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0401
　　 故事梗概
　　 雨村補授應(yīng)天府，薛蟠與馮淵爭買玉蓮，馮淵被打死。雨村欲拿薛蟠，當日葫蘆廟小沙彌、如今雨村門子阻其發(fā)簽，說薛家乃護官符上之雪（薛）。雨村聽門子之計，徇情枉法。
　　 薛家百萬之富，薛母乃王子騰之妹，與賈政夫人王氏一母所生。
　　 薛蟠要自家另住，薛姨媽要和王夫人廝守幾日。進賈府后住梨香院。
　　
　　 這第四回中，接續(xù)第三回，說黛玉進賈府的第二天早上，她給賈母請完安，又到王夫人房里請安，發(fā)現(xiàn)王夫人很忙，在看一封信，原來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家出了人命官司。
　　 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也不懂人命官司到底怎么回事，也不太方便打擾王夫人辦事情，就到李紈那里去了。作者借著這個機會，介紹了一下賈珠的太太李紈。
　　 李紈是十二金釵中的一位。她是賈府女性當中最守傳統(tǒng)婦德的。這里有幾句話帶出李紈：“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xué)攻書?！辟Z蘭就是后來振興賈家家業(yè)的人。作者介紹李紈說：“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眹颖O(jiān)有點像今天的國立大學(xué)，它是國家最高學(xué)術(shù)單位，“國子監(jiān)祭酒”有點像大學(xué)校長。“祭酒”這個詞現(xiàn)在還在用，指各行各業(yè)當中最優(yōu)秀的人。比如國子監(jiān)要祭孔子的時候，去祭酒的一定是地位最高的人。李紈爸爸李守中就是國子監(jiān)祭酒。他們家是一個書香世家，“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事跡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边@里很明顯地點出李紈家的家庭觀念其實很傳統(tǒng)，她的三從四德的個性跟家里的教育很有關(guān)系。“紡績”，就是刺繡或者織布；“井臼”，就是打水或者做家務(wù)事。過去認為女性就是要做家務(wù)事情。“取名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gǎo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無見?！彼≡谫Z府吃穿都不必愁，可是卻如槁木死灰一般，這是講李紈的心情。李紈青春喪偶，十幾歲嫁過去丈夫就死掉了，自己帶著一個孩子。她覺得應(yīng)該遵守所有女性的規(guī)矩與道德，一心想著把孩子養(yǎng)大，什么事情都不管。在十二金釵里，李紈幾乎是完全沒有自我的表現(xiàn)。她后來進大觀園，也是賈母讓她去陪著這些弟弟妹妹讀書而已。
　　 李紈是十二金釵中一個特別的人物。她的年齡跟王熙鳳差不多，可王熙鳳豁達銳利，要去抓權(quán)，要去表現(xiàn)自我。李紈的人生是悲劇性的，才十幾歲就已經(jīng)心如止水，沒有任何欲望，激不起任何波瀾。
　　 作者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開始談賈雨村。
　　 我們下回分解。
　　
　　 0402
　　 第四回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是賈雨村上任伊始，就遇上了一樁人命官司。
　　 他剛開始覺得官司非常簡單，只要把兇手抓來問罪就可以了。雨村大怒，講出來的是非常粗的話，他說：“豈有此放屁的事！打死人命竟白白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fā)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人拿來拷問。然后就準備發(fā)簽。古代抓人時要拿著簽，就是令牌，相當于現(xiàn)在的逮捕令。“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惫糯某嵌加谐情T，晚上都會關(guān)城門，在城門上會貼通緝犯的畫像，把他們的名字寫出來，叫做海捕文書。動海捕文書，等于布下天羅地網(wǎng)。
　　 這里特別提到，他要發(fā)簽的時候，案邊立著的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fā)簽，他就退堂了。
　　 門子是誰呢？
　　 書中講到雨村在密室里跟門子對話。雨村覺得門子十分面善，一時想不起來。門子就笑了，他說：“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便忘了我了？”雨村其實沒有認出他。因為門子以前是和尚，剃著光頭，現(xiàn)在留了頭發(fā)穿著衙役的服裝，所以他就沒認出來。那個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边@個“出身之地”，是指他們八九年前都住過的葫蘆廟。
　　 文學(xué)中常常有雙關(guān)語，出身之地是我們每一個人生命的本源。賈雨村這幾年都在做官，他沒有想到當年落難，有人幫過他的忙。他答應(yīng)去找甄士隱，也答應(yīng)幫甄士隱找被拐賣的女兒?？墒沁@些年他一直忙著做官，把這些都忘了，以至于門子說你加官進祿竟然把出身之地都忘了。
　　 文學(xué)的有趣在于它常讓你忽然一驚，我們通常會一下子想不起生命最本源的那個東西。《紅樓夢》里面常常有這種雙關(guān)的禪機之語。
　　 “‘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了？’雨村聽罷，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崩渍鹨惑@，才記得這個門子本是葫蘆廟內(nèi)一個小沙彌?！吧硰洝笔氰笪模褪切『蜕械囊馑?。葫蘆廟被火燒了以后他無處安身，本來要到別的廟去修行，繼續(xù)做和尚，可是又難耐清冷的境況。這個門子大概本來就六根不凈，而且也年輕，就趁機蓄了發(fā)，做了門子，不再做和尚了。
　　 “一時間雨村那里辨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辟Z雨村是大官，這個門子是衙役，賈雨村叫他坐，他不敢坐。門子的反應(yīng)非常有趣。接下來幾段我們看小說時容易忽略掉。雨村跟他說：“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庇纸忉屨f，這里是私室，不是在外面，所以不要守這些禮節(jié)，我們要好好地長談，豈有不坐之禮。“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坐了?！焙灒褪菑R里抽的簽，簽筒里的簽都是斜靠在簽筒里的。意思說他并沒有真正地坐，他是靠在椅邊的。《紅樓夢》里有很多小細節(jié)非?；顫姟＿@是形容他的肢體語言，只幾個字就把那個感覺形容出來了。這個門子跟賈雨村的關(guān)系也就充分表達出來了。
　　 然后賈雨村就問到了重點，說你剛才為什么做手勢使眼色不讓我發(fā)簽。門子道：“老爺既榮任這一省，難道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他點出了一個東西——護官符。
　　 所有做官的人都有一張單子，這個單子寫的是不可得罪的人，叫護官符。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辟Z雨村是貧寒出身，對這種牽連世家的東西不了解。親戚的關(guān)系都是非常緊密的，在社會上要用這種方式來維護一個特權(quán)，不管是權(quán)力還是財富都必須用這樣的方法來維護。這個門子聽了以后就說：“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
　　 他說：“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quán)、有勢、極貴 大鄉(xiāng)紳的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人家，不但官爵，連性命還保不成呢！”這個門子點出了護官符的重要性。他說：“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這一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彼幻嬲f一面從口袋里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可見這個門子是個心機很重的人，否則不會沒事就帶一個護官符的。他已經(jīng)認出賈雨村，他要找到適當?shù)臋C會把這個護官符交給賈雨村。他是關(guān)心賈雨村嗎？顯然不是，他很可能是想借這個機會鉗制這個做官的人。就是說他交給賈雨村護官符，這個案子只有他知道，有一天他也可以用這個來要挾賈雨村。這就是官場，作者非常懂這些。雖然他也厭惡，但他十分了解這人情世故，所以他就把這些寫得極好。
　　 雨村拿護官符一看，都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實就是民間的歌謠。民間常常會把官宦的情況編成一種民謠來傳唱，有點類似順口溜，一聽就知道現(xiàn)在當政的是誰。
　　 曹雪芹非常了解現(xiàn)實社會，所以《紅樓夢》好看，一方面神話架構(gòu)了不得，一方面它的寫實主義也是到頂點的。這里稍稍點出賈雨村這個角色的人格，后來賈家沒落的時候，賈雨村果然對有恩的賈家加踹一腳，這正是官場反復(fù)無情的寫照。
　　 這個護官符寫的什么呢？我們下回分解。
　　
　　
　　 0403
　　 上一講，我們說道門子給賈雨村一個護官府，這個護官符上寫著：“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边@里面有典故，同時也在講他們的富有，就是用白玉做房子，用黃金來做馬。下面注解是寧國公、榮國公開創(chuàng)這個基業(yè)，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除寧、榮親派八房都在京都外，在原籍還有十二房。這樣就可以了解到賈家的勢力之大，蔓延在各個地方。
　　 第二個就講史家：“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北砻魇芳业膭萘艽?，就連秦始皇蓋的阿房宮都容納不下。這個史家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他們的第一代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家一共分為二十房，都中現(xiàn)住十房，原籍十房，賈母就是這個家的小姐。史家的小姐嫁到了賈家。賈母的侄孫女史湘云也是這個家庭出來的。
　　 第三個是王家：“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睎|海龍王也要到金陵的王家來借白玉床，表示金陵王家很富有。王家最早是都太尉統(tǒng)制，也就是武官出身，到了這一代就是王子騰，就是王熙鳳的父輩。他們一共十二房，都中有二房。
　　 第四個就講到了薛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毖┖脱κ侵C音，一直在暗示薛家。他們使用珍珠、黃金就像使用土和鐵一樣。第一代是紫薇舍人薛公，紫薇舍人是秘書省里的一個官位，是一個文官?！艾F(xiàn)領(lǐng)內(nèi)府帑tǎng銀行商，共八房?！被蕦m里用的錢叫“帑”，就是說國庫是由他們家管的，有點像近代的孔祥熙這種角色，他們行使造錢幣之類的職權(quán)。
　　 這個門子跟他說，賈家、薛家、史家、王家四家連絡(luò)有親，他們彼此都是親戚。王子騰的妹妹嫁給賈政，就是王夫人；一個妹妹嫁到薛家，就是薛姨媽，所以王、薛都有關(guān)系。史太君嫁到了賈家，王熙鳳又嫁到賈家，彼此間互有牽連?！都t樓夢》的后補四十回也是薛寶釵嫁給賈寶玉，又是薛家跟賈家聯(lián)姻。
　　 門子告訴賈雨村：“四家皆連絡(luò)有親，一損皆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yīng)的。才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薛’。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戚，在都在外者，本自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
　　 賈雨村剛剛做官，還是有一點直率，他就說：“卻怎么了結(jié)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去的方向了？”門子就笑了說：“不但兇犯逃躲的方向，我已知道；并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br />　　 這個門子是非常有心機的。當年，他家里的房子剛好租給那個拐子。因為他知道英蓮有一個胎記，就明白這個英蓮是被拐騙來的。后來門子慢慢從她嘴里套出了真話，知道她就是甄士隱的女兒英蓮。按說賈雨村能夠做官最應(yīng)該感謝的就是英蓮的爸爸，因為甄士隱當年給了五十兩銀子助他上京趕考。這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可以回報當年的恩情，而且從做官的角度，也應(yīng)該秉公執(zhí)法。可是，他有今天是賈家?guī)偷拿?，所以他必須維護薛蟠。
　　 這個事件帶出的另一個人，就是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守著些薄產(chǎn)過日。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fēng)，不喜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的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定要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jié)男子，也再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知道這拐子又偷賣與了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鄉(xiāng)去。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lǐng)人。那薛家公子豈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把個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br />　　 薛蟠本來要帶媽媽和妹妹到京城去，只是偶然在路邊看到了人家賣丫頭，他說喜歡就要買回來。薛蟠這個角色寫得非常精彩，真正寫出了豪門子弟的可憐。他絕對不是什么壞小孩，如果放在一個好的家庭，好的教育環(huán)境里，他不會是這樣子的?？墒撬依锾绣X，爸爸早逝，媽媽寵他，以至變得無法無天。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闖了什么大禍，因為他闖了任何禍都有人替他收拾攤子。我們千萬不要馬上判定他是一個壞孩子，社會上這樣的小孩大多都是因為家里縱容到他根本就沒有法律的觀念，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包庇。
　　 薛蟠本來打算進京的，誰知鬧出事來?！凹却蛄笋T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彼孟駴]事一樣，可見他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尤其打死的如果是窮人，他們賠一些錢也就算了?！八@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不為此些微小事，值得他一逃的?！?br />　　 門子告訴他這一段故事之后，又問賈雨村：“老爺你道這被賣丫頭是誰？”賈雨村說我怎么會知道。
　　 這個丫頭是誰呢？我們下回分解。
　　
　　 0404
　　 上一講我們說道薛蟠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這個丫頭是誰呢?
　　 門子說，這人還是老爺?shù)拇蠖魅四兀褪呛J廟旁住的甄老爺?shù)呐畠?，小名英蓮。英?是諧音，就是應(yīng)該可憐的意思，是說這個女孩子薄命，一生都非常慘。第四回的回目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她好不容易碰到馮淵，命運有機會轉(zhuǎn)變好，結(jié)果又失去了。
　　 賈雨村如果有正義感，就應(yīng)該去救英蓮，可是這么做的結(jié)果將特別麻煩。賈雨村嚇了一大跳，說原來是她，五歲的時候被人拐去，怎么到今天才賣？門子說，這種拐子單拐五六歲的女兒，五歲六歲拐來養(yǎng)在一個僻靜的地方，養(yǎng)到十一二歲的時候，看她容貌長得好不好，帶到他鄉(xiāng)再去轉(zhuǎn)賣。門子說英蓮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計，他就認出了英蓮。接下來的問題是，賈雨村到底要怎么處理這個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