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芒種(散文)
《周禮》說:“澤草所生,謂之芒種?!?br />
東漢鄭玄的解釋是,只要能長水草的地方,就可以種植稻麥。芒種,最初的釋義就是“稻麥”。
人之生存,吃飯是第一等大事。在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年代,如何吃飯度命尤其重要。我的母親在世時說我的祖母,當時家大口闊,每一餐煮飯,我的祖母都會用升子“印好”,早餐多少,中餐多少,晚餐多少,嚴格限量,絕不會因為那天事兒勞累,超過限量。要不,下幾餐就可能“空掛”?,F(xiàn)代人生活物質(zhì)豐裕,對于“青黃不接”時的煮婦心里恐怕難以真正理解。袁隆平先生為什么深受那么多人敬重,原因就是在解決人之生存第一等大事上,貢獻卓越。
鄭玄是東漢最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他把儒家經(jīng)典注釋一個遍,開啟經(jīng)學(xué)新時代,成為“鄭學(xué)”的開山始祖。所注《毛詩箋》,是《詩經(jīng)》研究的重要里程碑。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之十二:“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有感李商隱的詩晦澀難懂,遺憾的是,沒有人能像鄭玄那樣,搞個清楚明白。
《說文》對“芒”的解釋,本意就是指麥芒、稻芒。后來泛指禾本植物種子殼上的細刺。盡管我時常在鄉(xiāng)間走動,但近距離去親近稻芒和麥芒,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記憶中稻芒和麥芒,應(yīng)該是隨著稻、麥揚花而一同長在穗上的。以我樸素的理解,那是植物為保護自己的果實而附生,像中藥覆盆子、金櫻子隱匿于荊條的棘刺中。無論動物和植物,潛意識自保,總是與生的本性。麥芒比稻芒更尖銳,它環(huán)繞著麥粒,修長修長如針尖。所以,“芒”后來還引申出“尖刺”“鋒芒”“光芒”等多種意思。我曾經(jīng)和一位醫(yī)生同道開玩笑說,“醫(yī)者如芒”。他說何解?我說,醫(yī)生表面看是一個“光芒萬丈”的職業(yè),照亮別人,也耀眼自己。但實際我們現(xiàn)在是“負芒披葦”,頭上可能是罩有光環(huán),更可能后背懸著刀劍。治療效果滿意,醫(yī)家和病家都心情大悅,成就滿滿。治療不是那回事,就“心有戚戚焉”,正所謂“如芒刺背、如坐針氈、如鯁在喉、如履薄冰”。朋友笑而稱善。
白居易《觀刈麥》:“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農(nóng)歷五月正是芒種時節(jié),在一派繁忙中,男女老幼都投入到耕種與收割中,連兒童也忙于為大人送水到田間地頭。芒種后來也解釋為“忙種”,大概就是這樣由來。提著茶壺,到田畈送水,歪歪竄竄走在田埂地垅。童稚之聲,在空闊的藍天白云下縈繞。從前,鄉(xiāng)下生活的孩子多半有這樣的經(jīng)歷。這也是彼時鄉(xiāng)村的一道風景。這道風景,現(xiàn)在恐怕再復(fù)制不了。
從一條老街穿過,清脆的打鐵聲從幽遠處傳來?!岸.敗.敗6.敗保駱纷V濺落在街石的青石板上。一曲終了,一曲又起。四十年改革開放,老街的步履明顯跟不上時代的節(jié)奏,曾經(jīng)的“街市”地位不再。如行將就木者,風華不存,只剩下落泊和寂寞。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糧店、棉花采購站,被一棟棟參差不一的私宅替代,記憶中的幾間國營商店鋪子和一家新華書店,想象不出位置。當年當日,這條街市的繁華?。?br />
尋著悠長的打鐵聲走去,果然看到兩個人,在簡易的鐵皮棚里,一個掄著大錘,一個掄著小錘,鐵砧上你一錘、我一錘。赤紅赤紅的生鐵,在兩位打鐵人手中,宛若一灘爛泥巴,幾經(jīng)敲打,一把薅鋤的形狀就出來了。掄大錘的是一位中年漢子,說是中年漢子,年齡估摸也在五十五六以上,臉上肌肉板結(jié),像風干的臘肉。掄小錘的更年長,干瘦,佝僂著身子,手背上青筋如蚓。爐膛煤火明明滅滅,旁邊是一個污七糟八的風箱。木箱上的污漬,一望就是老古董。
鐵匠鋪旁邊有一棵老柳樹,濃陰密密匝匝,蔭覆周圍幾十米。包括鐵匠鋪。柳花謝過,油綠的柳葉更加蔥郁。“叮當——叮當——叮叮當”,聲音像鐵砧上飛濺的火花,在仲夏天空激越。
柳樹、鐵匠鋪、風箱,掄錘人和拉箱人,1800年前洛陽城郊,一棵古柳下,某個仲夏,或許正是芒種時節(jié),同樣也是這個場面。兩位掄錘者,一個叫嵇康,一個叫向秀。嵇康掄小錘,向秀兼拉風箱。叮叮當當,將陰暗打得透亮。
一千多年以來,這聲音依然在歷史的天空,脆響脆響。
兩個人都是“竹林七賢”中的人物,嵇康稍長,名氣更大?!妒勒f新語》記錄了嵇康臨刑時的情景: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xué)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
嵇康年輕時風度翩翩,典型的美男子,被曹操的兒子曹休看中,把自己的女兒長樂公主許婚他。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早年在曹魏政權(quán)擔任過“中散大夫”。曹爽和司馬懿輪番專權(quán),他看到風向不對,就退居林下,打鐵補充家用。他崇尚老莊,通曉音律,擅長書法,喜怒不形于色。竹林七賢另一個人物王戎說:我和嵇康交往相處了二十年,從未看見過他把高興或發(fā)怒的神情表現(xiàn)出來。這句話通俗的理解,叫“城府深沉”。現(xiàn)在人覺得,“城府深沉”是一句偏于貶義的詞,實際上,形容一個人胸懷寬廣,善于包容和理解,同樣適用這個四字語。嵇康與曹魏政權(quán)的這層關(guān)系,就決定了他悲劇的命運。嵇康將被司馬昭處死,立在法場上神色不變,這似乎反過來可以印證王戎說的“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的可信。他望一眼日頭,看到離行刑尚有一段時間,就索琴在刑場上撫了一曲《廣陵散》。曲罷,長嘆一聲:《廣陵散》于今絕矣!然后,慷慨赴死。
《世說新語》把嵇康之死放在《雅量》中,這種生死關(guān)頭的從容,實在是一般人不具備的。封建專制,有抱負的讀書人,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其實很矛盾的。身在山林,希望杖策朝堂;身在朝堂,又懷想林下之好。能做到陶淵明這般決絕的,總是少數(shù)。嵇康對司馬氏的不合作,是他走上斷頭臺的根本原因。至于說司馬昭殺了嵇康以后,很快就后悔,大概只是人們的想象。以司馬昭之心,既誅殺之,焉會后悔?不知站在法場上的嵇康,《廣陵散》罷,是否還想到洛陽城郊老柳樹下“叮叮當當”的激越聲響?
嵇康死后若干年,向秀路過他的山陽故宅,故宅前的那棵老柳樹早已枯死,衰敗荒涼中有凄清的笛曲從鄰屋飛來。夕陽西下,人物俱非,向秀撫今追昔,不禁悲從心起,作《思舊賦》:“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悲憤交加,如泣如訴……
街的盡頭原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現(xiàn)因移址已另作它用。在高毒農(nóng)藥廣泛應(yīng)用稻田棉地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很多悲劇在這兒不斷重演。一個一個的服毒者,一口農(nóng)藥吞進去,搶救不及就一命嗚呼。
五月是忙月,忙而生煩,忙而生亂,忙而生事。這個時候,再鎮(zhèn)定的農(nóng)人,也少有嵇康站在洛陽東市的氣度。
想起那時候在鄉(xiāng)醫(yī)院工作的經(jīng)歷,我對生命的悲憫,依然如是。
(2021年6月5日,芒種節(ji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