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輕輕地合上后人為你編輯的線裝仿古本《杜工部集》，望著窗外的夜空，那浩瀚的蒼穹，那皎潔的月，千年前，不知它曾幾度照見你，漫步在浣花溪畔孤寂的身影，又曾幾回掛在柳梢頭，偷偷地聽著你抑揚頓挫地吟誦著詩歌。
　　 千年后，一個喜歡與文字對話的凡間女子，在月窗前，心情起伏在你沉郁、頓挫、慷慨、激昂、壯闊的詩句中。她的目光望著如水的月色，仿佛穿越了上千年的時光，也看見了你，身著落滿風(fēng)塵的灰布衣裳，孑孓而行在浣花溪畔。你破舊的衣裳，看起來冷硬似鐵，卻掩飾不住你的氣宇軒昂，也困不住你那靈動飄逸的靈魂。你彳亍在溪畔，幾縷灰白的長須，在風(fēng)中不知方向地凌亂著，歲月的車輪在你臉上留下縱橫的印跡，印跡里流溢著你多年顛沛流離的艱辛困苦。
　　 那時，你漂泊的車轍停在了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飽經(jīng)憂患的靈魂寓居在溪畔邊上的草堂之中，那是你家道中落后，漂泊生涯中，最閑居安逸的一段時光?！暗泄嗜斯┑撁祝④|此外更何求？”富貴于你來說，本如浮云，因而寓居草堂時的生活雖也困苦，但能夠糊口，你也樂在其中！
　　 生活不再奔波，你有了閑情、有了逸致，于是，你在那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的浣花溪畔；在那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的草堂之中；寫下了二百四十余首的詩歌。可，你還是難展歡顏，你總是仰首望著茫茫的水天之際，朝著長安的方向，長嘆著。因為你心中有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美好愿望！可惜，無人懂得你。你長嘆一聲，拍了拍薄涼的春衫，似要抖去歲月的塵，可怎么也抖不去衣裳上那些心系蒼生，胸懷國事，黯然神傷的淚痕。
　　 你疲倦而瘦弱的軀，帶著報國無門，無處安放的靈魂，徘徊在浣花溪畔，與春光一起，懶困倚微風(fēng)。你沉郁的眸子，落在溪畔的繁花之上，顛簸的腳步走在亂蕊之中。放眼望去，春光明媚，春花爛漫，而你的心卻害怕著如此美好的春光。“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薄敖媳换◥啦粡?，無處告訴只顛狂。”你被那些江畔上的一樹樹繁花弄得煩惱不已，只能寄情于詩酒癡狂沉醉著。
　　 你沉迷于酒，因為它一醉可解千愁，因為眼下只有詩和酒還能為你所遣。詩有了，酒亦有了，還差個酒伴，于是你去南邊鄰居處尋找酷愛飲酒的伙伴，不料那草廬內(nèi)已是人去樓空，于是你獨行獨飲獨醉在江畔。“報答春光知有處，應(yīng)須美酒送生涯?！薄罢l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你看似疏狂放任自己，其實你只圖一醉方休，暫時忘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個讓你憂心不已的國家，讓你那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愁苦之心有個片刻的安然！
　　 你生活在怡人的浣花溪畔，沉醉在悠然見南山的田園風(fēng)光之中，依然還是不忘““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初心。
　　 是呀！年少時，你便有了這樣的報國之志。你生于有名望的世家大族，自幼過著富足的生活。你自小聰穎過人，七歲時便能作詩，“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年幼的你也是淘氣異?！巴デ鞍嗽吕鏃検欤蝗丈蠘淠芮Щ?。”然而你雖頑皮卻不頑劣，也沒有在富貴中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也許你天生聰慧難自棄，于是年少時便有了報國之心，凌云之志。你十九歲游歷郇瑕，二十歲漫游吳越。你雖有過裘馬輕狂，吟詩作樂的快意生活，卻不玩樂喪志，而且還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可看出你那時是何等的壯志豪情！只是時不待你，你遇上了奸臣李林甫當(dāng)?shù)赖哪甏?，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讓所有被召到長安應(yīng)試的士子全部落選。那時是天寶六載，玄宗皇帝已失了明鑒之心，開始荒誕不經(jīng)，重用了油嘴滑腔心胸狹隘的李林甫，并對其言聽計從，導(dǎo)致朝政陷入混亂之中，國家也開始動蕩不安，由盛轉(zhuǎn)衰。
　　 落選的那年，你已三十有五，此后，你客居長安十余載，為報國之志，輾轉(zhuǎn)于權(quán)貴之門，飽受冷眼，奔走獻詩賦。只因你太過正直、清明，不能八面玲瓏，順應(yīng)世事，玩轉(zhuǎn)于權(quán)貴之門，因而你不受權(quán)貴們待見。
　　 水至清則無魚，你心中養(yǎng)一池清水，在朝政亂局之中，又怎能獨善其身，于是你郁郁不得志，落迫于長安街頭，“舉進士不中第，困長安”。雖然你也有過“左拾遺”的官職，但依然還是過著“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困頓的生活。后來因安史之亂，潼關(guān)失守，你輾轉(zhuǎn)多地之后，最終還是心灰意冷地棄官而去，攜家?guī)Э趤淼搅顺啥迹陲L(fēng)清景明的浣花溪畔，建茅屋，在朋友嚴(yán)武的資助下，才開始了相對安逸的田園生活！
　　 但，你還是難釋憂國之心；難舍故里草木，時時都有著回鄉(xiāng)之念。“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于是在你的朋友嚴(yán)武故去后，你便攜妻帶子離開了寓居近四年的浣花草堂！往著故鄉(xiāng)的方向，又開始了居無定所，漂泊的生涯！
　　 也許，你并不知你的那幾間曾被八月秋風(fēng)怒號，卷走屋上三重茅的草舍，在你舉家離開成都，漂泊客舟中后便被傾毀；也許你更沒想到你日夜憂心的朝代消亡后，五代前蜀的宰相韋莊，追尋著你生前的足跡，從你“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钡脑娋渲?，尋到了你的草堂舊址，并重新修繕了你的茅屋，意在“思其人而成其處”，因此你的草堂才得以重現(xiàn)世間。
　　 你又可知，你的草堂在歷史的長河中，隨著物換星移，隨著五代、宋、元、明、清幾個朝代的更迭，幾度被傾毀，又幾度被修葺。其中在明弘治年間與清嘉慶年間，你的草堂還被大規(guī)模地修建過。現(xiàn)今的草堂舊址內(nèi)，照壁、正門、大廨、詩史堂、柴門、工部祠排列在一條中軸線上，兩旁配以對稱的回廊與其它附屬建筑，便是保持了那時的格局。因而，如今你的草堂已不再是你當(dāng)年的簡居陋室，而是變成了一個由祠堂、草堂、園林，連成一體，有著歷史性、紀(jì)念性意義的文化圣地。
　　 你知道嗎，在二零一九年的十一月間，在成都銀杏葉最浪漫的季節(jié)，那凡間女子去看你的草堂了，雖然你不在這個世間已上千年了，雖然你在那里先后只居住了近四年，但后來的人卻把那里當(dāng)成了拜謁你的圣地，你靈魂的居所，精神不散的所在！
　　 那天，天淡云閑，金黃的銀杏葉漫天飛舞著，那凡間女子懷著朝圣的心情邁進你的草堂。你可知，那正門匾額上“草堂”兩字，是清代雍正皇帝的弟弟果親王允禮所題，不過如果你知道了，也許會十分難過，你那顆飽經(jīng)磨難，憂國憂民的心，怎能接受唐朝之外的朝代呢？可歷史的車輪滾滾，你又怎能阻擋！物極必返，每個朝代都是由弱變強，又由強轉(zhuǎn)弱，繼而更朝換代，這是你不能不接受的事實！
　　 那女子走進草堂大廨，它是一座通堂式敞廳，廳堂兩壁懸掛有一幅長聯(lián)：“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蜷虎臥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fēng)清一草堂?！睆d堂的正中，她看見了你的銅像，纖細而瘦長，給人一種冰涼、單薄、沉郁之感！她的心，瞬間有著說不出的痛！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她沉吟著你的詩句，再也不忍目睹你的銅像，加快了步伐走向你的詩史堂。
　　 你為世人留下的1400多首詩歌，栩栩如生地向后人展現(xiàn)了“安史之亂”前后唐代各社會階層的生活畫卷，反映了你所處的那個朝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因此你被后世尊為“詩圣”，你的詩歌亦被稱為“詩史”，“詩史堂”也因此得名。這些千秋萬古的身后名，這是你在世時，從沒想到的吧！
　　 你在你的朝代雖不受重視，但你那些仰俯天地間，吟唱而出的詩句，無時無刻地流露著你的愛國情懷，那份至死不渝的深情給后人帶來心靈上的震撼和深遠的影響是你無法想象的！因而你的草堂，才會被世世代代的后人永久地守護著！那是對一種精神的堅守！
　　 那天，那凡間的女子，她的心跌宕起伏在你的草堂之中，時而為你曾經(jīng)的艱難苦恨而心痛不止；時而又為你留著的身后名而感動不已！當(dāng)她虔誠拜在工部祠那尊明萬歷年間遺存到如今的石刻像前時，已是淚流滿面！
　　 走過工部祠，坐在你的“少陵草堂”碑亭，沉浸在小橋勾連，綠水縈回，翠竹掩映的美景之中。一池的殘荷，讓她不禁吟誦起你的詩句：“風(fēng)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是的，你詩中草堂的田園風(fēng)光，如今又一一再現(xiàn)。她的目光穿過深翠淺綠，望著不遠處的茅屋草舍，那便是你的居所了。不過，那天，她只遠遠地望著那幾間的草舍，那草舍里有什么，她并不知道，但你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已告訴了她，你居所內(nèi)的一切。那只是后人為你所建造的，給你安暖的棲身之地，她想你的靈魂一定還飄蕩在這世間，因為人們對你的思念凝集了你不散的靈魂，所以她想，你的靈魂一定時常歇息在你的草舍里，她不想打擾你的清靜，那樣的遠觀便已足矣！
　　 “怎么還不睡！”她懷抱著你的詩集，似乎聽到有人在問她，一下子把她從你的草堂中喚回，她撫摸著你的詩集，喃喃自語道：“現(xiàn)世的安穩(wěn)，歲月的靜好，皆因為有一群如你一樣的人，至死不渝的愛國情懷守護著！”
　　
　　 寫于2021年立夏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