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隔壁的紹華伯(小說)
一
隔壁的紹華伯早已不在人世,想寫寫他的沖動卻由來已久,怕有冒犯之處一直不敢動筆。
村里的老文人后經(jīng)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寫過口頭傳唱的順口溜《大鬧將軍府》,曾傳得家喻戶曉老少皆知,集體勞動時無以解憂,社員們便隨口來上幾句:
趙華丟下伢兒三啦,
不聲不響打回轉(zhuǎn)。
將軍發(fā)現(xiàn)跟著趕,
一趕趕到響垱機站,
脫下褂子當巴扇。
……
將軍即為紹華伯的戲稱,文中多為倪家真實寫照,柴米油鹽,夫妻恩怨,兒女情長……多有不堪。紹華伯知曉后火冒七丈,怒氣沖沖地上后經(jīng)伯家問罪,后經(jīng)伯不鳥他,不承認是他寫的。且聽:
《大鬧將軍府》,
方華先生寫的書,
陰陽大師來作譜,
參謀就是“絆沙胡”。
我只是當了個參謀唄,說得明明白白是方華寫的。“絆沙胡”是后經(jīng)伯的別稱,因一臉絡(luò)腮胡而得名。(這不由得使人想起田埂上茂密的絆根草)方華尚年輕,沒上過一天學(xué),他還會寫順口溜?鬼都不信。只有后經(jīng)伯讀過兩年私塾,是當時二隊唯一的文人。
《大鬧將軍府》繼續(xù)在二隊傳唱,填補著文化生活的殘缺而彰顯的空白,只是到了他兒子長大成人,兒子站在六橫渠一頓臭罵之后才偃旗息鼓。
當然,作者后經(jīng)伯是被重點點名臭罵過的。我寫《隔壁的紹華伯》,該不會享受同等待遇吧?我試探過問他兒子寫得不?他兒子比我大四歲,他說,只要有報紙發(fā)表,你只管寫。于是我放下心來。
地下的紹華伯,文章若是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五十年之后,容我上門負荊請罪。
二
紹華伯住我隔壁是七九年的事。那年初冬,我們相繼從老河邊搬了過來。張家大湖圍湖造田,開挖了電排渠,又縱橫交錯開挖了一些棋盤式的小渠道,與電排渠連成一個整體。從集市沙口子九曲八拐流到張家大湖的老河被碎尸萬段,成了死河。住在老河兩岸的二隊人,有點經(jīng)濟實力的便捷足先登,燕子一樣往電排渠上搬。我家與紹華伯家都窮,眼睜睜地看著電排渠上起新屋,土墻青瓦,屋挨屋一字兒排開,整齊劃一。飯熟后,居民們可以端著飯碗邊吃邊左鄰右舍地跑,下雨都不怕,屋檐下來去自如。哪像我們住在老河邊,東一戶西一戶,還在唱“茅屋為西風(fēng)所破歌”。不到一年,二隊在電排渠的堤干便住滿了,再過去就是一隊的地盤。
后來卻是因“窮”得福,沒有新屋基的窮戶,干部安排在六橫渠落腳,按照電排渠的住法,順著六橫渠屋挨屋地排開。都是厚重的土磚墻青色的瓦蓋。與電排渠相比,六橫渠的房屋坐北朝南,坐在大門口望出去,前方坦坦蕩蕩一覽無余。按紹華伯的話說,到了夏天,住在西干渠熱死個鬼。西干渠坐東朝西,冬冷夏熱。多虧窮呢!無非是遲一步住新屋的問題。西干渠人就悔呀,著急忙慌一碗清湯,造房子不是撐一把雨傘,不合適收傘走人。
打屋基下腳時,紹華伯眨著獨眼,左看右看自家的土磚有欠缺,不夠做三間正房,過來給我爺敬了一葉旱煙,觍著臉呵呵著,問能不能借用一封墻?意思是說兩家連山,中間沒有屋巷,像親兄弟倆修的房屋,這樣他沾了我家的光,省了一封山墻的磚。
行啦!我爺二話不說同意了,就要住隔壁了嘛,緊壁當親房嘛。
實際上,他與我家七彎八拐都扯不上親戚,紹華伯自然不是我親伯,地方前輩的叫法而已。在二隊,親戚連著親戚,盤根錯節(jié),七彎八拐,基本上成了個親戚隊,只有少數(shù)幾戶人家沒有連在一起。
他姓倪。倪姓在我們九口堰曾有兩戶,還有一戶是紹華伯的親弟倪紹先,也住二隊,單身一人,與我家隔河而居,坐北朝南的兩間茅草屋算是齊整,比紹華伯家的住房高大寬敞。我爺經(jīng)常罵他,狗日的倪紹先啦……
起因是每當早飯點,我們圍坐在堂屋的飯桌上吃飯,當然爺坐上席,爺抬眼望過去就是門前的小河,以及小河對岸的人家,立馬就看見倪紹先從屋山頭繞到屋后,急急忙忙地,邊走邊解褲帶。顯然內(nèi)急。屋后的廁所是極簡版,沒有天蓋,半截干蘆葦圍著一口茅缸,孤零零地立在稀疏的樹行里。爺扯著嗓門罵他的時候,我正看著他露在外面的頭猛然矮了下去,消失在葦圍中。
爺罵他只是玩笑著罵,當不得真的,人家吃喝拉撒不歸我爺管,只是時間的巧合太無聊,我們的吃和他的拉對點了。后來倪紹先患了癲癇病,俗稱“母豬瘋”,隨時毫無征兆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痛苦不堪,幾年后,病情愈演愈烈,熬不過在他屋后一棵苦楝樹上吊死了。我當時未上學(xué),年歲尚小,倪紹先死的場景卻刻骨銘心至今難忘。
冬日的早晨,天寒地凍的,二隊人應(yīng)該都在睡早床,反正起來冷缺少柴火取暖,我尿急,冷颼颼地爬起來佇立在大門口開涮,就見對岸樹枝上掛著的死人在冷風(fēng)中搖晃。我連忙慌張地喊我爺。喏喏,死人啦!爺披衣起來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衣服來不及穿周正,便飛跑著去喊紹華伯。
他是和紹華伯一起劃著我家水跳上的木船過去的。船沒停穩(wěn),只見紹華伯心急火燎地向岸上跳,我爺一晃蕩,險些栽進了河里。紹華伯使勁抱著他兄弟,向上托舉著,喊我爺你快呀,快解繩索呀。急吼吼的,火燒了腳一樣,巴望他兄弟沒死,能活過來。放倒在地上后,他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死人身子都僵硬了,舌頭長長地吐著,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紹華伯終究放棄了搶救,開始呼天搶地地哭呀。閻王不長眼啦,我們只有兩兄弟呀,怎么狠心來拿走他的魂呀……
紹華伯經(jīng)常念叨他的兄弟,若是健在,還有個幫他助威的人,打虎要親兄弟唄,不至于倪家經(jīng)常在九口堰備受欺凌。雖然兄弟人本分老實,他活著紹華伯便心里踏實。有他在場,人家還不敢大張旗鼓地唱《大鬧將軍府》。倪紹先幫隊里喂牛,按工分分糧,每月會結(jié)余一些貼補紹華伯一大家。
倪紹先曾在本鎮(zhèn)向陽大隊做過上門女婿,兩年都沒有讓女方懷上子嗣,離了婚回了家。紹華伯去向陽女家捶過桌子罵過娘,沒生育就怪我兄弟了?未必就是我兄弟的問題?
兄弟回到九口堰二隊,紹華伯怕他孤單,將唯一的兒子發(fā)春過繼給了他。隊里人無聊說笑話,發(fā)春跟著小爺姓。隱含之意是無需改名換姓,引申開來指事物沒有本質(zhì)上的變化,屬于換湯不換藥。發(fā)春叫紹華伯大爺,叫倪紹先小爺,跟著大爺姓倪,跟著小爺還是姓倪。
《大鬧將軍府》中曰:
倪府二老弟,
向陽做女婿,
多年沒生育,
依舊回老集。
過繼將軍兒,
同床共歡喜。
倪家孤單。倪姓的人,在偌大個張家大湖鎮(zhèn)都稀少,都知道聚柴取暖的道理,分田到戶之后,十里八鄉(xiāng)的倪姓人相互攀扯,開始走動起來,盡力避免孤獨無援舉目無親。沙口子街邊有戶人家,主人叫倪紹亮,比紹華伯要小十多歲,竟然與紹華伯一樣一只獨眼看世界,常常騎著自行車來走親戚。據(jù)說向上推兩輩是同屬一個祠堂的人,早已淡了親緣,但是有了走動,便覺親近無比。紹華伯每回上街去,都要到他紹亮兄弟家坐坐,吃了飯喝了酒再消消停?;丶?。
紹華伯的兒子倪發(fā)春,在二隊開抽水機。
現(xiàn)在倪家能住在我隔壁,住上寬寬敞敞的三間土墻屋,上輩人說多虧他兒子。若沒有他兒子,憑他倪紹華,八輩子都做不起新屋,依舊住著老鼠洞一樣的茅草屋里。我年輕,我們做鄰居時我只有十七歲,他過往的事只是聽說一些,說他喜好一口燒酒,口袋里有了錢就吃了喝了,惹得伢兒婆娘一起受窮。
傳說他曾經(jīng)威風(fēng)八面過一陣,聯(lián)系到了五十里之外一個叫米市小鎮(zhèn)漁行的生意,每日在張家大湖采購幾百斤鮮魚,請了五六個挑夫挑到米市去買,是狠賺了些錢的,就是沒落到自己的口袋,請漁行老板及一些烏合之眾去酒館一頓吃喝,賺的錢入不敷出。這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事,說的人多,他兒子發(fā)春雖然沒有見證過,他當時可能只有三兩歲,少不更事,哪里知道詳情?卻一口咬定是真的,好在說起這事紹華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呵呵地笑,又說哪有吃的不吃喝的不喝?似乎確有此事。他住我隔壁之后,見他只是愛喝一點燒酒,酒菜隨意,鹽菜榨胡椒鹵豆腐醬蘿卜,一樣兩樣都行,一樣都沒有也行,酒是少不得的,其他的開銷很是簡陋,不會消費太多的錢,而人是很勤勞的,怎么會拉扯了滿屋的人受窮?
但他家的窮確是真的,雖說那時整個二隊人都不富俗,但沒有他家窮得一塌糊涂別有洞天。
老河邊,倪家住在隊西頭我家住在隊東頭,大約半里路遠近。在我年少的記憶里,他家的茅草屋比人家的要小得多,極小的三間,充當著廚房、堂屋、臥室的功能,總共約二十平米,草把編織的墻壁低矮得如同趴著的牯牛,只有正面一孔進出的門洞,沒有正規(guī)的房門,只是一塊籬笆門似的板塊,幾根竹棍幾條篾片編夾而成,白天挪開去,晚上封住門洞用一根木棍頂住。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家五個大活人,有紹華伯兩夫妻及一兒兩女,逼仄的空間是如何盛得下這些人的?
大人們說,他做漁販子生意時欠下了挑夫們的工錢,人家來倪家討要了幾次,總是空手而歸。最后一次,紹華伯給人家敬旱煙皮,人家一揮手掃落在地,不抽煙只要錢。沉甸甸的一擔魚從張家大湖挑到米市五十里,壓得像夏天的狗喘粗氣,居然不給工錢?說到天上去都不行。紹華伯兩手一攤,呵呵著,說實在是對不起啦,牯牛下不出崽來呀。不怕你討債的像閻王,只怕我欠賬的“丁打光”。要不,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你們只管拿。一應(yīng)人站在門前的稻場說話,人家實在是不愿彎腰鉆進低矮的門洞里去,早就掃了幾眼暗黑的屋內(nèi),三兩把木椅缺腿斷膀,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好拿?于是債主們繞著茅屋轉(zhuǎn)了兩圈,相互搖頭嘆氣,將茅屋撤了裝不下兩花蔞,便無奈地走了,不再來了,只當是得了神經(jīng)病跟著紹華伯玩了些日子。
三
五九年鬧饑荒,紹華伯蒙受不白之冤,被湖對岸的南堤人吊在樹上打,生生打斷了兩根肋雜骨。那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在九口堰的天空經(jīng)久不息。
我娘經(jīng)常說,二隊人不是人,眼睜睜看著外鄉(xiāng)人來二隊作惡,沒有一個人說句公道話,更沒有一個人去阻攔。更有甚者,向村里的馬書記打小報告,栽贓陷害紹華伯,說他偷走了生產(chǎn)隊一頭耕牛。這可是破壞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一大罪狀呀!
也怪紹華伯一張嘴亂說。當時誰家不餓肚子?社員們出工,在張家大湖砍青,再挑回集體的水田里漚肥料。作為壯勞力,一擔青壓在肩上兩腿打顫。每餐只是喝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顯然缺乏營養(yǎng)支撐。一行人撂下?lián)影c坐在地上喘氣,紹華伯望著湖灘上一群生產(chǎn)隊散放著的耕牛,說老子要牽一頭牛去賣,賣了買米來吃。只是餓不過說說而已,過一下嘴巴癮,不料次日里生產(chǎn)隊真的丟了一頭耕牛,派人四處尋找未果,有人向大隊馬書記告密,說這頭牛已經(jīng)被倪紹華偷出去賣了,我在夜里親眼見到過。加上他白日里說過要偷牛,大家都聽說了,馬書記顯然篤信不疑。個狗日的,正準備春耕生產(chǎn)了,本來耕牛緊張,被盜的牛還是條壯實的大牯牛,這還了得?問他,他愣怔著一口否認,跺著腳罵娘,是哪個狗日的污人清白?馬書記指示將他捉拿歸案,安排民兵審訊。他依舊嘴硬。隨便亂說的,亂說的也當真?我說要殺人就真的殺人了?但這由不得他狡辯,不承認不盡快交出耕牛來,不說出偷去賣到了么地方,肯定要吃苦頭,馬書記說他不見棺材不掉淚,要民兵們動點武力,可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下不了手。馬書記氣不過,干脆請了湖對岸的南堤人過來。南堤人是湖南遷過來的移民,男人們個個孔武有力,生人下得了手。
我常常在腦海中想象紹華伯挨打的畫面。
湖水落到了湖心,大片裸露出的湖灘青草萋萋,彎彎曲曲的湖堤上長著些雜樹。紹華伯被繩索吊掛在一棵構(gòu)樹上,構(gòu)樹綿軟結(jié)實,樹枝被紹華伯的身軀壓彎了腰。一群兇神惡煞的男人圍著他,吼叫著要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在料峭的春風(fēng)中,一位門板般高碩身軀的男人缺了門牙,揚著一條榆木扁擔吼道,你學(xué)(說)呀,戲(是)偷到哪些去了……紹華伯死不承認,“缺巴齒”說你嘴英(硬)啦……一扁擔掃過去,“啪噠”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了紹華伯身上。紹華伯“哎呀”著,如年豬吃了一刀,嚎叫聲中扭動著身子,將構(gòu)樹枝拉扯得上下彈跳。再問,仍是不承認,又是一扁擔。我日你們的娘呀,我沒有怎么承認呀……紹華伯罵人了,罵得越兇打得越厲害。不罵了,只有硬挺著。
南堤人下手狠,打得他哭爹叫娘哀鳴嗷嗷。
二隊人都關(guān)在自己的屋子里,聽到哀嚎聲一陣緊著一陣傳來,沒有一個人去阻攔,只有他老婆拉著兒子倪發(fā)春給南堤人磕頭,磕頭無益,又自不量力地沖上去施救,一次一次地被南堤人甩下了堤坡。
南堤人審了半天審不出個子午寅卯來??蓱z的紹華伯,被生生被打斷了兩根肋骨。
我娘說,是趙駒兒向馬書記告的密,實際上偷牛賊就是趙駒兒,這純屬移花接木栽贓陷害,二隊人都心知肚明,可是沒有一個人當面指正。我娘的說法缺少實證,說趙駒兒偷牛屬于情節(jié)推理,沒人親眼所見,盜牛案至今沒破,一切說法均有可能,但我寧愿相信盜賊是趙駒兒,紹華伯偷牛絕無可能。你看趙駒兒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是為盜賊的名號量身定造的。在二隊,趙駒兒被徹底孤立了,連我們小孩兒都不愛搭理他,不像稱其他前輩人叔呀伯呀,實在是有話要說便哎一聲,或者開門見山直入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