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冬天的故事(散文)
1.
我接到電話的時候,姥爺已經走了。
人活著活著,膽子就變得越來越小了,對于不在常規(guī)時間的電話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拿舾信c恐懼。冬天的八點已經黑森森,周圍的一切過早地顯示出了沉默,一接通大哥電話,心就緊緊揪扯著,聽得他口氣低沉,我以為父母又鬧了別扭。
我說,怎么了?有什么事?他說,沒事。我苦笑了一下,沒事也有事,說吧。
咱姥爺走了。說完,很長很長地嘆了一口氣。
走,我知道此時這個走字代表的是什么,像房檐上一塊厚厚的結實的冰棱,猛然就掉在了地上,發(fā)出了脆生生的碎裂的聲音。我抽泣起來。我說,前天咱媽打電話時候還說好多了,也多少能吃點飯了,我以為沒事了,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是啊,我還想著三兩天之內接上去咱媽家呢,真后悔前幾次你們去的時候,我沒去。
因為悲傷,夜,變得更加幽暗。
剛才咱四舅給我打的電話,暫時不讓告訴咱媽和姨姨舅舅們。我問為啥?他說四妗信佛,要以佛教的方式送姥爺一程,念二十四小時的經才可以裝棺入殮,其間絕不允許有哭聲,另外,已經晚上了,姑且讓他們睡個好覺,明天再說吧。
過了中秋,姥爺?shù)纳眢w就一直不好,先是在四姨家,然后又去了四舅家,前段時間,剛忙完農活的母親本打算接去侍候到過年,結果因姥爺突然生病而作罷。最后,在大家都以為有了起色的時候,竟是走了。
第二天早上,只告訴了村里的舅舅們,以便他們安頓喪事,到了下午,除了年歲最大的母親和大姨,其她姨姨們終究沒有瞞得住。
怕她們驚擾了姥爺?shù)耐鲮`,四妗決定在做完誦經的功課之前決不讓她們上樓,作為女兒,不可抑制的嚎啕大哭是對父母最直接也是最深情的表達,所以盡管三姨和老姨都去了,也只能暫時待在同在應縣的四姨家里。傍晚的時候,進了四舅家,四妗依然不讓哭,她絕對不允許她至高的虔誠被眼前這些善良的人破壞掉。最后,姨姨們也只能默默地一把一把抹淚,唉聲嘆氣坐在一邊。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為姥爺送最后一程,在激烈的碰撞與相融中完成一種深沉的告別。
夜晚,帶著一截在人間即將腐朽的肉身,孩子們護送姥爺回家,回到那個叫做高窯的黃土高坡。
2.
第三天早上,天剛亮,我和大哥就出發(fā)了,母親尚不知道真相,我們還有艱巨的任務。
進了村,本家二大媽正發(fā)喪,供銷社門口站滿了人,父親是知情人,他很快走了過來,指揮我們繞到后排的巷子就能過去。然后他又返回去告訴站在送殯隊伍里的母親,讓她回家。
那是誰的車?母親問。你大兒子的。父親回答。怎么了?不是昨天回完的,又回來了?是不是我爹不行了?是不是,是不是?母親顯然有了強烈的預感。
你先回吧。父親不敢多說,他知道自己無法掌控母親不可預知的悲傷。
我們到了麻潢堰,母親也走了過來,她扎著白頭巾,穿著深綠色的棉襖,看起來氣色不錯,走路也很有精神。車停下來,我開了車門,出去。
你咋也來了?是不是你姥爺不行了,完了?看到我,瞬間,母親原本緊張的眼神變得越發(fā)迷亂、恐懼和不安,整個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沒有,沒有,就是又病了。我假裝扭頭,讓迎面的寒風迅速風干了剛溢出眼眶的淚滴。
我分不清是該先悲傷還是先心疼,母親已經哭了,她說一定是你姥爺嚴重了,不然你們不會突然一起去。我和大哥繼續(xù)用蹩腳的謊言遮掩著,只為了讓母親有一個緩沖期?;氐郊?,我們讓她安頓安頓,趕緊出發(fā),她已六神無主,走來走去也不知道要干嘛,嘴里不停地說,我真后悔,該早點接你姥爺?shù)摹?br />
我倒了水給她,讓她喝幾口,大哥握著母親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寬心話。
你們就告訴媽吧……她無助地像個孩子。
我姥爺已經走了,今天已經三天了。
母親的悲傷,讓人好心疼,好心疼。出了街門口,母親不可遏制地嚎哭起來,一旁的花虎搖著短短的小尾巴,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一個勁兒地盯著我們看,它也不“汪汪”亂叫了,不吵了,仿佛被這沉重的悲傷所震懾。
盡管明明知道人終要往那一條路上走,或許死亡是對漫長的生的解脫,但一想到永不再見,終究是無法面對。
3.
十月的北方,簡簡單單,樹不必用枝葉點綴,河流不必用奔騰代言,大地,更無需姹紫嫣紅來渲染。而此時,母親心中的故事也十分簡單,故事的框架以及主人公,只有姥爺。她與我們翻來覆去地說,我們也覆去翻來地聽著。
母親說,姥爺這一輩子也沒個大出息,看到誰只是微笑。也正因為姥爺?shù)谋痉峙c老實,所以從來不舍得兒子們遠走他鄉(xiāng),都想牢牢守在自己身邊,給五個女兒找對象也是左訪右訪,要苗紅根正的。其實,這些我們早已耳熟能詳,而且也無數(shù)次地見證過。每次孩子們一出門,他的淚就抹來抹去,牽腸掛肚的,母親姐妹們住娘家時,他也是左囑咐,右叮嚀,回去千萬別和人家鬧別扭,孝敬老人,咱們可是正經人家,別做那讓人笑話的事兒。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娶一個善良的女人,然后生一群可愛的孩子,早上,他扛著鋤頭去侍弄那些莊稼,晚上回來,孩子老婆熱炕頭,不求功不求名,只愿他們安康。他教給他們熱情地生活,教會他們寬容與原諒。春天,他教會他們感恩每一朵花的盛開,秋天,他告訴他們珍惜每一次來之不易。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不會講大道理,不會講好聽的故事,只會告訴他們,熱騰騰地活著,熱騰騰地感恩著生活的每一個點滴。
車子并不快,黃土還是被一次次地驚起,模糊著視線。那一條路,彎彎繞繞,母親已走了幾十年,盡管那些年也懷揣過哀愁,有對貧困的憂慮以及對未來的迷茫,有生活的沉重,也有無數(shù)不得已的無奈,可是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悲痛,心里空落落。
這一次的奔赴,為了告別。
姥姥走的時候,她想,至少還有姥爺,那個家還在。而姥爺這一去,在這個世界上,她便永遠失去了做一個孩子的權力,生活硬生生切斷了她的來路。
到了淺澗,爬上一個長長的土坡就到了。兒時,就盼著到淺澗,到了淺澗,興奮勁兒就來了,像與春天撞了懷,眼里瞬間就花開爛漫了??墒沁@一次,在我的心里也生起了長長的失落,以后,那個被叫做高窯的村子來得次數(shù)會越來越少了,那些兒時的樂事和熟悉的溝底以及窯洞只能被綰結成記憶。
村莊整體是一個慢上坡形態(tài),車子緩緩往上走,過七八道巷子,就到了二舅的小賣部,小賣部是用泥基砌成的,深綠色的窗檔,幾孔小玻璃,不過已閑置很久了,鎖著門。東墻邊有一口轆轤井,嚴嚴蓋著,上面壓滿了玉米桿子,但我清楚記得就在那個位置,小時候常看到人們在那里排隊搖啊搖,粗粗的纜繩和“咯吱咯吱”的聲音一直沒消失過。
小賣部在巷子西頭,姥爺家,在最東頭?;ㄈσ芽恐芭欧孔拥暮髩ε帕械脻M滿,門口已掛起了白色的布幔,舅舅們一身白衣,忙亂著。
母親的悲痛已被強烈地揪扯起來,在她的已是中年的孩子們面前,她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車子在門口停了下來,我扶她慢慢下車,沒走幾步,她就“撲通”跪在那里,數(shù)九寒天的大地,冰冷而堅硬,她深深地俯下,痛哭流涕。她一聲聲地喚著“爹,我的爹啊……”
朔風冽冽中,這深情的呼喚毫無疑問地被裹挾,然后變得堅韌,無法躲閃地撞疼了每一個人的心。
這樣的悲痛,此起彼伏,孝服、孝帽、麻繩、棺木、紙帛、香臘,還有鎖吶,這一系列與死亡有關的事物,竟讓死這件事情變得神圣起來,我們在一些既定的儀式里完成著生對死的告別。
每個人活著不同的樣子,而死后,竟是如此相似,直挺挺躺在那里,不過幾尺厚的棺木,卻隔開了塵世的牽絆,任你滿臉哀愁,滿臉淚水,隨著呼吸的截止也再不做出任何回應。
晚上,封棺。
男孝子排成長長的隊伍,每人手中捏一根香,還要拿一根喪棒,跟在鎖吶隊后面將村子繞一圈,他們出去,先到奶奶廟,再到龍王廟,燒紙,磕頭,然后從另一條路返回。到了大門口,女眷們門內跪倒,雙方面對面燒紙,最后一起再到棺材前燒紙,磕頭。
從廟里出來,四個舅舅就一直哭,他們把喪棒拄在地上,彎著腰,邁著艱難的步子,黑暗中,他們撕心裂肺的哭聲罩滿了那個小山村。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很少有兒子哭成這樣,然而就在我的舅舅們身上一次次上演著,姥姥去世的時候,也是寒風凜冽的十月,我看到了那么動容的場面,而今,又一次被震憾。
回到院中,哭天愴地,兒也哭,女也哭,旁觀的村人都抹起了眼淚,難以割舍的親情被那么生動而深刻地鐫刻在光陰里,就像母親那深情的一跪,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已被這樣的磅礴驚得目瞪口呆。
三舅趴在棺材前,痛哭不起,本村的家人說,別哭了,要釘棺了。大姨去扶,他還是不起。
來吧,你們誰看,快點啊,快點看。一位本家一邊抬材板一邊說。我也想看姥爺最后一眼,可是根本輪不到我,母親看完,一下子就癱到了地上,大姨也嚎哭不止。
不能哭啊,不能哭了,要不然下輩子轉啞巴。那些本家大聲地警告著。
不過幾分鐘,一錘一錘落下,棺木就被牢牢釘住了,這便是永別。
4.
出殯那天,雖然沒有姥姥那時寒冷,卻也凍得人手腳沒處躲藏。
姥爺睡在一口棺材里,被抬了出來。一條長長的白布,一頭系著棺材,一頭,被舅舅們緊緊拉住。引路的鎖吶嘹亮而高亢,經幡在風中獵獵而過,舅舅們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哭,他們躬著身,以最虔誠而恭敬的方式為姥爺送那最后一程。母親和妗妗們跟在棺材后面,她們痛不欲生,她們不能自禁。紙錢一路飄飛,白色的隊伍浩浩蕩蕩。
哭聲四野,悲聲四起,看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色,姥爺卑微的一生瞬間獲得了巨大的尊嚴。
通向墳地的路,是一條逼仄的羊腸小路,在這條路上,我們曾經
送走了姥姥,而今,以同樣的方式,送走姥爺。對于姥爺而言,或許這是他最愿意的,心心念念了四年,終于和姥姥團聚了。
姥姥走時候那個場景至今難忘,他俯在姥姥的身上,叫著她的名字,像一個可憐的孩子一樣蜷縮在那里。他渾濁的眼淚常常不被我們理解,他“咿咿呀呀”的悲吟也不被我們所贊同,相思,那么長,又是那么重。姥爺與姥姥的愛情,是最樸素的,卻也是抵達靈魂深處的絕唱,是我見過最美的一對老人。
在姥姥晚年變得癡癡呆呆的時候,唯一認準的就是姥爺,她微微地笑著,眼神從不離開姥爺,姥爺則是旁若無人地緊緊握著她的手?!皥?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六十多年的相守,相濡以沫,最終,生同炕,死同穴,姥姥和姥爺?shù)囊簧瓦@樣作了最完美的終結。
那老漢,你怎么了?
那老漢去那里,我去那里。
這是姥姥晚年最常說的話,她一看到姥爺不開心,就會緊張地問長問短,而當我們笑問她的錢給誰時,她會不假思索地指向姥爺,然后,姥爺微微一笑,很幸福的樣子。
母親也說,兒親女親,誰也有自己那個家,誰也不及那個老伴親。你姥姥癡癡呆呆的時候,光有九個孩子又怎么了?還不是你姥爺日夜守著,你姥姥有時候不懂得,大小便失禁了還不得你姥爺去洗?你姥爺有一只眼睛白內障,看不清,好也罷,賴也罷,也得你姥爺把那熱乎乎的飯給你姥姥做上去??删退隳菢樱憷褷斠苍敢?,你看看這幾年你姥爺活成了啥樣,是,兒女們孝敬,可是你姥爺想哭就哭了,那個“咿咿呀呀”的毛病不就是你姥姥走了之后落下來的嗎?那是他自己安慰自己,哄自己哩。
5.
姥爺與姥姥一起選擇在冬天離去,我們以一種隆重的方式與他們告別,送他們去空曠的原野。我曾經以為,這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是一個故事的終結,三尺黃土壘起,所有的所有便戛然而止。然而,真的停止了嗎?一個人肉身的停止會將靈魂與思想從這個世間一同干干凈凈地抽離嗎?
往年,每到祭拜的節(jié)日,姥爺都會帶著舅舅們去上墳,先去祖墳,哪怕只是三柱清香,幾張紙錢的事情,然后又走好幾里路,去姥姥的村子祭拜姥姥的先人,幾乎年年如此,不厭其煩。
有一年,姥爺指著不遠的地方最邊的一處院子給我們看,那就是你姥姥娘家,就那土墻那兒,那個時候她們家里可有錢了,后來跟了我,吃的全是苦。從那一天,我看到了我最愛的姥姥童年生活過的地方。
細細想來,冬天去了,春天會來,而那些看似沉默的事物,它們的根須早已像血管一樣鋪滿了大地,來年,又是一番欣欣向榮。
我一直都說,對于生命的敬畏,以及骨子里的善良和對親情最初的認知,都來自姥姥和姥爺,我想,若有來生,我們還做一家人,感恩他們把人性的美好留給了我們。
我回頭看了看原野上四散的穿著白色孝服的人們,密密麻麻一大片,蒼老的、年輕的臉龐一張張交織著,這就是永不枯竭的生命啊!
情感真摯,扣人心弦。
哲理豐富,內涵深遠。
人生感悟,溢滿行間。
拜讀學習,熱烈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