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抹不去的記憶(散文) ——五少州歷史鉤沉
我永遠忘不了歲月深處那個秋季的一個傍晚。
天灰蒙蒙的,眼前的一切只顯現(xiàn)著大概的輪廓。
整個山谷好像很安靜。遠處的溪水泛著碧綠的色彩,我能想象得到她的萬千柔情,卻聽不到她流動時發(fā)出的動人的歌聲。山野和天上,沒有我向往的飛鳥和月光。我不知道大人們還在哪個田間地頭里忙碌。饑餓的感覺真是讓人不好受,昨日的炊煙在屋背上變成了我的烙餅。我就像長在屋外頭的一株野草,早習慣了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
就在我站在塔邊一片茫然的時候,生產(chǎn)隊隊長從我家門前的小路上經(jīng)過。他邊走邊吆喝了一聲,開會。不知道為什么,他那次的聲音比以前的低了很多,我都擔心別人聽不到通知。但是很奇怪,隊長僅僅只喊那一嗓子,全生產(chǎn)隊的大老爺們兒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都冒了出來,像變戲法似的。估計大家早得了消息,只因隊長未到,不便私自僭越頭名的位置,因此大家都在某個角落里一邊觀望,一邊忙著手中的活。誰都明白,當務之急是要解決吃的問題,所以大家對糧食都十分敏感,一聽開會就知道是分糧食。糧食是上級機構(gòu)分配下來的,稱作“救濟糧”,或“返銷糧”。每年社員們交完糧食征購任務,過一段時間之后,上面的負責人就會往糧店返回來一些糧食。大隊將糧食分給各個生產(chǎn)隊,每個生產(chǎn)隊把糧食領(lǐng)回去再分。隊長一動嘴皮子,本來還在忙活的鄉(xiāng)親們來得飛快。
那個傍晚開會是在我鄰居家里進行的。鄰居家里只有一個大老爺們兒,是個年紀大了的殘疾人,住在屋場西頭。因中年喪子,他老伴兒的精神有些障礙,他老伴兒便外出隨女兒居住,他的兒媳留下一個幾歲的孩子后改嫁了。這個破碎的家里只剩下爺孫倆相依為命。隊長肯定是考慮到我家鄰居出行不方便,所以開會的地點才安排在我鄰居的家里。
往日開會都是在我家屋場塔里進行的,進鄰居家里開會的次數(shù)很少,因為會議牽扯的事情大多和鄰居無關(guān)。再說,同一個屋場,鄰居也聽得到開會的內(nèi)容。另外,鄰居家的衛(wèi)生條件太孬。老掉渣的屋子不僅泛著煙火色,而且各個角落里布滿了蜘蛛網(wǎng),地面上的塵土也寸把厚,有些人進屋去可能要硬著頭皮。好在大家同是農(nóng)村人,沒有人嫌棄。既然這次開會的主題和我家鄰居有關(guān)系,鄉(xiāng)親們也猜到開會的地點是在我鄰居的家里。于是,大家到了我家屋場,便直奔向我鄰居的家。
大家一進屋,個個像瘦版的不倒翁隨意地坐在椅子上,平時嗜旱煙如命的人也不抽煙了,都低著腦殼,耷拉著眼皮,誰也不主動開口說話。隊長不得不挨個點名,發(fā)言人的聲音輕得像蚊子打鳴,話也簡單。一斤,兩斤,兩斤,一斤,糧食很快就被大家分完了。說是分糧,其實我并未見到真正的糧食??赡苁谴蠹揖墼谝黄鹣人闼阗~,之后各自按分得的糧食斤數(shù)去某地領(lǐng)糧食。會議臨近尾聲,大家又都把糧食讓給了我家鄰居。這個亮點,被我瞧得真真的。于是,我下意識地想看看鄰居的表現(xiàn)。但是,我在人群中找不到鄰居本人,只瞧見里屋的敞門口處黑黢黢的,猜想他可能就躺在床上聽著吧。有時候,我放學回來給他翻身送飯,他就躺在里屋的床上。這個節(jié)骨眼上本來該他講幾句漂亮話,表示自己對好心人的感謝,只是這個鄰居是個粗人。加上他飽受磨難,情緒極度低落,心如枯井,所以沉默寡言成了他的常態(tài)(我常常想起他那近似絕望的眼神)。他的孫子實在太小,況且大家也不知道他孫子此時此刻貓在哪個旮旯里。說到底,其實大家沒心思在意這些事情,焦點都在糧食上。別看糧食就那么點兒,幾乎數(shù)得出粒數(shù)來,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家讓點兒糧食出來,是天大的恩情。每家每戶的糧食交完征購任務以后,都所剩不多,而上頭返回來的糧食又只有那么一點點,大家都要糧食活命,哪里還有讓的?大家之所以肯讓,是迫不得已,我鄰居家里的情況實在是太慘了。大家的口糧缺口怎么辦?誰也不知道,也顧不了那么多。
我父母就常為一家人的口糧發(fā)愁,卻因家里準備添丁,又不得不養(yǎng)兩只雞,糧食更緊張,我家的日子更顯艱難。
像母親生我弟弟,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老爸給母親最好的待遇就是只打兩個荷包蛋,而且蛋只打一次,絕沒有第二次。荷包蛋的數(shù)量僅有兩個,絕沒有第三個。其他的蛋可能被我父親想辦法換錢補貼家用了,我見過一次。荷包蛋都是由父親做好之后,裝在青花瓷碗里。再由他親自將蛋送到母親的床邊,或是將蛋放在床邊的高腳抽屜背上。沒見過父親吃那些蛋,哪怕是蛋湯我也沒見他喝過。父親并不擅長廚藝,咸了淡了,母親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jié)吃著,我也跟著母親胡亂沾點兒光。沒有雞肉豬肉之類的葷菜。雞,自然是殺不得。豬肉更招人稀罕,是憑票供應,咱家弄不來肉票那寶貝疙瘩。
再說吃飯。平時到了吃飯的點,父母基本上不和我一起吃,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吃。每次,我獨自一個人揭開火坑里的鼎罐蓋一看,巴鼎罐底的大米飯里總是摻雜著或玉米,或紅薯,或高粱。
類似的生活場景還有很多。從這些事情可以看出那時候的糧食有多金貴。
當年幼小的我沒有像現(xiàn)在的我有諸多苦澀的回憶,兩只小腿兒一味地騎在鄰居家的門坎上玩耍。屋里沒有煤油燈光,沒有樅光亮,電燈還只是神話,只有極其暗淡的黃昏時的余輝。我望著滿屋子滄桑感十足的鄉(xiāng)親,覺得他們模糊的身影就如同素描。他們讓糧的善良行為本應該讓我感動,可是我沒有。有人說,日子苦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當年懵懂的我也許正是這樣,又或許是根本沒有苦的概念,沒想過那幫大老爺們兒讓糧有什么特別的意義。看著一幫大爺們兒空手而來,又空手摸黑匆匆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我一臉的木然。直到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才突然想起,不知道他們回去后怎么向妻兒交代?
之后,隊上為糧食鬧出了一些尷尬的事情,甚至傳言有人把糧食藏進了棺材里。當大家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借糧便成了唯一的出路。據(jù)說,咱們生產(chǎn)隊借糧借到了五公里外,而且還只借到一些紅薯。
除了咱們隊的鄉(xiāng)親饑餓難挨之外,其他不少地方鄉(xiāng)親們的日子也難熬。
高中時,我讀到過一篇文章,里面記載著某隊隊長在寒冬臘月領(lǐng)著全隊人出門乞討。他們都穿著破破爛爛的棉衣棉褲,所到之處便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想想咱們隊上的情況,和他們相差也不遠了,我不勝感慨。
另外,我在視頻資料中看到我國的科學家餓著肚子搞科研,我的心里更是難過。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我常見不同省份的乞丐來我家屋場向各位鄉(xiāng)親乞討。這個時候,我父親的良心無疑最受煎熬。我父親的表現(xiàn)卻大大出人意料,他的慷慨驚人,凡是上門的乞討者,我父親都沒有讓他們空手而回。有時候,有的乞丐乞討時,見我父親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進屋,誤以為沒有,準備離去,我父親卻端著滿滿一升白花花的大米追上去,倒在乞丐的布袋子里。難為情的乞丐站在冰冷的霜地里,語無倫次地重復了幾句感謝之類的話,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事后,我不知道父親怎么糊弄我母親,好在家里從來沒有為這事兒發(fā)生過“戰(zhàn)爭”。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就是幾十年。往事如煙,不堪回首。我想要抹去那些事兒,它們卻像化石一樣和我的骨骼成了一體。
慶幸的是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的祖國母親一路走來,雖然磕磕絆絆,但是越來越強大,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吃飽穿暖早不是老百姓的話題了,小車樓房鈔票的事兒倒是常掛在大家的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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