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我喜歡別人用同情的眼光看我(短篇小說)
我喜歡別人用同情的眼光看我,我喜歡走過村子,背后就會聚集一堆人,指著我的后背搖頭嘆息著說:“金山就不是個人。”金山是我丈夫。我們結婚三十二年,經(jīng)常打我,所以人們才會這么說。
這不,前些天,牛牛把胳膊摔折了。牛牛是我孫子。當時只知道摔了,不知道有多嚴重。我跟著金山帶著孫子去城里的骨科診所檢查,拍完片,醫(yī)生說粉碎性骨折。金山氣糊涂了,像我們家關在籠子里那只大狼狗,見人來“汪汪”著籠子里來回打轉的樣子。抱著牛牛出來。我不知道他不把孩子給醫(yī)生治療,究竟要干什么?跟在他屁股后頭往外走。剛跨出診所大門,他把牛牛往地下一撂,回身給我一個響亮的耳刮子。我沒防備,踉蹌好幾步才站穩(wěn)。緊接著一個窩心腳踹我肚子上,我抱著肚子蹲在地上起不來。這時,有路過的人攔住金山。其實,沒人攔他,他也就這樣,不會繼續(xù)打我。眾人一攔,他來勁??诶锎衷掃B篇大喊大罵:“我要你看個孩子都看不好,看我怎么打死你?!贝罄枪纷财畦F籠子般,使勁欲沖開阻攔繼續(xù)打我的架勢。
他就這樣,有人摻和,越鬧越來勁。要是在家就我倆,再說,就我倆,多半都是他喝多了酒。打我,任他打,他也是打幾下就停手。酒醒,帶著歉意的尷尬的笑替我干活,搶過我手里的笤帚。有時候,還會憐惜地查看我的傷痕,說:“還疼不?哎呀,從今后,再也不喝酒了。”我喜歡這種感覺,喜歡他帶著愧疚疼惜我的感覺。
我小時候,父母去世得早。七歲開始,別人家孩子坐在教室里讀書的時候,我成日里手腳不停歇地打草喂豬,洗衣做飯,照顧我瞎眼的奶奶,仿佛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夜空明朗,聽著別人家父母和孩子們的笑鬧,真是羨慕啊。甚至聽見別人家的孩子挨打,我都羨慕,我真想我那記不清面容的父母能爬出墳墓罵我兩句,打我一頓。
我婆婆在世的時候,有一回,我養(yǎng)的狗把我婆婆最喜愛的菊花苗子咬了。婆婆破口大罵,說:“金山哪,你還要我活不?你爹死了這么多年,那花就是我的一點寄托。你看看那小娼婦,養(yǎng)的什么死狗,把我的菊花苗給糟蹋成什么樣?”一邊罵,一邊抹著鼻涕唾沫喊:“兒他爹啊,我不如跟了你走啊······”
那次金山?jīng)]打我,他沖著他娘喊:“娘耶,別嚎了行不?我爹死,你也沒這么傷心啊,做給誰看呢?我這就扔了那死狗去?!?br />
但是,我是真?zhèn)?。那會兒,我們結婚不久。我娘家沒人,我大伯原本給我說了李家莊的一個小伙子,高大結實。我們家鄰居又給我說金山,我一下就看中金山。李家莊的小伙子是好看,我怕到時候嫌棄我,欺負我。雖然我長相一般,但是不難看。金山尖嘴猴腮,個頭比我還矮小,小眼流金很機靈的樣子,我想他不至于對我不好。
沒想到,他脾氣忒沒準。好的時候,跟我搶著干活,嘻嘻哈哈挺歡氣。一丁點事不對,馬上就狂風暴雨,暴跳如雷。我煩悶的時候,找不到人說,就給花花說。花花就是咬了我婆婆花苗的那只狗狗,是我有一次下地干活撿回來的。渾身黢黑,我也忘了怎么給它起了個“花花”的名。一見我就歡跳、搖尾巴。我上哪兒它都跟著,我有什么話都給它說。誰也不知道,我哪里是把它當狗嘛,我是把它當我的娘家人,我的好朋友??匆娤眿D們把孩子駝在自行車上,喜氣洋洋地回娘家,我就摩挲花花的腦袋,跟它一起往北望。因為,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在北邊的張家莊。
金山開著他那翻斗車,不知道把它扔哪兒去了,反正,這次是我最傷心的一回。我父母死的時候,我還小,據(jù)說我沒怎么哭過?;ɑ]了,我偷偷哭了好一段時間。
聽外人說,我婆婆也經(jīng)常被我公公打。但是,我感覺他不像我,我不恨金山??伤钦婧尬夜夜赖臅r候,他一邊燒掉他所有東西,一邊罵:“老東西,下地獄去吧,閻王爺是有眼睛的,他看得見你是怎么欺負我的。閻王爺,你要有眼,就把這家伙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盡管如此,她一點也不疼惜我。經(jīng)常污蔑我,害我被金山打。金山打我,她很來勁,在一邊使勁鼓勁:“打死那小娼婦,女人不打不懂事,就要狠狠地打。”我知道,她以前被我公公打,他就抱著金山哭。現(xiàn)在,公公死了,金山也不讓她抱了,她就把氣出我身上。想明白就不恨她,還有點憐憫她。我婆婆一輩子,沒得到過公公一絲的溫情,他老在金山面前數(shù)落他爹的不是,詛咒他。據(jù)說,她還搞過迷信,想悄悄陰死我公公。不知為何,金山并沒如她母親的愿,跟她一樣恨怨他爹。倒是學會他爹打媳婦的氣勢。每次被他母親慫恿打完我,我看得出他一臉的后悔與心疼,我知足,有他一個疼惜的眼神,天天打我,我也開心。
村子里和金山一起長大的十來個發(fā)小,每次聚會的時候,都會替我打抱不平。特別那個叫林子的兄弟,他和他的媳婦是村里有名的模范夫妻,從不打架,互敬互愛。說金山:“金山哥,我嫂子又要看孩子、洗衣服做飯,還要跟你下地干活,你憑什么老打她?”“她不聽話不該打?。颗司褪乔反虻拿??!薄笆裁唇新犜挘肯麓挝以俾犝f你打我嫂子,我就打你?!蔽蚁矚g他們這么指責金山,我喜歡讓他們感覺我可憐。
其實,金山不是混蛋。他勤快能吃苦,腦瓜子好使。咱們這兒剛剛開始實行機械化的時候,他瞅準機會買了收割機,見生意不錯,又買了播種機。秋收春種,通宵達旦替別人干活掙錢。我們家算不得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錢人家,但生活一定算得上中上水平。這些全靠他善于抓機遇,又吃苦耐勞。
今年,我們結婚三十二年,孫子七歲,兒媳婦是我們村的。這個媳婦可不好惹。金山向來口無遮攔,臟話連篇。前些時候,他又喝了點酒,沖著孫子罵街。兒媳婦小紅不干,回他公公:“野種,你們自己家的種也叫野種?。俊苯鹕皆诩?,從來覺得自己就是皇帝,就是王,怎么受得了這般反擊。氣得抄起孫子的游戲機砸,小紅不甘示弱,舉起面前電視機也砸了下去,還踩在上面狠狠地踏。一萬多的電視,還是他們結婚時候買的呀。這閨女真敢干啊,就這么把個好好的電視踩得稀巴爛。金山那天其實喝酒不多,這時候,他只有裝喝多了,胡亂地喊叫金平。就是我們的兒子。說:“還不出來給我打,這媳婦要翻天了?!?br />
別看金山老打我,他在外面可膽小了。跟誰也不敢干架。一時忘乎所以,人群里咋咋呼呼,要是有人吼他一頓,他保準縮頭縮腦,尷尬笑笑,不敢出聲。這樣的時候,我老想笑,別人對他越兇,他越慫,我越開心。我要他知道,這世間,他是我一個人的王,他只能對我頤指氣使。
兒媳婦小紅他爹是村里有名的硬貨,他肯把女兒嫁給咱家平兒,興許是看上咱家經(jīng)濟還過得去。金平簡直就是他爹的翻版,個頭矮小,尖嘴猴腮,跟他爹一樣勤快能干。
我公公打我婆婆,金山打我,輪到金平,換了種了,一下也沒動過他媳婦。不知道咋回事,金平除了學他爹愛喝酒,脾氣跟我一樣溫和。今年三十,孩子七歲,我從來沒見他發(fā)過脾氣。唯一發(fā)過一回脾氣是那會兒來人說小紅,他爹反對,說小紅太黑。其實,我想是他嫌小紅他爹是村里不好惹的角色。金平從小膽小聽話,就是見他爹打我,他都躲一邊不敢吭一聲,這回他說他爹:“你打死我,我也要娶小紅?!?br />
村里人老愛給我出主意,說:“秀玲,金山第一次打你的時候,你就該治下他來。人都是得寸進尺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薄靶懔幔惆l(fā)現(xiàn)他有打你的跡象,你不會先下手為強,先悶棍敲暈他”“就是,打不贏,咬也要咬他一口嘛。”娘兒們七嘴八舌,我懶得聽,他們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要過什么樣的日子。
那天為孫子打好繃帶,又出去會那幫發(fā)小。我假裝關心他去看看,假裝勸他別喝酒。其實,是想讓他哥兒們看見我對他的無微不至。果然在林子家。我假裝責怪林子:“又讓你哥喝酒”“沒有,嫂子。我們使勁把酒藏起來,金山哥非要喝。”
一看就知道他又喝多了:“給我回去,好好把孩子給我看好咯,要不然,有你好看的?!蔽壹傺b害怕地邊說邊往外走:“林子,我不管了,你得把你哥送回家噢!”
林子說他們藏酒不給他喝,我信。他們現(xiàn)在聚會都盡量不叫金山,我看得出他們討厭他一沾酒就醉,一醉了就回家打我。
他們討厭他,我會隱隱地高興,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希望他發(fā)現(xiàn),就算全世界都不待見他,我還是永遠對他好!
我不跟你說了,牛牛睡著了。我把他放回家里睡踏實。
這是我這次回鄉(xiāng),聽我一個遠房表姐的心里話。她說她沒給人這樣聊過,她知道我從小喜歡聽別人講故事,從來就是喜歡聽,不輕易評說地聽,才可以這樣心無芥蒂的隨便聊。
表姐微微發(fā)福的面龐,不加一絲修飾,依然不乏紅潤。灰白隱現(xiàn)的短發(fā)被風撩得有些凌亂。望向孫兒的眼神,安詳沉靜。我望著歲月把曾經(jīng)步履輕便的表姐,拖拽得有些笨拙的背影,仿佛看一個別樣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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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講,男人那幾聲無用的怒吼,是他的不甘,也是他的抗爭。在生活的底層沉浮掙扎,如一片風中的羽毛,隨風而逝,不能掌控自已的命運,沒有比這些更讓人無奈的了。而他的女人甘愿受男人的辱罵,并不是她不懂得女權的爭取,而是她深深知道,男人只有在對自已的“家庭暴力”中才能找到男人的感覺,才不至于在沉重的生存壓力下轟然倒下。女人的忍辱負重,是對男人的成全。脾氣,是男人生命的旗幟,當這面旗幟倒下的時候,這個男人就真的完了。小說短小,容量卻很大,一家三代夫妻的命運并不是簡單的復制,而是承襲中有變化,這都體現(xiàn)了新一代青年對新生活的渴望。劉艾玲的小說如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條分縷析對人性進行剝離,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真相。語言生動純熟,特別生活化。大有張愛玲的風格。很有味道的小說。
剛好今天讀了你的《煙圈》,還在佩服你文字的優(yōu)美流暢,讀來千篇已不累的感覺。而且,綜合對俺的這篇拙作的解讀,看出文友是個不隨大流,善于對人性于生活表現(xiàn)出的各種形態(tài)的思索。所以,你才會有如此深刻的評,才會有你小說的深!感謝文友來訪留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