【山河】伊犁河谷的割草人(小說)
一
沈飛是隨著一幫子盲流進入伊犁河谷的。他去的時候是秋季,狹長的河谷已落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山里的雪更厚,松林銀白一片,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在大山的深處搭著幾頂簡易的帳篷,他們像一群轉(zhuǎn)入冬窩子的羊,在幾座帳篷中草草安了家。這群人中有兩對夫妻,他們各自獨立出去,住在小帳篷里。山里的氣候逐漸冷起來,大帳篷生有爐火,做飯取暖,小帳篷除了遮一點風,和外面的露天地沒什么兩樣。老板為了省錢,小帳篷并沒有配備火爐,但那兩對夫妻堅持住在里面,寧可挨凍也不愿意分開。山谷的坡面上長著大片的麻黃草,被一層厚雪覆蓋著,用鐮刀刨出雪中的麻黃草,把它們割下來,聚攏成一小堆、一小堆,等山里下起雪,老板便用老式的解放牌大卡車把麻黃草運出去。
老板運草很神秘,像做賊似的,用帆布帳篷把草遮蓋的嚴嚴實實,用粗麻繩梱扎了一道又一道,生怕露出一根草。
收割麻黃草的共十幾個人,除兩對夫妻,其他的人都是青一色的光棍。這些人因何來這里,為什么來這里,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稀里糊涂地被老板從火車站坐客車到了伊犁,又被老板用卡車拉到這個山谷,在伊犁河谷的大山深處安營扎寨,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棲息地。
老板不定期會來這里。有時幾天,有時十幾天,都是下雪天。凡是下雪天老板準到,他們搞不明白老板何以選擇下雪天呢?老板來一次給他們備足十天半月吃的和日常用品、還有煤,而后拉走他們割下的麻黃草。他們割得多掙得多,即沒有領工的人,也沒有監(jiān)工的人,在這個山谷他們除了割草,別無其他事情可干。他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除了從深雪中往出刨麻黃草,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老板是個矮胖的小個子男人,他們并不知道這個矮男人叫什么名字,他們只是聽卡車司機叫他六哥。六哥除了給他們分配割草任務,很少說話。他總是一臉兇相,好像誰欠了他的債似的。
在這里割草的人來自天南地北,他們是在火車站一個山溝里相遇到一起的。他們沒有暫住證,遇到執(zhí)法人員逐個排查,他們像驚弓之鳥四散跑去,正當他們驚魂未定之時,那個叫六哥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六哥正在找人干活,他們一聽管吃管住還給工錢,比他們干零活要好得多。況且,火車站附近干的都是零活,還時常找不到活,他們沒有暫住證,沒有住的地方,反正不管在哪里都是勞動掙錢,他們認為給六哥干比在火車站找零活干強。
河谷里沒有人煙。偶爾會看到哈薩克族牧民騎著馬從河谷穿過,在山的很深處有牧民的冬窩子。但,那些冬窩子不知分布在哪個山谷里,他們找不到。天氣越來越冷了,山谷里似乎有他們永遠割不完的麻黃草。六哥只讓他們干活,卻并不給他們工錢。六哥來一次他們要一次,六哥只給他們算帳打欠條,至于錢總是說收草的人還沒有跟他結(jié)賬呢。要等到收草的老板給他錢他才能給他們工錢,再說了,就是給他們錢了,也沒有地方去花呀。
沈飛感到六哥在騙他們。把他們?nèi)釉谶@么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在那里,如果老板不來了,他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和大家伙商量了一下,試圖逃出這個山谷,尋找一處有人居住的地方安身??伤麄兪畮讉€人逃了幾次都是半途而廢??沼挠牡纳焦葲]有路,沒有可供利用的路標,轉(zhuǎn)了幾圈又回到了原地,憑他們的腳力和判斷力,根本不可能走出這里。至到找不到路他們才明白,六哥每次拉草選擇下雪天,就是讓雪填埋車轱轆印,防止他們逃出這條山谷呀!這個可惡的六哥,他把一切都設計好了。這里也許就是死亡之谷,是他們最終葬生的地方。
沈飛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他鼓動一起逃亡的盲流備足干糧和水,隨著拉麻黃草的車印走出這里,給自己尋找一條生路。但,他們想逃,卻無法找到被雪掩埋的車印,只好忍氣吞聲、忍辱負重地干活,期待著把這條山谷的麻黃草割完,自己得到解脫。
那時,鞏留縣和周邊縣都建有麻黃廠,收購麻黃草制作麻黃素。鞏留地處伊犁河谷中部,伊犁河上游南側(cè),天山支脈那拉提山北麓,位居伊犁河谷中部,四周分別與新源、尼勒克、伊寧、察布查爾、特克斯及巴音郭愣蒙古自治州的和靜縣相鄰。
麻黃草屬草本植物,是草麻黃、中麻黃或木賊麻黃的干燥草質(zhì)莖。有廣泛的中藥用途。麻黃草是藥材,也是制造冰毒的原料,產(chǎn)于新疆、內(nèi)蒙古、河北、山西等地,是國家控制植物,嚴禁自由買賣。
麻黃草為草本狀灌木植物,木質(zhì)莖短或成匍匐狀,小枝直伸或微曲,表面細縱槽紋常不明顯,質(zhì)較脆,易折斷,折斷時有粉塵飛出,斷面略呈纖維性,周邊綠黃色,髓部紅棕色,近圓形。氣微香,味微苦澀。果實像櫻桃一樣,每顆果實中包裹著2粒種子。在成熟之后果實呈現(xiàn)出紅色的模樣,十分鮮艷漂亮。
六哥神通廣大,他在冬季或初春雇人去深山割麻黃草,而后用大卡車拉運出去。至于草拉到了哪里,這些割麻黃草的人根本不知道。
春節(jié)剛過,六哥一次調(diào)來了兩輛車,拉走了收割下的麻黃草,讓沈飛他們繼續(xù)割麻黃草,誰想,六哥一去不返,他們十幾個人被困在山里了。
他們沒吃的了,才感到了一種危機。他們判斷六哥不會再到這里來了。干了幾個月,六哥除了供他們吃飯,并沒有給他們支付一分錢,他們更不知道六哥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六哥不來,他們十幾個人就算白干了。幾個男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冒死走出這條山谷,謀求一條生路,守在這里只能被活活餓死。這座山和這條山谷,他們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從無名山出發(fā),順著伊犁河谷走,渴了抓兩把雪填進嘴里,餓了只能強忍著,他們已經(jīng)斷了食物,山谷里除了殘雪,已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草根或野兔之類的動物。
整個山谷無邊無際,沒有盡頭。陽光照在殘雪上呈現(xiàn)出斑駁的碎片,灰暗而敗落,他們的腿像灌滿了鉛,沉重的往前挪著,往前挪一步非常艱難。他們餓的饑腸轆轆,前胸貼到了后背,許多人都失去了信心,對生和能走出這條山谷,不抱任何希望了。
二
沈飛是山東人,離婚后來新疆投奔表哥打工,到了才知道,表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死了。他便毫無目的地瞎奔,走到吐魯番,身上沒錢了,便幫農(nóng)戶干活維持生計。掙了一點路費,他又去了托克遜。他沒有勇氣再回老家了,便留在新疆打工。后來,他又去烏魯木齊火車站找活干,常年居無定所,就是當時的盲流。他喜歡新疆,認為新疆的錢好掙,不愿意離開,但卻沒有找到固定工作。他們打工的人很多,通常都是被老板安排在一處離干活地方很近的地方,幾十個人住在一個大房間,臨時搭一個大通鋪,光板上鋪些草,再把各自的被褥鋪上去。男女分開住,女的也是一張板鋪,只有夫妻才可以單獨居住。房子緊張的時候,是上下鋪,夫妻也得分開,無法享受夫妻生活。
那個年代到處都在抓盲流。
許多內(nèi)地來新疆打工的人,掙點錢不容易,不愿意花錢辦暫住證。派出所經(jīng)常查流動人口,見到?jīng)]有暫住證的就抓,有時,抓的人太多了,派出所沒有房子,便不管男、女、老、幼,不管房間擁擠,把抓來的人關在一個房間,一個大點的普通房間能關百余人,晚上根本不能睡覺,像罐頭中的沙丁魚,一個挨著一個站著。
火車站很破舊,但那里來往的人很多,特別是打工的人都想在那里掙點活錢。派出所對沒有辦暫住證的抓了一批放了一批,關久了也沒地方關,還得管飯。再說,他們有些根本交不起辦暫住證的錢,又能把他們咋樣?他們并沒有犯法,而且人多,只能以教育為主,許多被抓的盲流,對他們的處理最終也是不了了之。但,經(jīng)過整治,多數(shù)人還是辦了證的,也就避免了見到警察撒腿就跑的局面。
當時辦暫住證收費并不高,有八十,一百五,一百八,但辦起來卻很復雜,需要個人身份證,用工單位證明材料,一半以上都是自流打工人員,哪里去找用工單位的證明材料呢?
有時場景很壯觀,像戰(zhàn)場。
沒有暫住證的打工人像一群逃兵,漫山遍野地跑。派出所警察在后面追,追上一個,俘獲一個。老火車站那一帶的山上,被打工人挖了很多山洞,那是他們臨時住所,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每一個山洞里住著幾個到幾十個沒有暫住證的盲流。
派出所突擊檢查,盲流為逃避辦暫住證就漫山遍野地跑,警察在身后鳴槍示警,槍聲“啪啪”響,但民工根本不怕,他們知道警察是在嚇唬人,不敢真打。
沈飛因為沒錢,也沒辦暫住證,被警察追得滿山跑。他沒跑過警察,被抓起來和百余人關了三天,出來后,他和十幾個人離開了火車站,盲無目標地走著,被正在找人干活的六哥弄到伊犁河谷去割麻黃草了。
三
一行十幾個人跌跌撞撞,相互攙扶著毫無目標地沿著伊犁河谷走。早春的天氣已有了暖意,殘雪的顏色逐漸變成了灰白,只是雪還很厚,雪地里找不到一丁點吃的。
沈飛建議大家扔掉笨重的物品,輕裝上陣,逃命要緊,千萬不能舍命不舍財。其實,他們也沒有什么可扔的東西,除了帳篷隨身攜帶的就只有衣服和被褥了。
兩對夫妻各有各自的打算,他們舍不得扔掉自己的帳篷,想在宿營地保留各自獨立的空間,雖然背負沉重也不采納沈飛的建議。他們想保留自己的愛巢,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愛的溫柔鄉(xiāng)里。
幾天的行程,他們也不知道走出了多遠,正當他們失望之際,卻遠遠看到遠處的山坳里升騰起了一股淡淡的炊煙,不太分明,像細絲一般順風向山谷的深處飄去。他們的心中一陣興奮,終于看到了一線生機,便鼓足勁頭,不顧一切地向炊煙升起的山谷走去。近了才看清,是一個牧民的放牧點,搭著簡易的帳篷,在一塊平地上圍著木樁和樹枝做成的圈子,一只黑狗臥在帳篷邊,見到有生人走過來,狂吠著向前撲擊。那煙是爐筒子冒出來,牧民生火取暖的。黑狗撲擊著,看到人多并不敢撲上來咬人,只是一個勁兒地狂吠著,帳篷并沒有出來人。
遠近也看不到人。
只有黑狗獨守著這個放牧點。
帳篷。炊煙。
遠山一片刺目的白雪,在陽光下返射出五彩繽紛的色彩,山體龐大悠遠,起起伏伏、錯落有致的伸向藍天深處,和飄浮的白云融為一體。巨大的山脈雄偉壯闊,坐落在山中的大峽谷隨著山峰的走勢峰巒迭起,呈現(xiàn)出線條分明的谷中河床,把山體襯托的高大秀麗。
沈飛略一遲疑,便招呼所有人擴大范圍包抄過去,試圖把黑狗圍起來。黑狗很狡猾,像似看出了他們的企圖,左右沖撞,不讓他們靠近。沈飛他們把包圍圈再次擴大,終于把黑狗圍了起來,他們手中拿著鐮刀,向黑狗揮舞著,把包圍圈逐漸縮小,到很近的距離上,同時揮動鐮刀向黑狗砍去。
黑狗猛地一竄,從兩人中間的空隙奔突出去。他們畢竟腿上沒勁,身子搖搖擺擺沒有砍到黑狗。
黑狗竄出去一路狂奔,跑到那頂帳篷邊轉(zhuǎn)過身又對著沈飛他們狂吠起來。他們跌跌撞撞舉著鐮刀向黑狗揮舞著,一道道銀光在陽光下閃爍。他們繼續(xù)追趕黑狗,黑狗在帳篷一轉(zhuǎn)兒著圈子,再也不進包圍圈了。
他們吞咽著口水,想象著煮狗肉的那股子香味,胃里的饞蟲不斷蠕動著,口中涌滿了一股股奔涌的酸水。
沈飛腿軟得鼓不上一點勁。他喘著粗氣指揮大家擴大包圍圈,一定要把黑狗圍起來殺了。吃狗肉是他們能生存下去唯一的希望了。
黑狗高大壯實,膘肥體壯,跑起來帶著一股勁風,它一直狂吠著,橫沖直撞著,從這邊竄到了那邊,它的速度快的猶如一股風,這些追趕它的人根本無法靠近它。
黑狗的吠叫傳出了很遠,在山谷回蕩。從山坡上馳出一匹快馬,向這邊飛奔而來。沈飛他們立刻停止了追擊黑狗,做出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騎馬的是一位中年哈薩克族漢子,他快馬加鞭飛馳而來,用馬鞭指著沈飛,怒氣沖沖,嘴里唔哩哇啦不知在說什么。
沈飛不懂哈薩克語言,只是看牧民的口型和焦急的樣子明白了他要問的話。他連比帶劃的說:“我們迷路了,往這座山外走。我們已經(jīng)幾天沒吃東西了,想用我們的帳篷換些吃的?!?br />
中年漢子粗懂漢話,他生硬地說:“我們只有兩個馕了,還有一些煮下的肉。帳篷對我們有用處,你把帳篷留下,我把馕和肉給你。”
沈飛毫不猶豫的把帳篷給了中年漢子。
過了好一會兒,中年漢子才從帳篷里出來,拿著兩個馕和幾塊肉,歉意地說:“就剩這些了,你們?nèi)萌グ??!?br />
沈飛問:“還有嗎?多給一點,我們可以把帳篷都給你。”
中年漢子說:“沒有了。就這些了?!?br />
沈飛說:“都給了我們,你怎么辦呀?”
中年漢子說:“你們往前一直走,走出這個山谷就有連隊了。山里還有一個圈,那里有吃的?!?br />
沈飛向中年漢子深深的掬了一躬。
他把吃的勻成十五份分給大家。
沈飛決定在這個牧民點休息一下,然后去找那個連隊??善渌硕疾煌?,認為這個牧民點既然沒有多余吃的,留在這里意義不大。何況,黑狗一直在向他們撲叫,弄得人心里很煩的。萬一要是讓黑狗咬傷了,走路就更艱難了。何況,它的主人回來了,他們也就打消了殺黑狗吃肉的念頭,還是早走為好。
您的這篇小說,真讓我一言難盡。關于殘忍,關于誠信,關于夫妻感情。又讓我認識了桃花的大愛和善良。六哥的言必行,行必果,讓人肅然起敬;張明的死有余辜。冥冥之中的善惡懲戒。(?ò ∀ ó?)
感謝您支持山河社團。敬茶!遠握!(;一_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