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悟】春天里(散文)
因為地處北疆,塞外的春天,要比其它地方來得晚一些。
最早發(fā)現(xiàn)春的氣息,始于辦公室的那幾株花。盡管室內(nèi)一直有暖氣,陽光也算充足,但那幾株花整個冬天都萎靡不振,不是葉片泛黃,就是根莖枯朽,一副病病殃殃、生無可戀的模樣。
當初選擇這幾種花,是因為它們皮實好養(yǎng)。塞外少雨,氣候干燥,寒冷期長。塞外的花,和塞外的人一樣,需耐得住漫長的冬天,更要經(jīng)得起干旱的考驗。忙于工作的我,平日里對這幾株花疏于打理,只是隔三岔五才給它們澆澆水。
三月里的一天,我再次澆水時,眼前一亮。我發(fā)現(xiàn)那株半死不活的吊蘭,盆中央的枝干上竟然冒出一簇新綠,那是兩片剛努出的葉芽,似剛從母體掙脫出來的胚胎,嫩綠中摻著一點鵝黃,肉墩墩的葉片折射著太陽的光芒。這抹綠,如一陣風,讓我的心田蕩起久違的漣漪。我開始仔細觀察其它幾盆花,這才發(fā)現(xiàn),一直悶聲不響的仙人掌,也悄悄孕育出一粒粒暗紅色的芽苞。原本干癟失色的樹馬齒莧,不知何時挺直了腰身,葉片豐潤了許多,晶瑩透亮,這讓我想起它還擁有一個動聽的別名——金枝玉葉。
行走在路上,春色闖入眼簾,令人猝不及防。路兩旁的樹,浸潤在春風里,一改冬日的骨感,枝條有了溫柔的弧度。楊樹、柳樹,在抖落一身的毛毛蟲后,葉片如星星般此起彼伏鉆了出來。桃樹、杏樹、榆葉梅則任由密密匝匝的花朵罩滿全身,圓潤得似一個個碩大的花球,白得像雪,粉得如霞,傲然挺立在路邊,吸引得眾人圍觀駐足。而那些灌木類植物則相對低調(diào)一些,它們屈尊在大樹的膝部,低矮的身形緊緊相擁在一起,不分你我,肩搭著肩,站成一道道綠色整齊的屏障。
門前的草坪,好像是春風打翻了綠墨,起初被暈染得深淺不一。這些頑強的草兒,頭頂上還覆蓋著枯黃的殘葉,它們鉚足了勁兒在陽光下拔節(jié),與一場場夾雜著沙粒的風周旋,終是沖出羈絆,抖落塵埃,匯聚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溪流,未出幾日,便漫溢著占領(lǐng)了曾經(jīng)裸露的空地。那些昔日的枯枝敗葉,被它們踩在腳底,成了養(yǎng)育根系的肥料。
周末回鄉(xiāng),打開老屋的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墻角的一枝枝綠箭,走近一看,原來是母親去年栽在土里的蔥苗,正擎著碧綠的新枝。而門前的那幾個花盆里,土壤雖然干裂板結(jié),卻簇擁著一朵朵綠牡丹似的新苗。去年秋天離開老屋的時候,可以說是匆匆忙忙。不到一天時間,我們將地里的蔬菜連根拔起,將果實一一采摘攢堆。蕃茄做成醬,蘿卜曬成干,黃瓜腌漬到甕里,辣椒則用線串起來,一串串掛在屋檐下。唯獨地堰上的那些羊角蔥,只是覆蓋了些土,任由它們自生自滅。臨行前,母親又將門前花盆里的那幾株已經(jīng)凋零的花莖折斷揪出。拾掇完畢后,我們將老屋“嘩嗒”一聲上了鎖。自從父親走后,只要天氣轉(zhuǎn)涼,我們便會接母親進城,冬天的小院變得空蕩蕩。
好在還有這些植物,在默默守護著小院。無論冬天多么難捱,只要聽到陽光和春風的召喚,它們便揮舞著雙臂破土而出,為小院帶來一縷生機。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父親離世后,苦悶、悲傷、遺憾,愁云般揮之不去,我將心冰封在冬的蕭瑟中,不愿融化,也不愿醒來,春天似乎也在我眼里失了顏色,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饒有興趣地欣賞這些植物了。為什么草木可以重生,而人一去不返?此時,面對這一抹抹新生的綠意,我依然在固執(zhí)地尋覓答案。
墻角傳來一陣動靜,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循聲望去,只見父親生前栽下的那兩株海棠,已經(jīng)高過屋頂,需仰望才能看到全貌。夫正揮舞著大剪刀,對它進行剪枝。他先是將頭完全平了,然后對細枝進行挑揀。伴隨著“卡喳卡喳”的聲音,一截截樹枝紛紛落到地上。我有些心疼地對他說:“這些樹枝,好好的,已經(jīng)長出花苞,為什么要剪掉?”他微笑著告訴我:“長得太高太密,哪能結(jié)出好果子。太多的枝椏,除了讓水分蒸發(fā)得更快,還會讓所有的果子都長不好?!?br />
“可惜了。”我嘆息道。夫說得在理,剪枝,是一種不得已的割舍。對于一株果樹來說,剎那芳華不是它的追求,高大招搖更不是它的夢想,只有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才能體現(xiàn)它的價值。為了實現(xiàn)這種價值,母株不得不犧牲掉那些細枝末節(jié)。這種犧牲,恰恰又是一種成全。
我想起小時候隨父母到田里間苗,明明長得很好的秧苗,卻要拔掉多余的植株,為的是給唯一的那株讓出空間??ㄒ彩侨绱?,無論枝椏間的花苞多么飽滿,都必須一一摘除,只能留下正頭,我們把這項營生叫“打切旁頭”。面對那些辛苦種出來的莊稼,我曾經(jīng)因為難以取舍而猶豫著無法下手,于是只能遠遠落在父母身后。此時,父親的話又在耳畔清晰地響起:“去掉孬的,留下好的,秋天才能有收獲。”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在這世間何嘗不像這些植物?好不容易挺過冬的蕭瑟,剛感受到一點兒陽光的溫熱,卻又面臨著被利刃強行剪枝,被風雨輪番敲打,有不舍,有不甘,有無奈,有痛,有血,有淚,卻只能獨自咽下。無論傷口是否結(jié)痂,我們都不能喪失萌發(fā)的動力。沉溺于過去,糾結(jié)于得失,只會令我們裹足不前,懦弱的身骨,將注定等不來真正的春天。
生命是一棵樹,不止有青春的芳華,更有暗夜的掙扎。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將面臨一次次被修剪,被打壓,但只要心里懷揣希望,在隱忍中積聚力量,不要喪失信念,就能勇敢越冬,重新抽枝發(fā)芽。
成長,意味著一次次的割舍,更意味著割舍后的蓄勢待發(fā)。
“何物最光知,虛庭草爭春。”唐朝詩人孟郊如是說。在我看來,春天,更像一聲號角,吹醒了秧苗,吹化了河流,吹動了人心??窗?,大街小巷,田間地頭,人們的身影再度活躍起來,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蘇醒的就如草兒般努力勃發(fā),想舒展的就如花朵般盡力綻放,想壯大的就如樹木般將根扎向深處,這就是春天,它不僅代表一個季節(jié),更代表著一種心情。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無論何時,我們都不要喪失萌發(fā)的心情,這是對春天虔誠的禮贊,更是對生命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