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如此先進(小說)
上世紀五十年代,剛解放不久,家住陸航鎮(zhèn)附近的倪德清的父母就患病死了。盡管倪德清那時二十出頭,長得一表人才,更是腦子活絡,能說會道,善于察言觀色,投人所好。然而他有一惡習,嗜賭如命,一有空就混在賭場。就這德行,加上父母雙亡,家貧如洗,老實本分的莊戶人家誰愿意把姑娘嫁給他?以致德清熬到三十多了,還是光棍一條。
說來也巧,板橋村有個其貌不揚的弱智啞巴女,無人想娶。她父母擔心女兒嫁不出去,今后老了沒人養(yǎng)。聽說倪德清還單著身,于是挽媒人主動上門說和,欲將女兒嫁給倪德清。打了多年光棍的倪德清早就饑渴難忍,天上竟然掉餡餅,此時便宜不占,還待何時?他也不在乎女方的相貌、健康狀況。他自嘲地說,掀起尾巴,只要是個母的,夜里能上就行。于是,德清成了家。
這時,我國的三年自然災害期剛過,陸航公社迎來了新任黨委書記段衛(wèi)東。新官上任三把火。段書記上任伊始,就召集了全體委員會議,討論如何發(fā)展陸航公社的集體經濟。然后由段書記拍板決定,擴大公社畜牧場規(guī)模,增加生豬飼養(yǎng)量。具體工作由時任公社畜牧場場長的章玄明負責。
正當章玄明邁出公社大門時,一個脆生生的年輕女聲喊住了他:“章場長,咱倆一起走?!?br />
回頭一看,原來是婦女主任王秀芳。停住腳步,問:“王主任,有何指教?”
王秀芳謙虛地說:“章場長,你參加過抗美援朝,是個老革命啦。在你面前,我還是個小學生,哪敢指教你呢。剛才會議決定由你負責擴大畜牧場規(guī)模,想必你要新招幾個人吧?我手頭倒是有一個合適人選,不知道合你意思不?”
章玄明看著眼前這位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人,知道她曾是段衛(wèi)東的同班同學,公社大院里開始悄悄流傳著他倆的曖昧關系。情知得罪不起這個女人,含笑問道“誰呀?”
“噢,我的姨表哥倪德清。我姨家里窮,德清哥剛娶了個啞巴嫂子。我擔心他倆生活困難,想把表哥推薦到你場里,多拿幾個工分。你看行不?“
章玄明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個能說會道的賭徒形象來。章玄明從內心深處鄙視倪德清的人品,但他不敢得罪王秀芳,萬一她在段衛(wèi)東耳邊吹點枕頭風,那他以后還咋混呢?于是他滿臉堆笑地說道:“行啊,明天你讓他來找我?!?br />
然而,倪德清在畜牧場干了不到一個月,章玄明就后悔了。
這個人腦子活絡,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挺會巴結人。但論起工作,實在不能讓人滿意。章玄明指派倪德清負責一排豬舍,約二十來頭豬。其他飼養(yǎng)員在鍘青飼料時,鍘得細,均勻,這樣豬吞食時不費勁,也容易消化,吸收。一有空就清理廄肥,將豬圈整理得清清爽爽??赡叩虑逶阱幥囡暳蠒r為了偷懶,抱起大捧的地瓜藤、玉米桿,胡亂鍘幾下就完事,導致青飼料長短不齊,粗細不勻。提起飼料桶往食槽里倒豬食時也是心不在焉,一半倒在食槽外。他還有個惡習,每次往青飼料里倒玉米粉、麥粉、豆餅時,他總要捏住一大塊袋底,克扣半斤八兩的糧食,然后找機會偷回家。
眼見得其它幾排豬舍里的豬“蹭蹭”往上長,而倪德清負責的生豬長勢緩慢,甚至日見消瘦,章玄明沉不住氣了。一天下午,他把倪德清叫進場長辦公室,推開倪德清遞上來的香煙,嚴肅地問:“德清,你到底會不會養(yǎng)豬?”
倪德清遞煙的手僵在那里,隨即滿臉堆笑地回答:“呵呵,會呀。章場長,我進畜牧場前,為了響應國家號召,家里也養(yǎng)豬的……”
章玄明撇了撇嘴:“哼,據你隊里人反映,別人家的豬基本一年內達標,被收購站收購。而你家的豬,兩年也不能達標。這也叫會養(yǎng)豬?”
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倪德清張了張嘴,沒有反駁,只是強笑著。
章玄明見倪德清如此厚顏無恥,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氣都不打一處來。懶得再跟他多說,手一揮:“這欄豬再讓你養(yǎng)下去,早晚都得餓死。你哪來的還上哪去。繼續(xù)玩你最拿手的打沙蟹,押廿一,推牌九去吧?!?br />
倪德清尷尬地笑著,退出了場長辦公室,轉身就到公社找表妹王秀芳。
王秀芳一聽章玄明辭退了倪德清,頓時就變了臉色。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明知道倪德清是我表哥卻還辭退他,這不是打我的臉么?于是她堂而皇之地走進段衛(wèi)東辦公室,飛了幾個媚眼后柔聲問:”老同學,今晚你值班么?”
段衛(wèi)東心領神會,眉開眼笑地答道:“縣里剛轉發(fā)了中央下達狠批右傾的最新政策,要求各公社訂出如何貫徹執(zhí)行的計劃,我今晚要加班了。咋?你今晚也要加班?你家那位有沒有意見?”王秀芳撒嬌似地一扭身:“他呀,就是一根木頭,只知道干活。這兩天跟生產隊里幾個全勞力去農場打工,路遠,夜里不回來?!?br />
當晚,他倆在公社大院值班宿舍里瘋狂一陣后,王秀芳躺在段衛(wèi)東的懷里幽幽地說:“衛(wèi)東,如果有人欺負我,你會咋樣?”
段衛(wèi)東一愣,正在王秀芳胴體上游走的手僵住了:“說!是誰欺負你了?咋欺負的?”
“章玄明!他無緣無故地把我表哥踢出了畜牧場?!?br />
“哦,你表哥是誰呀?”段衛(wèi)東若有所思地問道:“是不是他工作上出了紕漏?”
“我表哥倪德清,在畜牧場干得好好的,有啥紕漏?章玄明看不慣我,雞蛋里挑骨頭,非把我表哥趕走不可。從明里看,這是畜牧場內部的事。但仔細想,趕走我表哥,就是打我的臉。往深里講,也是往你眼里撒沙子呢。”說罷,王秀芳順勢在段衛(wèi)東懷里又扭了幾下。
第二天,段衛(wèi)東一個電話,把章玄明招進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玄明同志,聽說你把倪德清同志給辭退了,理由呢?”
章玄明心里咯噔一下,管理著兩萬多人的堂堂公社書記竟然越級直接插手一個飼養(yǎng)員的去留,這未免小題大做了吧。他思索了一下,辯解道:“段書記,這個倪德清實在太不像話了。工作不負責任,干活偷懶,克扣生豬飼料,人品太差,交給他負責的二十來頭生豬都瘦得沒形了,群眾反應很大。難道我當場長的不能辭退他?”
段衛(wèi)東掏出煙,自顧自地點著,吸了一口,說:“玄明同志,據我所知,倪德清同志三代貧農出身,歷史清白,值得我們信賴。你身為黨員、場長,不用貧下中農,難道想把畜牧場的生殺大權,交到地富反壞右分子手里嗎?這是階級立場問題,你得想清楚了?!?br />
這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了。章玄明磕磕巴巴地說:“這……這,都哪跟哪的事。段書記,倪德清養(yǎng)的那欄豬還在,要不你去看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倪德清工作咋樣,讓事實說話?!?br />
段衛(wèi)東眼看嚇唬不住章玄明,就換了種商量的口氣道:“玄明同志,豬瘦點胖點都很正常,但我們千萬不能放松階級斗爭這根弦。在革命斗爭的大是大非問題上,你不能目光短淺,光盯著生產。這樣吧,既然倪德清同志不太適合飼養(yǎng)生豬,那就換個工種,伺候老母豬,咋樣?”
章玄明差點跳了起來。什么?生豬都養(yǎng)不好,竟然把畜牧場里的搖錢樹——老母豬交給倪德清?這責任可更重了!他瞪著這個靠鉆營起家的新貴,一時說不出話來。
段衛(wèi)東知道章玄明心里不服,繼續(xù)擺著領導的譜,用居高臨下的腔調說:“伺候老母豬,確實比喂養(yǎng)生豬累些,還得有經驗。不過,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養(yǎng)老母豬。人生就是不斷學習的過程,你要用革命的熱情,教會階級弟兄倪德清同志,讓他成為養(yǎng)豬能手!玄明同志,咋樣?”
還能咋樣?照領導說的去執(zhí)行唄。天塌下來由長子頂著,哪怕豬都死光了,反正由公社書記兜著。章玄明屈服了,嘆了口氣:“行,就這么辦吧。”
說來也怪,倪德清負責飼養(yǎng)老母豬后,大概明白了肩上的擔子分量,或者他不好意思再去麻煩王秀芳,居然換了個人似地,變得勤奮起來。青飼料鍘得又細又勻,豬食也不亂倒了。有空就清理掉豬圈里的廄肥,再填上干凈土。天氣暖和時提一桶水,拿刷子挨個給老母豬洗刷。輪到哪頭母豬臨產,他會謝絕其他職工的善意幫忙,獨自一人,任勞任怨,通宵達旦地守候在豬圈旁,為母豬接生,清潔小豬仔。
整個畜牧場被倪德清的這番轉變看傻眼了。然而,這轉變從何而來?章玄明百思不得其解,場里其他職工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其實,最明白這事緣由的,還是倪德清他自己。首先,在精飼料比如麥粉、玉米粉的分配上,懷孕的母豬是畜牧場里的重點照顧對象,他可以更方便地克扣精飼料。第二,當母豬下崽后,他可以瞞報下崽個數,明明下了七八只,他卻說只下了五六只。再找機會將瞞報的豬崽偷賣給熟人,錢就落到自己的腰包里。第三,他擁有豬娃售賣權,把豬娃賣給誰,一般由飼養(yǎng)員說了算。他可以從中拉關系、套近乎,建立起他的關系網。為了這些權益,他必須努力工作,以此換取章玄明和其他場領導對他的信任,放松對他的監(jiān)管。
那時,政府為解決城市肉食問題,提倡農民養(yǎng)豬。養(yǎng)豬戶多了,豬娃就成了熱門貨。畜牧場里有多少豬娃,都能一搶而空,跑得慢的人只能空手而歸。
于是,擁有豬娃售賣權的倪德清,對普通社員,他的眼睛長在額頭上,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然而,只要是當官的,比如大隊書記、大隊長,公社里的各位領導來場部選豬娃時,他就顛前顛后,極盡巴結、奉承之能事,專挑那些長得油光水滑、歡蹦亂跳、胃口好的小豬。這樣的豬娃誰不喜歡?健康不說,還長得快。在給豬娃過秤時,他盡量將秤桿翹得高高,示意少算分量少收錢。尤其是段衛(wèi)東、王秀芳的家屬來抓豬娃時,倪德清用他克扣下來的豬娃名額,一分錢也不要,白送。這樣的便宜誰不要?因此大隊和公社領導不但都認識他,而且好評如潮。
然而,他還是好賭。尤其是偷賣集體豬娃后,錢包寬裕多了,一有空閑就去玩幾把。但牌運始終不順,輸多贏少。沒錢的倪德清再次把賊手伸向豬娃,偷著賣給熟人。然后報告章玄明,說昨天夜里一頭老母豬睡覺時不小心把一頭睡在它身邊的小豬壓死了。
進入臘月后,倪德清發(fā)現這半年來因自己盜賣小豬多了些,擔心與報上去的小豬頭數對不上號而東窗事發(fā)。正在他急得團團轉時,正巧有頭小豬害病,連著兩天不吃不喝,躺在稻草窩里渾身瑟瑟發(fā)抖,看樣子是兇多吉少,光等著閻王召喚。
倪德清正擔心偷賣豬娃事敗露,而今看到又一頭小豬要翹辮子,他怕這頭小豬死了,缺額更大。于是,他懷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想法,將這頭害病的豬娃帶回家,馬馬虎虎地洗干凈,擺到床上,用家里唯一的舊棉被圍著,給小豬保暖。接著熬了點米湯,一勺又一勺地灌進小豬肚里,希冀能茍延其殘喘。
正忙乎著呢,他的啞巴妻子收工回家,掀開被子,看到床上趴著只小豬仔,還在墊被上撒了一大泡臊尿,看來今晚這床是沒法睡了。頓時大怒,哇哇亂吼著,撲到床上,要掐死那頭小豬仔。倪德清趕緊上前拉住她,比比劃劃地與她解釋原因。可那個缺心眼的啞巴婆娘蠻勁上來,鐵了心要摔死小豬仔。倪德清火了,揚手抽了妻子一耳光。這下啞巴不干了,緊緊箍住倪德清,手撕嘴咬,非要拼個你死我活。夫妻倆就這么拉拉扯扯,大打出手,驚動了周圍鄰居,勸了好半天才罷。
有人將這事當笑話傳到公社大院。王秀芳擔心東窗事發(fā),趕緊私下里向段衛(wèi)東匯報。這件事經過王秀芳掐頭去尾,移花接木般的敘述后,段衛(wèi)東大為感動。當即在公社三級領導大會上感慨地說:“同志們哪,最近我發(fā)現,我們公社畜牧場的倪德清同志,是黨和人民值得信賴的好同志。他以實際行動注釋了什么是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什么叫愛社如家。江南農戶養(yǎng)豬由來已久,可誰聽說過將病危小豬仔抱回家,放到大床上,用被子保暖,省下自己的口糧喂集體豬的事?倪德清同志有這般高度的覺悟和思想,是我黨多年來教育人民大眾的成果。同志們哪,我們要向倪德清同志學習!如果我們的貧下中農、社員都有倪德清同志這般愛社如家的崇高革命理想,何愁無產階級不能解放全人類!”
會后,各單位照例要在年底前評先進。段衛(wèi)東當著王秀芳的面,打電話給章玄明:“玄明同志,請你把你單位的倪德清同志作為本年度先進工作者的事跡報上來……什么?他劣跡斑斑,不能報他?大家有意見……到底是大家的意見還是你個人的成見……你個人沒成見?那好,把他報上來……什么什么?他多次盜賣集體的豬娃,拆社會主義的墻角?你們有證據沒有……既然沒有,那就是道聽途說。會不會是有些人自己干不好,卻千方百計地嫉妒、詆毀倪德清同志的先進事跡?玄明同志,我們黨員干部在大是大非問題前面,必須旗幟鮮明,堅持原則,而不是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他的事跡沒法寫?用不著你寫,我派黨委秘書負責這件事。好了好了,我等會要到縣里參加黨校舉辦的研究會,就這么定了!”放下電話,段衛(wèi)東朝坐在他面前的王秀芳使了個眼色,于是兩人一起動身去縣城“研究”去了。
公社秘書奉命到畜牧場轉了一圈,跟幾個老職工聊了幾句,連夜趕出一篇洋洋灑灑幾千字的先進事跡。
年終,倪德清果然被評上了公社先進工作者。接著,他又作為公社先進工作者的典型,被評為縣級先進工作者。第二年春天,市級勞動模范名單在電視臺和黨報上公布,倪德清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當上了勞動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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