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秋，大江澎湃。怒水兩岸的千峰萬壑間同步涌動著草果的紅潮，漆樹的金浪。密林探出板栗刺猬般毛茸茸的腦袋，胖乎乎綠油油的核桃們也笑裂了小嘴。幽深的林下，人工培植的天麻、重樓正豐滿了腰肢；美麗公路邊，柑桔們點亮了串串甜蜜的小燈籠。收獲的季節(jié)來臨，山民們跋山涉水，肩背馬馱，日夜出沒在高原的星月和晨曦、云霧與花香之間。載滿山貨的大小車輛穿梭在條條嶄新的鄉(xiāng)路，收購點、農(nóng)業(yè)合作社、農(nóng)特產(chǎn)加工園的燈光總是徹夜通明。峽谷的風云伴隨江潮的節(jié)拍浩蕩前行，掀動著家家邊民屋頂上鮮艷的中國紅，吹送來異地搬遷安置點花園廣場上載歌載舞的笑語。風還帶來一場場純潔的雨水，使山鄉(xiāng)變得潮濕多情，到處氤氳著果實的馥郁和秋意的清涼。
　　 夜晚，聽著風雨敲窗，聽著房后山坡上散養(yǎng)的土雞們陣陣不安份的騷動，四十五歲的月亮山網(wǎng)紅阿娜，耳畔仍不停回旋著黃昏時救護車的尖叫。她心神不寧，在自家的二層小樓里輾轉失眠了。
　　 雨已纏綿多日，江水暴漲，山鄉(xiāng)多處發(fā)生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傍晚，阿娜在鐵網(wǎng)圍起的自家濕淋淋的山坡叢林里喂完雞，采收過雞蛋，清理過雞舍，又檢視罷幾只孵蛋母雞的保暖情況，才打著雨傘回到門前公路邊松一口氣。
　　 若問月亮山最火的帶貨網(wǎng)紅是誰？是專賣土雞蛋的阿娜大媽。她人美歌甜，陽光坦誠，粉絲眾多，輾軋一眾扭捏作態(tài)的毛丫頭。若問蛋品的成色咋樣？枚枚個大香濃，蛋黃金紅。土雞們每日逍遙林下，食草藥，覓昆蟲，飲山泉，棲林梢，公雞雄壯威武，蛋雞勤勞多產(chǎn)。遠到州縣，近到村鎮(zhèn)，很多人上門爭搶阿娜培育的土雞蛋，以致供不應求。起初有人懷疑阿娜土雞散養(yǎng)的真實性，說雞蛋偏大，肯定是養(yǎng)雞場的飼料蛋，說母雞肥胖，肯定喂了激素。阿娜爽朗一笑，支起三腳架，當眾直播彈石路滾蛋不破的絕技。隨后大竹竿一揮，群雞踴躍，最肥的那只緬甸血統(tǒng)黑母雞更是咯咯驚飛，穿林梢，越屋頂，一直飛到幾十米外的公路上空。那雞正要降落，見有車來，加上人們圍觀，但見它嘎嘎抗議，呼呼扇動雙翅，在空中來個一百八十度華麗轉身，竟然原路返回，飛越樓頂、鐵絲網(wǎng)，看準山坡雞窩，像殲15沖向遼寧艦一般穩(wěn)穩(wěn)降落……眾網(wǎng)友驚呼，這哪里是一只普通母雞，明明是怒江專利的先進“飛雞”嘛！從此連雞帶蛋，還有阿娜都一“飛”而紅。
　　 阿娜剛到路邊，只見眼前“嘀嗒嘀嗒”駛過一輛鄉(xiāng)醫(yī)院的救護車，軋得路面水花四濺，打濕了她的褲腳。車子后面步行跟著一群滿身泥漿的村民，他們匆匆冒雨趕往鄉(xiāng)里。她感到奇怪，就喊住其中一人，用傈僳話問：“阿普，發(fā)生了什么事？”
　　 五大三粗的阿普眼圈發(fā)紅地對她說：“泥石流沖進了山上村寨，咱們的駐村第一書記剛剛在指揮搶險救災時……突然暈倒了！”說完，又快步?jīng)_進雨里。阿娜身體一震，緊跟兩步，又茫然地站住發(fā)呆，連雨傘落地都沒察覺。雨幕扯天扯地，遮沒了山河大地，也吞沒了她的身影。雨聲嘩嘩，如冰似火，不停喧囂在她的耳膜，她的心房。
　　 恍惚間，她已經(jīng)回到往昔，正望見那個背著雙肩包，穿著牛仔褲的陽光女孩，翻山越寨，含笑向自己陰冷破舊的小屋走來……
　　 今天的阿娜高個大眼，豐滿白皙，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所到之處頗有回頭率，而過去卻判若兩人。那時她面容憔悴，神情晦暗，老氣如六十。她家有幾畝薄田，年年入不敷出，憑打工和省吃儉用，勉強蓋起簡陋的平房，算得上家徒四壁。她自幼喪母，沒讀過一天書，二十三歲拖著兩個咿呀學語的女兒和丈夫離婚，去礦場打工、給修路包頭做飯，一個底層單身女人把所有的辛酸和屈辱都承受遍了。后來她又到外地打工，家中阿爸為她憂勞而死。她勤勞善良，性情剛強，可貧窮像千百年來的黑色夢魘一樣糾纏著整個山鄉(xiāng)，也糾纏著她的生活，蠶食掉她寶貴的青春，任憑怎樣努力也無法擺脫窮的魔爪。幸好兩個女兒善解人意，積極上進，當媽的寧愿自己累垮，也決心供她們讀完大學，將來走和自己不一樣的路。而家里實在太窮了，吃穿都成問題，哪有能力完成學業(yè)？她因籌不到錢而病倒了，兩個孩子相約退學打工，要為媽媽分擔生活的重擔，再也不能看著她受苦了！她們雙雙抱著書包站到她的病床前。她掙扎起身，每人臉上給了一個耳光，然后三人抱頭痛哭。
　　 次日天剛亮，有人敲門，一個身著牛仔裝、外套紅馬褂、背著雙肩包的漂亮姑娘站在阿娜家的殘破的院門前。她說自己叫阿春，是脫貧工作組的，昨天剛來村里報到，聽到村干部匯報阿娜家的事情，就早早趕過來了。
　　 阿春二十八歲，出身傈僳農(nóng)家，云大碩士，中共黨員，分配在州委工作。她父親也是山村基層黨員。在全國脫貧攻堅戰(zhàn)的號角聲中，她滿懷報效家鄉(xiāng)的激情，主動請纓，被派駐到這個偏僻山鄉(xiāng)的深度貧困村，就任第一書記?？吹桨⒛燃乙回毴缦吹木硾r，了解到母女三人的困窘遭遇，阿春心靈震顫，再次感到了作為脫貧攻堅駐村書記的肩頭壓力。這里自然條件惡劣，山高谷險，山羊無路走，猴子也發(fā)愁，全村散落著十二個自然村寨，三千人口，幾百戶人家，一半以上建檔立卡戶，還有不少像阿娜家這樣的赤貧戶。全村沒有支柱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落后，吃糧花銷靠國家救濟和外出打工維系。部分村民酗酒賭博消極混日子，不思上進，等靠要思想嚴重。想到這里，阿春暗下決心，不由攥緊了拳頭。
　　 阿春的到來，給阿娜家?guī)砜涨暗母淖儯菏紫葍蓚€女兒重新入學，并申領到無息助學貸款，后來倆姐妹分別考取省內一本、二本；接著政府出資危房改造，阿娜和村里不少戶人家拆掉舊房，建起漂亮的二層小樓；然后阿春團隊為她、為每一戶村民量身打造致富項目，或種草果，或種其他中草藥、漆樹、核桃，讓她在房后荒坡栽種免費發(fā)放的核桃樹，林下養(yǎng)雞，并注入啟動資金。漸漸雞有了，蛋有了，樹也長高了；接著組織阿娜和其他文盲男女參加鄉(xiāng)里舉辦的掃盲班，拿到“脫盲癥”。阿春又手把手教他們構建電商平臺，怎樣直播帶貨，把村里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賣出去。村里辦起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對林木和中草藥進行統(tǒng)一種植管理，加工出售，按勞分紅；村里修了路，建了蓄水池，每戶一座標準衛(wèi)生間；接著又實施村屯亮化，構建文明村風……
　　 阿娜眼看著家里生活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眼看著村莊樓房林立，街道整潔，人人有手機，不少人家買汽車，眼見得窮山惡水正變成金窩銀窩，山鄉(xiāng)這千百年來未有的變化使她目不暇接，如在夢中，既驚喜，又忐忑，既甜蜜，又茫然。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太不真實了，家鄉(xiāng)咋仿佛一下就變樣了呢？自己咋也像變了個人呢？她白了，胖了，美了，能識文斷字，能直播帶貨，抖音微信玩得風生水起，走路時昂首挺胸，交往時有說有笑，粉絲里甚至都有人向她求愛了！夜里她有時笑醒了，可笑過之后心里又空空的，慌慌的，怕怕的，憂憂的。她想起大女兒八歲那年找豬草從崖上失足跌傷了脊椎，沒錢送醫(yī)，自己就燉了個雞蛋給她，小女兒咽著口水，怯怯地舉起小手指，說自己從前割傷過，現(xiàn)在也疼呢。那是怎樣錐心的貧窮啊！她想起自己外出打工住旅社登記簽名時，生怕老板看不起，拿著身份證比葫蘆畫瓢寫成“中華人民共和國……”那是怎樣丟臉的愚昧，也給國家丟臉呀！她想起阿春一趟趟往她家里跑，噓寒問暖，排憂解難，連雞苗的防疫，場地的消毒，雞蛋的產(chǎn)銷無不放在心上。阿春自己省吃儉用，卻掏腰包為阿娜買智能手機，教她直播帶貨。兩人情同姐妹，結成閨蜜。阿娜送她雞蛋，阿春每次都照價付款，否則絕不接受，她氣得不輕。阿春就說：“姐，你要理解我，我可是黨員??！哪天妹子到你家做客，你再請我不遲?！?br />　　 有幾天她食不甘味，做事也丟三落四。阿春晚上來玩，一進門就喊：“今天餓死了。阿姐，快煮雞蛋給我吃！”
　　 忽然發(fā)現(xiàn)她有些心不在焉，阿春問：
　　 “姐，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勉強搖搖頭，欲言又止。
　　 “孩子生活學習有困難？”
　　 “沒……”
　　 “土雞養(yǎng)殖有難題？”
　　 “也沒……”
　　 “你心疼我吃這幾枚雞蛋？”
　　 “呸！”
　　 “那，莫不是阿姐有了心上人？”阿春笑嘻嘻地逗她。
　　 阿娜羞紅了臉，這才吞吞吐吐地說，自家這甜蜜的日子來得像做夢，擔心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自己一個單身女人把握不住這種福氣，老害怕將來脫貧攻堅結束了，夢醒了，還會受窮，還會回到可怕的過去……
　　 阿春心弦震顫，她憐惜地凝視著這位飽受生活之苦的傈僳大姐，不由摟著她的肩頭，柔聲說：
　　 “阿姐，你放心好了，有黨和國家做后盾，有成千上萬扶貧干部的努力工作，加上大姐你自己的自尊、自立、自強，不僅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和精神面貌，連同我們的國家都會煥然一新，還將帶動世界更好的發(fā)展呢！”
　　 阿娜靜靜傾聽，努力理解，眉間愁云漸漸消散。
　　 阿春繼續(xù)說：“阿姐，有兩句話你沒聽過嗎？標語都在村鎮(zhèn)上張貼了！第一句，脫貧致富的路上，一個都不能少；第二句，脫貧只是第一步，好日子還在后頭！”
　　 阿娜眼睛直發(fā)光：“這話是誰說的，可真懂咱老百姓的心……”
　　 她們哈哈地笑起來。
　　 歡樂的日子淙淙流淌，還不時泛起新希望的浪花。心結解開了，網(wǎng)紅大媽阿娜每天都很忙碌，養(yǎng)殖，種植，管理，直播，賣貨，網(wǎng)戀，一天到晚眉眼里全是笑，嘴巴里都是歌；阿春更忙，奔波在各個山寨，每片林地，有時還要出山為農(nóng)產(chǎn)品找出路，為新項目學習考察。她幾乎沒有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家也很少回。她瘦了，滿月似的圓臉瘦出尖下巴，眼睛顯得更大。她愛笑，但也許太操勞了，太累了，這個美麗姑娘待人仍舊和藹，笑容卻少了，面色也很蒼白。
　　 半月前的那個周末，天陰沉著，峽谷欲雨，阿春準備進州城看望父親，她打電話讓阿娜幫忙送滿滿一背簍雞蛋。阿娜把電車開進村委會，值班的婦女主任是阿娜的好友，也是從阿春老家的山寨嫁過來的，和阿春爸爸是親戚。她指給第一書記的住處，阿娜上樓敲門。門開了，阿春擦著紅紅的眼睛笑迎出來，拉阿娜進去喝水。阿娜問妹妹咋啦？阿春說灰掉進了眼睛。屋里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帳，桌上整齊碼放著高高的文件材料，和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頁面上是一幀全家福照片。床下整齊擺放著幾雙磨損的勞動鞋，衣架上掛著一把雨傘、一件雨衣、一只背包、幾件家常衣服，窗臺擺著一盆清香的蘭花。房間雖小，仍顯空曠寒磣。這哪像一個年輕姑娘的房間呀！阿娜看了，眼眶發(fā)潮，心里酸酸的。
　　 晚上，阿娜面前晃動著阿春發(fā)紅的眼眶，還有寒酸的房間畫面，心里像堵著什么，吃不香，也睡不著，就和婦女主任微信聊天。主任也學阿娜養(yǎng)土雞，同樣是竹筒倒豆子的直脾氣，兩人性情相投。敞開一聊，果然得到了阿春的第一手資料。一是阿春的男友本是她大學同窗，家境優(yōu)渥，畢業(yè)后分在省城大型國企。兩人相戀多年，感情很深，但因阿春是農(nóng)家出身，又派駐到偏僻的怒江山區(qū)工作，婚期一再拖延，男友父母由抵觸到反對這樁姻緣。準婆婆就私下給阿春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馬上回城結婚，工作另找，要么就斷絕關系，別再拖累寶貝兒子，因為老人急著抱孫子呢。阿春答應老人會割舍感情，留在山鄉(xiāng)，人卻一天天憔悴下來。誰知緊接著阿爸身體不適，去醫(yī)院一查竟是肝癌晚期！阿爸是在基層工作多年的黨員，他不愿拖脫貧攻堅女兒的后腿，決定隱瞞病情，放棄治療，讓阿春好好為山鄉(xiāng)服務。當阿春從姐姐那里得知真相，第一時間請假趕回家里，流著淚說：“阿爸，媽媽走得早，你的病都是因為我讀書累的。我一定會把你的病治好，給你美好的晚年。你還沒享女兒的福呢！”阿爸撫著阿春的頭發(fā)，虛弱而平靜地說了下面一番話：“孩子，阿爸的病不怕，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我有正確的生死觀。我最擔心的，就是怕影響你的工作。家鄉(xiāng)世代貧窮落后，人民生活艱苦，好容易盼來國家脫貧攻堅，作為一個黨員，一個有志青年，正應該義無反顧投身到這偉大的事業(yè)中去。這是歷史的機遇，也是黨給我們的考驗！人只有付出了，才有收獲。只有把個人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結合在一起，才能找到人生的坐標！你這個大學生是鄉(xiāng)親父老用包谷糊糊喂養(yǎng)出來的，你只有投身工作，報效家鄉(xiāng)，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女兒，別忘了，你不僅是沿著無數(shù)先輩流血犧牲開創(chuàng)的道路在走，也是在替阿爸這個老共產(chǎn)黨員圓夢。為了讓你安心，我可以住院治療，但你必須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明年七一，就是建黨一百周年，那時阿爸還要到你蹲點的村里檢驗自己女兒的工作成果呢……”阿春擦干淚水，把阿爸送進州醫(yī)院治療，委托姐姐照料，而她自己又默默回到了村里。
　　 阿娜聽完婦女主任的介紹，徹夜難安，為阿春這個好妹妹哭濕了枕頭。她為阿爸動情，替阿春心疼，更生她男友家的氣，找到阿春這樣的姑娘當媳婦是你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真是瞎了眼了！接著又痛恨自己沒心沒肺，竟然收下那簍雞蛋錢。
　　 因為又有了心事折磨，她火了，不僅夯了自己兩拳，還把一只作風不正的公雞關了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