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間值得】父親的村莊(征文·散文)
一
說起老村,父親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我家的老房子。照片有時光流過的痕跡,色彩斑駁如老電影的片段。大門前,父親不自然地站著。
父親和老房子,一起漸漸老去。
這張照片,是老房子最后的影像。
父親和我,見證了老房子怎樣轟然倒下,又怎樣被推成一堆堆廢墟。
父親嘆口氣說,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四十多年,處出感情來了。拆了,真心不好受哩。
機器轟鳴。家家戶戶,都在照相留影。房子一間間倒下,村人一個個離開。
晚上,我不由自主走到這里,像身處死寂的荒野,沒有燈光,沒有人聲。星星不言不語。寡淡的月光,掠過高高低低的廢墟。老村殘敗的骨骼,像是狼藉的古戰(zhàn)場。
一天的功夫,老村從版圖上消失了。這一天,被載入村莊的歷史。2010年6月21日,老村拆遷。
父親看著照片說,這才是咱們的村莊,老輩傳到我們手里,卻被我們弄丟了。
老村,父親的村莊,我的根。村莊地處縣城偏東的一隅,臥在城鄉(xiāng)連接的臍帶上。村子巴掌大的地方,三百來戶人家。村東的雞鳴狗叫,村西聽得真真的。東西南北各有一條像樣的街,彎來彎去,蛇盤在村子中央,兩邊的房子不規(guī)矩地立在路邊。長的,短的,直的,彎的胡同,像村莊的靜脈,串連起每家每戶。
梧桐樹,槐樹,楸樹,楊樹,榆樹,樹干大的粗如盆口,小的細如碗口,趕趟似的長在村莊的角角落落。村東頭,村西頭,各有一片幾個麥場大的梨樹林。另一片梨樹林掩映著村里的學堂。樹木盛長的季節(jié),高大的樹木伸到村莊的上空,像一團團綠云,飄在瓦藍的天空上。
我的家在村子最西頭,梨樹林邊上。四間瓦房,不大的一個院落。黃土夯的院墻,紅磚砌的房子,粉瓦搭的屋坡。挨了梨林,春來賞花聽鳥鳴,夏來借蔭納清涼,冬來看雪臥林間。一個村人羨慕的好去處。盛夏,我家門口坐著一群人,仨倆地湊在一起,東扯葫蘆西扯葉,熱鬧得像過節(jié)。
二
按照鄉(xiāng)村約定俗稱的規(guī)矩,照片上房子是為我蓋的。原來的老房子,分家時給了我哥。
村里的父母們,早早便為孩子盤算,幾個男孩就得起幾座房屋。他們一輩子奔在攢錢起屋的路上。
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分家的場景。一個落雪的晚上,在昏沉的燈光下,舅舅,大伯,年紀最長的堂兄,家庭成員,守在一起,父親主持分家。像舉行一場古老的儀式,屋子里氣氛莊重,屋墻上影影綽綽。大人們小聲說著話,好像生怕驚擾了一屋子的神靈。父親的語氣,像背臺詞,肅穆呆板。房子、錢財、家什分完。父親,大哥,見證人,三方簽字畫押留存。
父親說,自古以來,講究立字為憑。這個憑證,主要是為后人立個規(guī)矩。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免得起口水打官司。你大哥剛立門戶,啥也得從頭來。多分給你大哥的糧食,是我和你娘嘴里省下來的,文書里沒有。你們不許說爹娘偏心,等將來小的成人,一把尺子量到底,不偏不斜。
農(nóng)村分家,意味著脫離父母的庇護,單門獨戶討生活。父親說,家分開,往后的主意自己拿,不缺胳膊不缺腿,人家能干的咱就能干,只要正干不走邪道,沒有好不起來的日子。又說,家分開,心不能分開,啥時候都是一家人,有個急有個災的,抱成團兒,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村人相繼一個個成家,分戶,立業(yè),村莊不斷繁衍興旺。
父親干過幾年小學教員,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到年根根,拎著紅紙的鄉(xiāng)親來到我家,請父親寫春聯(lián)。父親說,紙留下,你們該去忙啥忙啥,半天后來取。
屋子里有一張漆紅的方桌,家庭大事多是在這張方桌上敲定。父親將方桌收拾干凈,擺上墨盒,倒上濃汁一樣的墨,毛筆漿洗干凈直到柔軟,鋪上紅紙,按照各家報來的尺寸剪切開,一筆一畫寫上喜慶的話。
寫完的對聯(lián),擺在地上,床上。外屋里屋擺得滿滿的,插腳都沒地方。滿屋飄著墨香,紙香。父親說,寫春聯(lián)的這些話,好像從心里淌出來的,凈是喜氣,好著哩。寫得久了,父親手上沾了墨汁,趕緊洗掉,怕蹭在紙上,弄臟春聯(lián)不吉利。
過大年,大半個村子貼的對聯(lián),出自父親的手筆。大年初一,我隨父親給長輩拜年。有的村人遇見父親就夸,說,他六叔(親兄弟中父親排行第六)的毛筆字寫得又俊又神氣,寫出了一年的好心情啊。父親總是頷首笑笑,問聲,過年好,匆匆走過去。
誰家遇上紅白公事,父親便被請去做賬房。新人、孝子、來客需敬持的規(guī)矩,主家也交由父親判別。規(guī)矩需要個明白人一分一寸地把持,容不得半點閃失。守規(guī)守矩,不用擔心做事不妥帖,引來眾怒。不守規(guī)矩,憑自己心性行事的人,會讓人戳脊梁骨。
幫忙的鄉(xiāng)親,在主家吃飯喝酒是免不了的。
三
民風民俗的不同,賦予農(nóng)村酒事很多韻味。
早些年,村人窮,喝酒卻時興。農(nóng)閑,好喝口酒的,在大街上喊上三五個人,隨意炒上三兩個小菜,酒局便成了。
紅白公事,添丁進口,要喝酒。大年走親,新屋上梁,要喝酒。
特別是大年初二,新女婿第一次上老丈人家拜年,像演出的一場大戲,這場酒歷來是壓軸劇目。
按照風俗,找?guī)讉€陪客,輪番敬酒。剛開始,新女婿像小媳婦似的拿捏,陪著小心,小口吃菜,小口喝酒,邊喝邊看老丈人的臉色,生怕哪里做得不到,露出紕漏,落人口實,招老丈人的冷眼。坐莊,平端,對碰……陪客使盡招數(shù),想把新女婿灌醉。新女婿挖盡心思,見招拆招。
借機,老丈人觀察新女婿的一言一行。久喝不醉,八面玲瓏,禮數(shù)周到的,常常受到老丈人的垂青。直腸子,喝酒像說話一樣,來者不拒,不久大醉的,老丈人會說,直筒子,缺心少眼的,倒也不會辭了另找。
新女婿上門喝酒不盡興,會遭人笑話,說老丈人摳門,酒飯管不飽,便打發(fā)人走。
酒宴散席,過年的話說透,新女婿該回去了。村人站在大街看景兒。誰家女婿長得俊,酒量好,沒失了風度。誰家女婿酒后出洋相,失了臉面。醉酒的女婿,低頭走路,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村人厚誠,笑過作罷,沒有人拿著醉酒,挑刺挑理壞人家的好事。
大姐夫第一年到我家,我連著給他端六杯酒,他杯杯凈底。父親掌握著分寸,大姐夫喝到盡興,剛有點醉意,便張羅上飯。
村人吃酒,必猜拳行令。要么一人坐莊,猜火柴,未猜中哪只手有火柴的,罰酒一杯。要么劃響拳,兩人對猜。兩人伸出的指頭相加,符合一人喊出的數(shù)時為贏,而另一方則為輸,罰酒一杯。出的數(shù),還要用吉祥的語言喊出來,邊伸出手指邊喊:一點高升,爺(哥)倆好,三桃園,四紅喜,五魁首,六六順,七巧巧,八仙壽……
劃拳的人,常常從座位上站起,一邊劃拳,一邊眨巴眼睛,琢磨對方的心思,手腳用力,身體有節(jié)奏地上下起伏。劃拳的臉紅脖子粗,看熱鬧的傻呵呵的,忘記吃菜。人聲酒香,飄過幾重院落,飛出老遠。
父親喜歡劃響拳,他說,喝酒圖個熱鬧,響拳能帶動氣場,喝酒不容易醉。
父親喝酒大醉過一次。
我大學畢業(yè)被分到距家30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回家少了。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春上,有一天下午,我進城辦完事,太陽西斜,便趕回家看望父親。
院子里空空的沒有聲音。我一間間房子找過去,沒找到人。
我坐在大門口的門擋上,靜靜等了兩袋煙的功夫,還是不見人影。
天沉下來,黑透了。我心里起急,跑到臨近的幾戶鄉(xiāng)親家問,都說影子也沒見一個。
鄉(xiāng)親和我一起,邊喊邊找,終于在菜園的棚子里,找到了父親。
他睡在麥秸上。我推推他,喊了幾聲。他想努力睜開眼睛,眼皮沉得支不起來。
鄉(xiāng)親們搭把手,我背著父親回了家。
等父親酒醒,我沒有說話,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父親局促地看著我。
他喝了一口水,說,我從來沒有這么醉過,這次丟人丟大了。
看我沒有言語,他又說,你娘走了,我自己在家,老是想她。今天上午,拾掇家里,看見你娘給我納的兩雙布鞋,越發(fā)想你娘了,攪得心里發(fā)脹,借酒解悶。喝完,頭暈腦脹趕去菜園,沒想到……你娘,沒撈著享一天清福,凈跟著我受罪了。你們掙錢養(yǎng)家,該是孝順她的時候,她卻丟下我們走了。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強忍住眼淚沒有流下來。
四
村子四周的莊稼地似棋盤,阡陌縱橫。大小村莊棋子似的點綴其間。小麥出苗,一眼看不盡的綠,像一條條河流,匯入天際。秋天,高挑的玉米像一堵堵綠色的圍墻,將村莊裹在中央。莊稼收獲的當口,整個村莊靈動起來,處處透著生機。
飯能吃得飽,書能念得起,這是村里人最基本最樸素的想法。
生活條件的限制,家里孩子多的,都去上學不現(xiàn)實。念書不用心的,父母讓他們早早下學回家?guī)娃r(nóng)。全家省吃儉用,供有上進心的孩子上學。
不斷有村人的孩子考上大學。每考上一個大學生,村里放一場電影表示慶賀。
父親大部分的精力在打理土地。種著幾畝莊稼,養(yǎng)了一大家子人。我們兄弟姊妹六個,光是解決飯夠吃、能上學這兩個基本問題,父親費盡了心思。
父親種起了菜園,菜品應季不斷變化,西紅柿,辣椒,茄子,黃瓜,韭菜,豆角……將余糧賣了換錢,趕集上店將菜賣了掙錢。后來吃飯問題基本解決,手頭的錢還是緊巴。他到外村拜師學做豆腐干,起早貪黑,現(xiàn)學現(xiàn)賣,不久豆腐干包得有模有樣,賣得越來越好。父親還學過木匠,只打凳子,矮飯桌一類簡單的家俱,掙個手工費。家庭有了新收入,日?;ㄤN比原來寬裕了。
我們家出產(chǎn)了三個大學生,當時村里甚至整個鄉(xiāng)里都是少有的。上學的花銷可想而知。父親讓我們讀書的決心卻像鐵石一樣堅定。他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要你們想念書,咱家砸鍋賣鐵也供應。當爺娘的盡了力,出息不出息,看你們自個兒。
我們成人后,每每回想起這些事,沒撈著上完學的大姐抱怨說,要不是你們半道不讓我念書了,說不定我也能考上大學,見個世面。話里帶著一股酸溜溜的委屈。
父親說,多虧包產(chǎn)到戶,要不你們根本上不起學。生產(chǎn)隊,大鍋飯,掙工分,種莊稼像磨洋工,用上力氣,不見大的收成,到頭來還要挨餓。按人頭分到咱家,我上滿弦,用上全力,一門心思種莊稼,種菜園,家庭底子變得厚實,日子走得穩(wěn)當了。
家家戶戶,變著法子掙錢,日子越過越亮堂。人心像解凍的小草一樣活泛起來。
請戲班子,唱大戲,成了村人過年的盼頭,炕頭飯桌上的話頭。
每逢過年,村委會請人在一處空曠的閑園子里,搭上戲臺,請來戲班子,鑼鼓咚鏘,咿呀咿呀唱好幾天。父親喜歡看戲,每天早早帶著我,一人搬著一個及膝高的凳子,到戲場占據(jù)有利地形。父親邊看邊唱,邊打拍子,一副逍遙欲仙的樣子。我看不懂,只覺得唱戲人打扮得五顏六色,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父親說起來頭頭是道,關公溫酒斬華雄,佘太君百歲掛帥,穆桂英活捉楊宗保,薛仁貴征東,包拯探陰山……
父親說,唱戲一招一式都有名堂,唱腔派別也不一樣。懂的看門道,不懂的看熱鬧。
又說,白臉代表奸邪,黑臉代表鐵面,紅臉代表忠勇。曹操臉譜白色中為啥有一點紅,因為他雖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沒有篡位。包公黑臉中有一彎月牙,可以日斷陽間夜斷陰,可以自由進出陰曹地府,擒妖捉怪,只需一聲斷喝即可。
現(xiàn)在想來,每一出戲,都是一段歷史,訴說著一種精神和品質(zhì),關公忠勇,包拯廉明,佘太君大義……
五
我從初中起,在外上學。大學畢業(yè)后參加工作。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
不記得什么時候,梨林不見了。小學不見了。天空潔凈的藍不見了。在我家門口,咂牙聊天的鄉(xiāng)親不見了。
劃響拳的吆喝,唱戲的咿呀咿呀聲,漸漸聽不到了。
最后村莊不見了。
有事打個電話,發(fā)個微信,已成新時尚。走個迎碰頭,平日里處得好的,說上十句八句話,更多的是打個招呼,匆匆走開。面對面坐下來,說點知心話的越來越少。過年走親,成了不得不走的形式。
村人搬到新樓,土地不見了。年輕的勞力只好外出打工掙錢養(yǎng)家。我家原來的鄰居大嬸,如今七十多歲。家里只剩下一個瘋兒子和她作伴。其他的孩子外出打工,一年回來不了幾趟。說起來,常常嘆氣。
父親說,天變了。日子過得確實比原來好多了。原來種地要交稅,現(xiàn)在國家給莊戶人倒找錢。早些年生病等死,現(xiàn)在國家兜底。人活的長了,舊時候五六十歲老的不成樣子,現(xiàn)在正是壯勞力哩??上?,一些東西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老房子的照片,生怕一不小心丟失,再也找不回來。
晚上,我夢見了父親,他是那樣的年輕。夢見了老村,拙樸的房子,瓦藍的天空,靜靜的梨林。一間房子里傳出劃拳行酒的吆喝,遠處的空園子里飄過來,咿呀咿呀……
老屋沒了 ,村子沒了,土地少了,鋼筋水泥矗立的新農(nóng)村取而代之。
一些貧窮卻美好的鄉(xiāng)情記憶,和生命之根,消失在了時光的盡頭。
我覺得悲哀。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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