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福名叫馬福，可并沒有福氣。剛到了四十五歲，就被診斷為肝癌。半年后，光是藥費(fèi)、治療費(fèi)、化療費(fèi)就花了一河灘，也沒有挽回馬福的生命。馬福兩腳一蹬，一命嗚呼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馬福的女人哭得死去活來，女人比馬福小三歲，那年才四十二歲，正是女人的大好年紀(jì)。女人一時沒了主心骨，家里沒有了頂梁柱，猶如天捅下了個窟窿一樣。
　　 馬福家在農(nóng)村，母親直到快四十歲才開懷，生下了馬福。父母就守著這么一個獨(dú)子。沒想到，馬福年紀(jì)輕輕就走了，馬福的爸媽都是八十多歲的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兩口悲從心來，幾天不吃不喝。馬福的女人看到眼里，急到心里，她只好讓兒子、女兒去陪著兩位老人。可眼下愁人的是在馬鎮(zhèn)上的飯館咋辦？
　　 馬鎮(zhèn)上的飯館名叫馬福牛羊肉泡饃館，地方不大，卻開在鎮(zhèn)上最向明的地方，飯館門口的幌子高高掛起，離老遠(yuǎn)就能看到馬福牛羊肉泡饃館這幾個金光大字。馬福這人雖然看得五大三粗的樣子，卻是極有心眼的人。在農(nóng)村院里地方大，他養(yǎng)了十幾頭肉牛，還有十幾頭羊，牛羊養(yǎng)肥后，在家里屠宰，就把肉拿到飯館里賣牛羊肉泡饃。因?yàn)槭亲约茵B(yǎng)的牛羊，價(jià)格低，馬福又做過廚師，在馬鎮(zhèn)大人小孩都知道馬福牛羊肉泡饃館。在馬鎮(zhèn)人們的眼里，馬福牛羊肉泡饃館可是塊金字招牌。因?yàn)樨浾鎯r(jià)實(shí)，味道又好。馬福又舍得放肉，這飯館生意十幾年來一直很好。可如今，掌柜的馬福不在了，馬福的女人不知道自己一個人是否能撐起這飯館來。
　　 馬福的女人名叫王娥娥。村里人都叫她娥娥，娥娥是個大個子，肥胖的身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肥大的屁股，走路一扭一扭的，就像非洲女人的屁股。那碩大的屁股上能站一個小孩子。想當(dāng)初，馬福的媽就是看中了娥娥的大屁股，農(nóng)村人認(rèn)為，女人屁股大好生養(yǎng)。娥娥人長得胖，模樣卻是俊俏的，彎彎柳葉眉，黑亮的丹鳳眼，一笑有一對醉死人的酒窩。皮膚白得像上了粉，一打扮起來，也是很有風(fēng)情的人。
　　 娥娥從二十歲嫁給馬福，要說也是命苦的人，說起來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馬福在家里是獨(dú)子，從小就讓爸媽慣壞了，吃好的，穿好的，沒有受過一天委屈。爸媽都是看他的臉孔做事，馬福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人。娥娥嫁到馬家后，自然什么事都是聽馬福的。從不敢有什么反駁的聲音。男人脾氣壞，稍不順心，就對娥娥拳打腳踢。娥娥的身上經(jīng)常紅一塊，紫一塊的，娥娥不敢吭聲，偷偷回到娘家向母親訴苦，娘家媽只是讓娥娥忍忍吧，湊合過吧。想當(dāng)初，馬福家給了很高的彩禮錢，都給娥娥的弟弟娶媳婦用了。如果離婚，娘家是拿不出這么多錢退的。
　　 娥娥一想，反正也這樣了。不如就這樣過吧。娥娥是個大嗓門兒的人，高興不高興都掛在臉上，是個簡單的人。馬福再打她的時候，她就大聲哭，放聲嚎，歇斯底里的哭，仿佛家里死了人一般。娥娥體格大，肺活量大，哭一兩個小時都不帶停。那哭聲能傳出好遠(yuǎn)，仿佛哭聲帶著揚(yáng)聲器一般。只要娥娥一哭，村里狗們都不叫了。第二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馬福打娥娥了。
　　 于是乎，吃中午飯的時候，大伙都習(xí)慣站在村頭商店門口吃飯，一邊曬太陽，一邊嘮家常，就是圖個熱鬧。李大嬸端著飯碗故意問馬福，你小子是不是夜里又打娥娥了，你媳婦那哭聲太大了，我都一晚上沒睡著。我說你一天到晚沒事干了，成天打你媳婦是怎么回事?。慷鸲鹉睦锊缓冒。狂R福家隔壁的光棍漢，外號叫斜瞪眼，這人腦子有些呆傻，因眼睛有些斜視，村里人都叫他斜瞪眼，四十多歲還是光棍漢，他急忙也迭聲說道，對對對，我也沒睡著。馬福打娥娥，我聽得真真的，娥娥哭著還說，她不活了……說完，還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眾人都笑了，有人說道，斜瞪眼，你晚上不睡覺，專聽人家娥娥哭啊！你是不是晚上還偷看人家??！斜瞪眼急了，不是……不是，我沒偷看，不是我有意聽的，娥娥的聲音太大了，馬福老是打她的，我都聽到了。
　　 馬福握緊了拳頭，舉起手臂要打斜瞪眼，眾人拉開馬福，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馬福，你就別打斜瞪眼了，我們晚上都聽到娥娥的哭聲了。你也是的，自己的媳婦都不知道疼。哪天，娥娥走了，你連媳婦都沒有了。李大嬸更是來氣，指著馬福罵道，你個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的貨啊，娥娥哪里不好啊，地里家里都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你天天這樣罵她、打她。真是造孽?。∫蔡澦苋淌?，放著別人早跑了，你小子就打光棍吧。斜瞪眼用臟袖頭擦了一把流下的清鼻涕，這時更是冒出一句傻話，你個瓜慫，你不要，給我吧，我還沒媳婦呢。還不知道有媳婦是啥滋味，我保準(zhǔn)晚上不讓她哭叫。村人們立即都大笑起來，李大嬸笑得把碗放在地上，直揉肚子。開商店的李大叔笑得用手指著馬福，說不出話來。馬福又氣又急，指著斜瞪眼罵道，你個傻吊，我揍死你。眾人紛紛上來把馬福拉開。馬福往地上吐了口水，轉(zhuǎn)身恨恨走了，心想，這個傻子斜瞪眼，早晚我非收拾你不可。
　　 回到家給爸媽一學(xué)說，爸媽說，你跟一個頭腦不靈光的人較什么勁啊。斜瞪眼是傻子，可傻子都知道疼女人，你一個聰明人就光知道打女人，讓全村人都知道，多丟人啊。馬福想想也對，以后打娥娥的次數(shù)少了。而娥娥知道了，哭聲是她最大的武器了。從那以后，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她就用哭來解決。
　　 后來的日子里，娥娥生下了兒子、女兒，馬福去城里學(xué)了廚師，回到馬鎮(zhèn)開了飯館，日子就這樣在忙忙碌碌中度過了。馬福有一次在飯店又打了娥娥，是因?yàn)槎鸲鸢扬堝X收錯了，少收一位食客飯錢五十元。娥娥的哭聲又傳出，可是，哭是哭，娥娥照舊在飯館里洗菜、切肉。手底下卻一點(diǎn)也不停著，眼淚嘩嘩地流，活卻一樣也不少干。馬福笑著對食客們說，這女人就是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這女人不打不行，食客都說馬福，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這飯館如果沒了娥娥，你就玩不轉(zhuǎn)了。這娥娥多能干啊，一個人頂兩個人用。心眼又好，你啊，不知道疼女人。馬福罵了一句，吃你們的飯吧，這號女人，打都打不走，打完照樣是我女人，老子就這樣，你們管不著。
　　 如今，馬福走了。娥娥撲在馬福的身上，又一次哭得死去活來。這么多年，馬福打她，而她一點(diǎn)也不恨馬福，這是她男人啊。他就是那臭脾氣，心眼不壞。他是兒子、女兒的爸啊。家里有了這個男人，她的腰桿可硬了，家里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兒子，女兒都慢慢長大，飯館的生意越來越好。馬福家的日子那是誰說誰夸的。可是，他就這樣急急走了，留下這一家老老少少可怎么辦?。?br />　　 那年的冬天是最寒冷的，光禿禿的樹木和枯黃的河岸沒有一點(diǎn)生機(jī)，半山腰的老槐樹上，幾只黑烏鴉撲棱著翅膀死命地叫著。村人們要把馬福的棺材送去墓地。娥娥嚎哭著撲向棺材，死死抱住棺材，哭聲猶如開了閘口的河水，波濤洶涌澎湃，一浪高過一浪，似乎要把天哭塌掉。幾個強(qiáng)壯的女人都拉不開娥娥，最后，幾個男人上手才把娥娥從棺材上拉開。悲傷的嗩吶高高吹起，一隊(duì)長長的送葬隊(duì)伍慢慢向村外挪動，紙錢漫天飛舞，娥娥一路哭天喊地，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悲傷欲絕，直到親眼看到馬福的棺材葬到土地里。她一口氣沒上來，哭喊著暈倒在馬福的墓地上。村人們都流出眼淚，都說這娥娥是位好女人，只可惜好女人命不好。
　　
　　 二
　　 馬福死的那年，兒子上高三，女兒上初三。兒子叫馬栓，女兒叫馬秀。馬秀的個性隨娥娥，是個很內(nèi)向不多話的女孩。兒子馬栓的脾氣隨他爸馬福，脾氣暴躁，從小就愛惹是生非，簡直就是馬福的翻版。上高中的年齡正是青春叛逆期，娥娥讓他做什么事，他總和娥娥對著干，一點(diǎn)也不顧及娥娥失去男人的悲傷。馬栓總覺得，村里人有時總拿母親的哭說笑，讓他有些難為情。在馬栓的內(nèi)心深處，也深深遺傳了馬福的大男子主義思想。現(xiàn)在，父親沒了，在這個家，他就是男子漢了，他要掌控這個家了。
　　 馬福死后，馬栓就不肯去上學(xué)了，反正也學(xué)不懂，還不如早點(diǎn)掙錢，他就在飯館里給母親幫忙。娥娥也說不下馬栓，說了也是白說，這個兒子和他爸一個模樣，又強(qiáng)勢又倔，他決定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
　　 娥娥并不想讓馬栓在飯館里幫忙，馬栓還小，是讀書的年紀(jì)，可現(xiàn)在，這小子什么都和自己對著干。他爸也不在了，沒人能管得了他。以前都是馬福掌勺煮饃，娥娥看到也是平常調(diào)料，普通的肉湯，可在馬福的手里就變成了美味?，F(xiàn)在自己掌勺，做出的煮饃就是差點(diǎn)什么，也不知差什么？
　　 馬栓不信這個邪，接過娥娥手中的炒鍋，自己當(dāng)起了主廚。但食客們不買他的賬，吃了一兩次就不肯再來了，這飯館慢慢變得冷清了。
　　 這天天剛亮，娥娥就起床了，屋后面豬圈、牛圈、羊圈的牲口們都開始哼哼唧唧的，她麻利地?zé)_一大鍋開水，給牲口們拌食。又給公公、婆婆做好早飯，家里一切收拾完。當(dāng)太陽剛露出笑臉，娥娥已經(jīng)來到飯館。飯館里靜悄悄的，娥娥打開飯館的大門，就看到馬栓喝得醉醺醺的，趴在桌上睡得正香。桌邊還趴著另外兩個人，也睡得跟死豬一樣。桌上的幾盤菜吃得只剩下湯汁了，地上一片狼藉，東倒西歪的啤酒瓶，電視里的圖像還在一閃一閃，娥娥認(rèn)得，這兩人都是馬栓的好友，都不上學(xué)了，成天無所事事，是村里的兩個混混。娥娥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搖醒馬栓，大聲斥責(zé)道，天天喝酒，天天瞎混，你想怎么辦啊？你把我氣死算完事吧。
　　 馬栓睜著通紅的眼睛，口舌不清地說，我沒瞎混，我也想把這飯館做好?？墒牵揖褪亲霾缓冒　Ｎ矣猩斗ㄗ影　f著，身體就像軟面條一樣，搖搖晃晃地溜到桌下了。娥娥氣得眼淚流出，她慢慢蹲下身體，捂住嘴無聲地哭了，馬福啊，你也睜開眼看看你的兒子吧……
　　 馬福死后快一年了，飯館的生意是越來越冷清了。許多以前的老顧客也不來了。娥娥拿著抹布呆呆站在店里，馬栓和那幾個狐朋狗友早跑不見蹤影了。娥娥使勁擦著飯館的桌子，這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再這樣下去，離關(guān)門不遠(yuǎn)了。娥娥算過賬，給馬?？床。k喪事這些算下來，家里的積蓄花了不少，還剩一點(diǎn)錢了。如果飯館不掙錢，這點(diǎn)錢也會倒貼進(jìn)去，這飯館只要開門，各種費(fèi)用都要交的。唉！馬福，你個沒福的，死之前把手藝不交給我也罷了，怎么也不交給兒子。這飯館眼看就要倒了。正想著心事，飯館的房東來了，房東是位精明的女人，她眼瞅著飯館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她關(guān)心的是這房錢。
　　 她慢悠悠走到娥娥身邊，拍拍娥娥的肩膀，我說娥娥啊，這女人就是不如男人，我可不是貶低咱們女人。咱們也不是外人，你看這好好的飯館，以前馬福在的時候，那生意是紅紅火火，自從馬福走了以后，這飯館是一天不如一天。唉，真愁人。往常在這個時候，馬福早把明年的房錢都預(yù)交了?？山衲甑姆垮X，你都沒給我呢？娥娥停下了手，慢慢抬起了頭，眼里早是滿滿一汪淚水，肩膀也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接著哭聲如擰開的水龍頭，嘩地一聲就開噴了。女房東知道哭是娥娥的拿手好戲，急忙把娥娥按到椅子上，娥娥啊，別哭，別哭，別急啊，我說的是實(shí)話呢，我可是為你著想呢。你想想，馬栓又不聽話，你也管不下馬栓。家里還有兩位老人，都八十多歲了，這飯館又是這個死樣子。你還年輕，才四十二歲，你也要為自己好好打算啊。我也知道你是個好女人，但你是個簡單實(shí)在的女人，你只會老老實(shí)實(shí)地干活，沒有人引領(lǐng)你，憑你的力量，這個家你是擔(dān)不起的。唉，誰能知道，這馬福早早就沒了呢。
　　 女房東的這些話，都深深刺痛娥娥的心，女房東說得沒錯，馬?；畹臅r候，馬鎮(zhèn)好多人家辦紅白事，都是在飯館里包席，馬福這人長得人高馬大的，但粗中帶細(xì)。對待食客們是滿面春風(fēng)，笑口常開。時不時地還送食客一些牛羊肉湯，是那種很拉攏人心的。而娥娥自從馬福死后，天天哭喪著臉，手藝又不好。馬栓更是小心眼，牛羊肉的分量越給越少，肉湯里還加水，煮饃的味道更是走下坡路。別說包席，就是平常來吃煮饃的人都少了。娥娥說他，他脖子一扭，不服氣地說，你有本事，那你來做，我還不伺候了。說完，和狐朋狗友玩去了。這個馬栓，讓他爸給寵壞了?，F(xiàn)如今，娥娥沒有任何辦法。
　　 娥娥慢慢停止了哭聲，女房東說得沒錯，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她慢慢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女房東，顫抖著哭音問道，那我該怎么辦啊？女房東年紀(jì)比娥娥大十多歲，她比娥娥世故老練多了。她伸出手，擋住自己的嘴，湊向娥娥的耳朵，悄聲說：我有個主，先給你說說，你自己想想清楚，愿意不愿意在你自己。我只是個傳話的。咱們鎮(zhèn)上的王得水，你也認(rèn)識的，他老婆死了好幾年了。別看他六十多歲了，可他是工地包工頭啊，手里有錢，他說別人還看不上呢，他就看上你了。托我給你說，人家可說了，只要你愿意嫁給他，你屋里的一切，他都管定了。兩老人的后事和馬栓的婚事都包在他身上。你好好想想，這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人??！再說了，那馬栓你也管不住他，他年紀(jì)輕輕，可不能學(xué)壞了，到時候，你就更對不起馬福了。王得水說了，只要你倆成了，他讓馬栓到工地去當(dāng)監(jiān)管，不但能學(xué)些本事，還能掙錢。這不是一舉兩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