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玉】崖面子(散文) ——黃土三題 之三
黃土是守望者以身相許的搭檔。
在黃土里扒拉生活的人們,衣襟里都裹著樸素的鐘情和信仰,他們與黃土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素顏飾面的本色里,土質(zhì)的詞匯打點著一世的光陰,聲息和黃土一樣悠長。一世的修為和念想,一部分交給黃土,另一部分,則寄掛在黃土之外。感懷的斷片里,每一幕無法忘卻的沉吟,都是土質(zhì)的心意嵌進板墻的椽花,在歲月深處汩汩脈流。
人和動物都是這片黃土地的守望者,那高高矗立,古老滄桑的崖面子上,一茬一茬的黃嘴麻雀抿著泛青的嘴唇一個不剩地從崖面子上的老窩里飛離了。沿著生命的軌跡,守望者盡其一生的構(gòu)建和經(jīng)營從此便開始了。生活歷來都是如此,崖面子縱然再高,也高不過一灶煙火的徐燃和新生。印象中,離巢的日子大都是灰色的。分離的掰扯本身就是灰色的。掙扎是堅守,希望是飛離。撲楞的翅膀只有劃拉過日子的山高水遠,才能丈量完一生的長度。
沒有了麻雀的踩踏和攀附,最先枯瘦的,是那些深嵌在崖面子上狗牙刺的老根。因為失卻了靠手,崖面子開始顯得松松垮垮。張裂的景致仿佛就發(fā)生在游子抬腳出門的那一刻,空鼓得整宅整院都豁豁裂裂。慢慢地,苔蘚和地衣相繼滋生,占據(jù)了迎風的立面,給崖面子原本偉岸的土黃涂上了一層歲月的焦黑。一個人的時候,如果有勇氣將目光貼著焦黑撫過,一些拽彎時光的情節(jié)就會具體起來,清晰起來。一缸被娘窩好的漿水,仿佛正飄著歡快的氣息等待著歸途中置辦了洋糖的父親。先前那種居家落舍的熱乎仿佛如昨,又恍若隔世;孩子們滿院瘋跑的鬧騰雖然已模糊得只剩依稀,卻也幻化為一個時代,長久地回蕩在崖面子上空而揮之不去;就連盛夏里一嘟嚕一嘟嚕招展在崖面子邊緣的綠臭蒿,也顯得前所未有的生動。而所有這一切,都已隨著黃嘴麻雀的飛離,不再了,沒有了。
只有老巢還在,老巢的舊模樣還在,崖面子橫立風雨的歲月還在。黃嘴麻雀飛離時的嘰嘰喳喳已隨著季節(jié)的朔風日漸渺遠,黃嘴雛心的表情也已被生活打磨得溝壑縱橫,像一頁角質(zhì)的巖土,深嵌進漸寬的額頭。
目睹著銜了糜谷的麻雀們整天飛出飛進卻又陡然空落的雀窩,佝僂著身子的父親時不時會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嘆息。而后,又不厭其煩地借著秋雨淅瀝的間歇,用磨蝕得缺了邊角的泥弼在崖面子上修修補補,填抹那些縱橫交錯的空鼓和張裂。黃土總能在摻雜了麥衣和水分的拌和中,適當彌合一些郁積在心中的心事。
而事實上,父親的修修補補對于崖面子的整體蒼老而言,是于事無補的。崖面子日復一日地低矮下去。低矮成一只駝負著厚重光陰的老龜,顯得遲鈍而衰微。窯尖子上方一帶甚至開始剝落,時不時往下掉土塊。再也沒有了兒時的挺拔和壁立。生命的界點一旦折中過半,都會開始衰退,只有時間是永恒的。當黃土把時光相伴出一段距離,當人們開始把少年當做回憶,崖面子也就基本上完成了一代人的守護和給養(yǎng)。
完成守護和給養(yǎng)的崖面子最終把自己撂進了隔年的季節(jié),干癟得不成樣子,像一顆出了芽的蔫洋芋。松動的紋理里滿是歲月爬過的溝溝坎坎,曾經(jīng)溫熱的雀窩總像在無言的訴說著什么。
落冬,光著枝丫的老樹在清霜的寒涼里默守著單薄的日子。回望一路經(jīng)營的光陰,除了腳下繼續(xù)飄零的落葉連同已然堆積的層層片片,老根在暗淡的守候里仿佛失卻了最后的支撐。而秋,照舊以歸根的方式總結(jié)著草木由綠變黃的全部過程。
夕陽灑過最后一縷微光遲遲不肯落幕,崖面子在漸次抬高的光影里收縮得只剩一線塄坎。
自打快節(jié)奏的柴米油鹽堂而皇之地擠進人們的生活,一茬奔五的人們就開始以一種懷舊的方式打發(fā)時令的尷尬。飛離的打拼與夢里的歸屬總是被一再抒發(fā),最后濃縮在一宿不眠之夜的風濤里。濤聲沒有盡頭,卻總有被孤燈映照著的兩只單薄的影子――那是落單的父親母親們相對無言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