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是夕陽下的一片廢墟，斷壁殘垣，了無生氣。卻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年人站在那里，怔怔地發(fā)呆。過往行人覺得奇怪，然而并沒有人多問——遠(yuǎn)離閑事也就遠(yuǎn)離了是非，出了身周的小圈子，伸伸小指頭兒都怕骨折。
　　 手機響了，是汪旭。老年人點開視頻，沖著手機微笑：“怎么，按捺不住了？”汪旭在屏幕里笑得打破了數(shù)學(xué)上兩條平行線永不相交的定律，滿臉皺紋全擠在一起：“老晏，顧蕓還沒到嗎？”
　　 那被稱作“老晏”的老人年近八旬，名叫晏琦，高高瘦瘦，精神尚好。兒孫們當(dāng)著面恭維他“千金難買老來瘦”，私底下不是沒有怨言的：“倒也能活呢，怪道說小病不斷，大病不害。”晏琦明白他赫赫成就積累下來的財富，正是離間他和孩子們感情的劊子手，可他揣著明白裝糊涂，只把注意力放到真正感興趣的事情上去，比如每十年一次的初中同學(xué)聚會。
　　 他昨晚就提前到了。放眼故鄉(xiāng)，人事全非，當(dāng)年的學(xué)校成了廢墟，當(dāng)年熱熱鬧鬧的同學(xué)們更大半凋零。余下的，或因身體不好，出不了門，比如汪旭；或因心境改變，自動放棄，比如王宇。這一次愿意親身回到小城的，索性只剩下他和顧蕓兩個了。
　　 汪旭人不能至，心向往之，早幾天就一直提醒晏琦，正日子要用視頻帶他重游故地，重“走”校園。晏琦白天在街巷漫步，到故居憑吊，也真的一路開著視頻。這時汪旭便笑道：“都傍晚了，女主角還不到？”晏琦笑道：“特意等她一起來學(xué)校的，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還是獨角戲?！蓖粜褚蛘f：“顧蕓從來不遲到的?！标嚏α诵φf：“發(fā)消息問過了，要我再等一等，神神秘秘，不知什么情況。橫豎有你陪著，我也不無聊?！?br />　　 晏琦問了問汪旭的近況，又問他究竟是什么病，查來查去不得要領(lǐng)。汪旭嘆道：“什么病？老病?！?br />　　 這兩個字一出口，視頻兩端，兩個垂暮之人同時感到一陣陰風(fēng)掠過后脊背。汪旭忙轉(zhuǎn)了話頭說：“侯靖澤的孫子，你還在幫他張羅？”晏琦說是。汪旭嘆了口氣：“現(xiàn)在像你這么重情重義的，真不多了。照顧他的兒子，照應(yīng)他的孫子，關(guān)鍵你和老侯還不是什么割頭換頸的兄弟?！标嚏D了頓才說：“不是老兄弟，可是老同學(xué)?！蓖粜顸c頭，沒留意晏琦的眼神閃過一絲凄然。
　　 一輛老舊的公交車停下了，吐出幾個男女，又吞進去幾個，搖搖晃晃，開了過去。晏琦暗想：“死神在人間做的事，不也是如此嗎？”
　　 他凝視看著那輛車，看著看著，那車倒退了回來，反射出陽光，像刷了一層新漆。他的人也小了幾十歲，是四十來歲的時候。那陣他短暫地有點發(fā)福，但身邊的一幫男同學(xué)多數(shù)都比他胖，他在汪旭、侯靖澤等人的眾星拱月之下，身材還是顯得鶴立雞群。因為生活規(guī)律，他的樣貌也比他們年輕。
　　 面前的廢墟鋪上了一層平整的水泥，升起了幢幢小樓，是一家私人企業(yè)。他們聚集在門口，且說且笑，魚貫上車，那是他們中年時最盛大的一次相聚。
　　
　　 二
　　 晏琦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便叫司機發(fā)車。汪旭笑道：“倒像初中吳老師組織我們郊游。晏琦也是這么點人數(shù)來著?！彼c晏琦交情不同，只有他不叫“班長”而敢直呼其名。
　　 車開動了。這是租來的大巴，為期一天半，全程跟著他們跑。有些人原是開了車來的，邵珊珊卻說最好不要分散用車，等張三，找李四，一拖就浪費幾個小時，回頭晚上還吃不吃飯了。她是在旅游團里做慣了的，最有經(jīng)驗，大家便從善如流，坐了大巴。
　　 汪旭笑道：“剛剛在校門口，恨不得立刻進去看看?！倍※i笑道：“現(xiàn)在可不是學(xué)校，是公司了。你放心，我這邊都聯(lián)系好了，回頭等人家下班了，有得你進去逛的?！焙罹笣梢舱f：“還是先去野鹿蕩要緊。統(tǒng)一行動效率高。”
　　 車開了一路，眾人笑了一路，都是兒女比自己高半個頭的人了，社會上有頭有臉，一到了老家，見了同窗，還是如從前那般言笑不禁。唯有顧蕓安安靜靜坐著，偶爾和晏琦、侯靖澤說兩句話；接過汪旭遞來的礦泉水，說聲“謝謝”，對長相英俊的丁鵬卻愛搭不理，對邵珊珊也相當(dāng)敷衍。晏琦不禁想到：“三十年了，她還是不能釋懷，難不成要記一輩子仇嗎？”
　　 汪旭給晏琦礦泉水，晏琦讓侯靖澤先喝。汪旭笑著打趣道：“哎，晏大班長，你能不能再偏心點?。恳皇悄憬Y(jié)了婚生了兒子，我簡直懷疑你突破了性別的極限，暗戀侯靖澤?！闭f得侯靖澤要揪他的嘴。晏琦鎮(zhèn)定自若，倚到靠背上笑說：“看你這醋勁兒，我還懷疑你性取向有問題呢?！蓖粜裥αR“你是學(xué)壞了，和以前兩回事了！”
　　 小城到底不大，不過一個小時，目的地就到了。眾人下了車，三三兩兩進去。丁鵬不忘炫耀：“這是我托人找了領(lǐng)導(dǎo)，不然是不對外開放的?！标嚏呑哌吙?，他和大多數(shù)同學(xué)還是第一次來，這時便奇道：“辛辛苦苦建了個新景點，為什么不開放？”丁鵬引著他們經(jīng)過古拙的木門、粗糲的地標(biāo)石和饒有情致的竹屋說：“游客太作了，沒幾年就破壞了生態(tài)平衡，好多候鳥都嚇跑了。關(guān)了好幾年，才又慢慢地恢復(fù)起來?！标嚏阏f：“世上最作的生物就是人?！?br />　　 他們信步走到古長江的北入海口，雖已滄海桑田，卻還依稀感到遠(yuǎn)古的雄渾與蒼茫。丁鵬說一萬年前，此地是長江入海之處，晏琦神馳想象，逸興頓生，同時卻也在“一萬年”面前露了怯，想人是何等渺小的動物，苦樂順逆一輩子，不過幾十年，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還是客氣的，草枯了還能再綠，人死了又豈能復(fù)生？
　　 有人輕輕推了推他，他先猜到了是誰，目光掉轉(zhuǎn)過去，證實了自己的推測。顧蕓微笑著說：“發(fā)什么呆？”晏琦笑說腦子空空，什么也沒想。他借說話打量她，她倒是沒有像邵珊珊似的胖若兩人，但看出風(fēng)風(fēng)雨雨經(jīng)了不少，原來清秀潤澤的五官稍有點蒙塵，兩道法令紋更極深地切過臉頰。假如當(dāng)初他跨出了那一步，會不會對她、對他都有所不同呢？
　　 走到一扇寬寬大大的門前——上覆茅草，下?lián)沃裰?，兩?cè)還有題字，中間夾著一條小路——就算是正式進入景區(qū)。往里走了一程，人煙愈來愈稀少，樹木花草愈來愈繁茂，那層層疊疊、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的綠把右邊的河水映得碧清。水中有魚，有水鳥，水上有白鷺，有白鶴。有只鶴雙翅一展，一聲鳴叫，劃了一個漂亮的圈子，滑翔而去，引得眾人齊聲喝彩。丁鵬便說這里是野生麋鹿的天然行宮，這世界級珍稀保護動物還就在這一片活得最自在。侯靖澤疑惑：“我怎么一只麋鹿沒看見？”
　　 話音剛落，似乎專為證明他的錯誤，一群麋鹿走了過來：臉像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像驢。隔著彎彎曲曲的河道，它們看著人，人也看著它。晏琦瞧著這“四不像”想，一邊是活了二百萬年依然單純，一邊不過五千年卻極盡復(fù)雜。如他和顧蕓、侯靖澤等人，在這世上才區(qū)區(qū)四十來年，竟也有那么多恩怨悲歡。
　　 有女同學(xué)在那邊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一問，是被一只不知什么東西碰了下腳。她當(dāng)時正拿手機四處拍照，無巧不巧地把那東西拍了下來。汪旭、侯靖澤因畫面模糊，研究了半天不得要領(lǐng)。晏琦悄問顧蕓：“認(rèn)得吧？”顧蕓搖了搖頭。丁鵬笑道：“不就是個獐子嗎？你們一個個兒的，究竟是老眼昏花，還是不接地氣？比我這樣留守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可差遠(yuǎn)了啊?！鄙凵荷盒Φ溃骸澳悴皇亲鲈「住⑾茨槼刈?、地磚生意嗎？怎么又成了農(nóng)民伯伯的發(fā)言人了？”丁鵬笑道：“給點面子好不好？”邵珊珊笑道：“說起來我們初三（3）班還真是干什么的都有。有老班長那樣報業(yè)集團的老總，有丁鵬這樣賣馬桶的（丁鵬抗議：‘喂，不帶這么損人的’），有汪旭那樣種茶葉供人裝高雅的（汪旭抗議：‘怎么說話呢’）。”其實還有個人她沒好意思提，她初中同桌王宇。這一路王宇甚少說話，不知與他特殊的工作有沒有關(guān)系？沒想到王宇自己接口笑道：“還有我呢，燒死人的?！?br />　　 假如這當(dāng)口可以在眾人頭上發(fā)一個動畫表情，想必會整齊劃一地出現(xiàn)幾十個流汗的頭像。王宇在殯儀館工作七八年了，據(jù)說還輾轉(zhuǎn)找了人的，那里待遇好。
　　 晏琦咳嗽一聲，手指前方說：“那個木臺子做什么用的？”丁鵬心領(lǐng)神會，忙轉(zhuǎn)移話題說是方便大家高處俯瞰。顧蕓頭一個走過去，以行動表示對晏琦的支持。大家上了木階梯，換了個視角回看來時路，果然大不相同。晏琦心道：“等我們老了，再看今天，一定也會另有一番感觸，正像今天看中學(xué)時代一樣?！?br />　　 眾人拍照的拍照，發(fā)朋友圈的發(fā)朋友圈，有幾個女同學(xué)還作出了中年女人擺拍的經(jīng)典動作，一手揚起紅紗巾，一手拉著垂下的樹枝，雙腳跳芭蕾般的微微交叉，臉側(cè)四十五度，再浮現(xiàn)一個莫名喜感的甜笑。獨有顧蕓什么都不做，一徑兒伏在木頭護欄上，上身稍稍傾出，瞧著腳下。
　　 一時興盡，丁鵬打電話叫了兩輛游覽車來，分兩次把大家?guī)Щ兀懤m(xù)參觀了北上海作家村、展廳、九船渡、大板鹽場舊址等等，才浩浩蕩蕩移師餐廳。
　　 那餐廳建得頗有年代感，又有幾分少數(shù)民族風(fēng)，名字也特別，叫“本場人廚房”。門口且有一副“對聯(lián)”，右邊是“吃本場人飯菜”，左邊是“喝本場人燒酒”，質(zhì)樸中含著豪邁。“本場人”意思為“本地人”，此處曾是鹽場，故用“本場”代替“本地”，別有意趣。
　　 “本場人廚房”確是名副其實，一桌子家常菜，全是本地風(fēng)光，又多野味。幾桌子中年人除丁鵬外常年皆在外地，難得游子歸來，嘗到兒時風(fēng)味，均是大快朵頤。男同學(xué)喝酒，邵珊珊和另兩個女同學(xué)作為女生代表也一飲而盡，一副不讓須眉的派頭。
　　 酒至半酣，邵珊珊邊在手機上給自拍照美顏，邊信口哼起《容易受傷的女人》。王宇挾了筷野雞腿子肉說：“這就進入狀態(tài)啦？懷舊金曲哼起來了嘛?！鄙凵荷赫f：“還是老歌好聽，老電影好看。我初中最迷王祖賢，想人家怎么就那么美的呢？她的《畫中仙》《追日》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蓖粜癖阏f起他當(dāng)年崇拜李連杰，侯靖澤喜歡成龍，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侯靖澤正想抽煙，忽然意識到室內(nèi)有女同胞，收起煙來笑道：“我對成龍的熱情已經(jīng)過去了?！蓖粜駞s說：“我對李連杰崇拜至今。電影頻道放《新少林五祖》《精武英雄》我抓著兒子跟我一塊看?！本陀信瑢W(xué)笑道：“我還喜歡《中南海保鏢》呢，你們看打打殺殺，我們看浪漫愛情?！绷硪慌瑢W(xué)也捂嘴笑說：“這話對的，郭富城、關(guān)之琳演的《夏日情未了》和黎明、吳倩蓮演的《都市情緣》是我的愛情啟蒙片?！鳖櫴|聽到“愛情啟蒙”，心中微微一動。侯靖澤朝她與晏琦偷偷瞄了一眼。
　　 大家熱烈討論著，吃畢飯，重又上車。丁鵬問大家對這次聚會的安排滿不滿意。眾人紛紛說：“給你點贊！”“野鹿蕩好地方！”“空氣比風(fēng)景還好！”顧蕓只看窗外，正眼也不瞧丁鵬一下。邵珊珊暗嘆：“這個妹子，也是過于放不下，我們就算錯了，也不至于三十年都磨不平你的恨意……”幸喜丁鵬沒注意，向眾人笑道：“可惜咱們要趕回城區(qū)休息，晚上還有一頓大餐，不然安排你們在船屋住一晚才好呢。那邊晚上美極了，星空那叫一個震撼！星星、星空、星座看得清清楚楚，被評上了中國第三家‘中華暗夜星空保護地’的。你們想想夜里在這樣的星空下散個步，談個心，是什么概念？”說得大家悠然神往。
　　
　　 三
　　 車回到出發(fā)地，一大半“乘客”要回賓館睡午覺。丁鵬笑說這也是人到中年的標(biāo)志性習(xí)慣之一。汪旭問他“之二”是什么？王宇冷不丁接口：“出門帶保溫杯?！北娙斯粯?。
　　 當(dāng)下一車子人兵分兩路，一路去賓館午休，丁鵬刻意把住處訂在學(xué)校舊址附近，也是方便同學(xué)們兩處往來的一番苦心。另一路人馬只有晏琦、汪旭、丁鵬、侯靖澤、王宇五個男人，外加顧蕓、邵珊珊兩位女士。七人在回來的途中打了盹，又比其他人更急于一睹當(dāng)年中學(xué)如今的模樣。
　　 這時是中午時分，企業(yè)暫時停擺。丁鵬和這一家的經(jīng)理是生意場上的熟人，事先打好了招呼，很輕易地就得到門衛(wèi)放行。丁鵬還瀟灑地給他發(fā)了根好煙。
　　 這企業(yè)是在昔日中學(xué)的基礎(chǔ)上翻修，變動不可謂不大，大體輪廓卻還在?；▓@還是那個花園，假山還是那兩座假山，大禮堂改成了職工之家，車棚變了車間，教學(xué)樓變成廠房。從前校長室所在的那一幢全校最好的辦公樓，順理成章作為企業(yè)高層的辦公場所。也有兩幢新修的大樓，不知發(fā)揮什么作用，外表看來，十分氣派。
　　 逛到籃球場，晏琦很敏感地問了一句：“這是我們以前的操場吧？”
　　 除丁鵬外，另五人都有些怔忡。在他們的印象中操場比這一塊大得多。他們不約而同向丁鵬投去詢問的目光。丁鵬點頭說：“是操場，不過被一分為三，又建倉庫又建綠化帶，只留下三分之一不到做了籃球場。”汪旭笑道：“我說呢，還不至于中年癡呆到這個地步?！?br />　　 他們環(huán)視左右，“操場”上有吶喊與掌聲，有憤怒與歡笑，有汗水與淚水，有無數(shù)當(dāng)時哭笑不得事后無比珍重的回憶。他們的班級也就在最靠近操場的那幢樓三樓。
　　 七人四散走開，看看摸摸，想著這里是雙杠，那里是沙坑。晏琦走到綠化帶與倉庫之間站住，眼中分明蠢動著一點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