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我曾來過你的世界(小說)
【一】
雪消后不久,陽光明媚。我們一行人便輕裝簡從來到了這一片古墓清理區(qū)。所幸有研究價值的主棺槨還在,只是所有陪葬用品幾近于無。陶瓷的碎片間或出現(xiàn)在某個墓道拐角處,被主任萬分用心地捧起來,放進(jìn)取樣盤時還要唾罵幾句盜賊。
我們見慣不怪,小心踩著潮濕的土地,收拾有用的物件,攝影跟在后面拍得嘖嘖稱奇。也是,按說在古代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這么深的墓穴才是,起碼我們以往沒有發(fā)現(xiàn)。雖然在現(xiàn)代的技術(shù)下隨便一掏就是十幾二十米,但像這樣的保護性發(fā)掘可不敢都上機器,大家一忙就是幾個月,恨不能把泥土翻個百八十遍再離開。
終于到主殿了,我直奔棺槨而去。說來奇怪,當(dāng)我隔著手套摸到棺槨表層時,腦海中有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掠過。
“你們有沒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問隨行的其他人。
老實的二條立刻回答:“可不嘛,年年都干這活兒,何止似曾相識,簡直就像回了快樂老家?!?br />
“老家……”我下意識重復(fù)一句他的話,暫且壓下心中疑惑,吩咐人將這副棺槨送回研究室。
開棺的那天來了很多同行,都在等待第一手最新的消息。大家默默地掐著鐘點換好衣服,開始一層一層地起棺。終于到最后一層,我心中的不安更甚,也不知是為什么。平常不會如此緊張,今兒倒是奇了。
看著縫隙一點點開闊,我也忍不住往前湊了些。入目是珠寶金釵的頭部,再往下身體部分用金色的布包裹著看不清,但從凸起部分觀察應(yīng)該不是全部化灰,下面的書籍用一種特殊的材質(zhì)包裹著。我們都屏住呼吸瞧著這些東西,可半天過去了它們居然沒有氧化掉,只是顏色比初見黯淡了些,主任在一旁激動得快瘋癲了。記者們被盡職的二條攔在門外,還不忘提著問題,不過我們都沒有空理他們。
鬼使神差地,我伸過手去想碰一下墓穴主人的身體,被小九在半路抓住了手腕。我詫異抬頭看他,小九有些生氣:“你瘋了嗎?這是文物,輕易碰不得。清河你一向穩(wěn)重,今天怎么這么反常?”
我只好轉(zhuǎn)而拾起頭骨旁側(cè)的首飾品,一邊用放大鏡細(xì)瞧,一邊回答他:“也許是瘋了吧,這樣的技術(shù)非常罕見,我真想知道她是誰,背后又有著怎樣的一段故事?!?br />
“那你也不能如此魯莽,破壞文物影響歷史銜接可是千古罵名都要背上的?!?br />
“可是寫不進(jìn)史書的人,再貴重也是虛妄的。說不定,她本人,就跟千古罵名差不多呢。哦,不對,那樣的人可沒有誰會刻意幫他隱藏身份,定是載進(jìn)各朝各代,以供世人唾棄才是?!蔽野l(fā)表完自己的胡說八道后,滿意的看著小九青白的臉色。
他半天才嘆氣道:“為什么你的想法總是跟我們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呢,清河?”
我沒有再回答他,而是撫著一根金釵感受著心中隱痛。主任吩咐人小心地打開尸骨腳下的書籍,可惜的是字跡已看不清晰,就連紙頁都是一觸即碎。主任無奈,只好命人先行保護起來放好,待所有東西清理得當(dāng),我們都默默地陸續(xù)離開研究室。
晚上,我躺下后還思考著那個墓主人的事。夢里居然有人告誡我:“那個地方你去不得,起碼以我們的壽命來講,是你絕對可以死心的一種存在。”
我努力睜著眼看他,可是怎么都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能在他一遍遍的告誡聲中問:“你是誰?我要去哪里?”
他終于語帶哽咽地說:“你要是非去不可的話,那我就在這里等著你,等著收殮你,清河?!?br />
我猛然就睜開了眼睛,窗外風(fēng)雨大作似乎吹翻了院內(nèi)的木架,倒地聲很大,愣是驚醒了夢中的我。我努力平息自己,又閉上眼睛想再看看那張臉,接續(xù)那段未完的故事??墒悄X內(nèi)思緒太紛雜,再也沒能遇上那個人。之后一連幾天做夢都沒有那個新場景,我很憂傷,不知怎么,總覺得這是一個真實的夢境。
白天,走在去單位的路上,忽然接到主任的電話。我接起來還沒問什么事,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快來單位,小九魔怔了,一直勸不住,只是念你的名字!”
“好,我馬上到?!睊炝穗娫捨揖挖s緊往單位跑。
闖進(jìn)單位后,直奔主任辦公室,結(jié)果得知他們?nèi)チ搜芯渴?,我轉(zhuǎn)而又準(zhǔn)備出門,許是轉(zhuǎn)的太猛一下子撞上了后面要進(jìn)來的人,匆匆道了歉,我連對方長什么樣子都沒看清楚就跑遠(yuǎn)了。只是耳邊穿過的風(fēng)中似乎飄來了一句:“清河……”
有點熟悉,我側(cè)首看了看四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主任的電話又打來了,我只好加快腳步趕去研究室。
【二】
我到的時候,小九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不知是什么緣故,我們圍在一起照顧著他,等急救車趕來。主任給我講了事情經(jīng)過,大概小九昨天見我太執(zhí)著于棺槨里的尸骨,所以他就趁旁人不注意時用手碰了一下,沾上了一點點不明物,他好奇地用試紙沾取后放到顯微鏡下去看。沒過一會兒,他就叫著清河的名字開始左奔右突,還撞倒了一些支架,弄得同研究室的人一臉茫然得上去制止他。
我問他們:“除了我的名字外,他還說了什么?”
三餅想了想,回我說:“好像還有兩個字——是夢?!?br />
“夢……”我也茫然了:清河,是夢。什么意思???
正想著,我的手突然被小九一把抓住,我低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他突然睜開了無神的眼睛,狠狠地朝我撲了過來。事發(fā)突然,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要拉住小九的時候,我的胳膊已經(jīng)被他抓出了青青紫紫的痕跡。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透過他看見了誰與他重合的影像,他嘶啞的口型應(yīng)該是:回來,快回來。
我看了看大家,回應(yīng)小九的話,問他:“回來,是要我回去哪里?”
可他只會重復(fù)這一句話,正糾結(jié)間,二條在門外喊:“救護車到了,快讓開!快讓開!”
就這樣,我們目送著小九被拉走了,大家心思各異,返回主任辦公室。
主任說:“這件事先這么辦,二條和三餅?zāi)銈儌z去醫(yī)院看看小九的診斷情況。清河,你給我留下!其他人回去收拾心情,繼續(xù)工作?!?br />
只剩我倆的時候,主任壓下脾氣問我:“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我想了想,覺得這話問得蹊蹺,我應(yīng)該是最迷惘的,就順嘴說:“我也不清楚。”
“啪!”主任不嫌手疼地狠狠拍了桌子一下:“你最好祈禱小九沒事,不然的話以他的身份背景,我們整個研究所都不能好過?!?br />
我一聽,主任的擔(dān)心也不無道理,便自告奮勇道:“主任,我去醫(yī)院看看他吧,實在不行,二十四小時監(jiān)護也行啊?!?br />
“滾?!敝魅未笫忠粨],并不同意我的提議,直接讓我滾遠(yuǎn)了。
我只好在醫(yī)院外的走廊上徘徊著,等候著小九醒來??晌以趺匆矝]想到,小九醒了,卻開心得不行,完全不記得他發(fā)瘋的事情,仿佛又是那個活蹦亂跳的小九。他所描述的事情,也僅僅停留在碰尸骨之前的記憶,而且對自己被送來醫(yī)院感到很生氣,說自己只是最近累了,才會這樣暈倒。同事們一聽他這么說,趕緊附和起來。他父母看到兒子沒事也很開心,就沒有計較我們的過失。
回去的路上,我魂不守舍地走著,沒有注意到漸漸陰暗的天色。不一會兒,路上的行人忙亂起來,等我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開始落雨了。冬季的雨水滴在我的額頭上格外醒神,以至于我沒有聽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自顧自地往前方屋檐處跑去。
臨近了,我看清屋檐下已經(jīng)有兩個人在躲雨,便毫不客氣地跑上臺階。我站在另一邊,看著街上雨勢愈來愈大。正感慨著,忽然有一只手搭上肩膀,我好奇的回頭,看見了一個微微含笑的男子,他一身的古裝cos服,從上到下收拾得妥妥帖帖。見我打量,他便自行開口介紹道:“你可是名叫清河,我是燕西,歡迎回家。”
重重雨幕外,也似乎有人歇斯底里地喊著清河,我正驚駭間,兩方世界一觸即逝。
我看著燕西。此刻,他的臉與那個夢里的人相互重合,于是我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是精神恍惚了,是他進(jìn)入了我的夢境。
待回身,屋檐外還是暗得發(fā)黑的層云和一眼望不到頭的雨幕,汽車鳴笛閃著光匆匆來去。忽然,彎曲的拱橋上主任追著剛出院的小九狂奔下來,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些害怕。終于,小九停在了我躲雨的屋檐前,我倏然又覺得小九那張臉也與夢中的人有些相似。他不顧一切地呼喚道:“清河,清河!你別去,過去總要過去的,你該活在現(xiàn)在,跟我們一起面對未來,你要是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知道嗎?你快回來啊!”
我一頭霧水,問燕西:“為什么,為什么又是快回來這句話?”
燕西的笑似乎能撫平一切不安,他說:“因為他也是我的一份子,我們的精神意念里都有對失去的恐懼心,所以會說出相似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毖辔髡f著捏了捏我的手,又安撫道:“別擔(dān)心,他不會有事,只是,我們該回去了。來這里一趟雖然是貪玩,但到底也明白了這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則,還是不要跟他們產(chǎn)生太多聯(lián)系了,以免害人害己。”
“你的意思是,這個世界并不美好?”我揣摩著問。
“你覺得呢?”他扭臉反問我。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些,覺得沒必要回答了?!澳敲?,你是來接我的?”我又問。
燕西詭異地點頭。
“各有各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兩全其美嗎?”我喃喃著,最后抬眼看了看小九他們,伸出手去想觸摸下雨水的冰涼感,卻發(fā)現(xiàn)自己飄遠(yuǎn)了,已經(jīng)夠不到那些紛紛的雨絲了。
小九很好,他是這個世界里鮮活的存在,我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跟他說一聲:“小九,謝謝你。有幸遇見過大家,我會永遠(yuǎn)記得,再見了?!蔽覜_著越來越遠(yuǎn)的世界喊叫。
這時,我已經(jīng)穿越了云層,有一縷細(xì)細(xì)的陽光從云層下邊透出來,我伸手抓了一下,沒有抓住。
世界落下,又歸于無。
【三】
我常常會想,如果人沒有來生,那這個世界又該是怎樣呢?也許不過是我們的一個想法罷了。正如有人長壽快樂,也有人短暫逝去,有人天生高貴,亦有人飄搖伶仃。
我將這一段夢幻而真實的經(jīng)歷如實寫下,燕西在一旁笑我神經(jīng)兮兮。他最近倒是開心得很,連看我發(fā)呆都不會覺得無聊,我問他這么久的時間里,他是如何知道我去了哪里的?又如何一個人輾轉(zhuǎn)來回地尋找我。
他卻神秘地笑笑,不肯跟我說細(xì)節(jié),只一個勁地說:“回來就比什么都好?!?br />
是啊,回家的感覺確實好,不再時時身如飄萍??墒俏沂冀K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從另一個世界逃出來的,還是從這個世界逃到另一個世界。無論我是一個埋在墓穴中的古人,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現(xiàn)代人,也無論我們有怎樣的人生,都無所謂。只要存在過,這就是一種幸福。
其實,我沒和燕西說,我多少有些怨他。因為,不知為什么,我始終忘不掉云層下透出的那縷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