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州】母親的手紋(散文)
一
剛結婚那會兒,我家的兩間平房改成四小間,陽臺不大。在冬天,只要天氣晴好,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就把它整個兒裝得滿滿當當,溫暖如春。
暖暖的陽臺成了母親的天地,她有時候在躺椅上蓋著小被子曬太陽,有時候又會搬個小板凳鼓搗她的針線笸籮。針線笸籮里基本都是我們的物件,手套、套袖、襪子、鞋墊……
有一次我竟然在笸籮翻到了一只露腳趾頭的襪子,也沒多想,順手丟進垃圾桶。母親在旁邊斜眼瞅我:“你可真行!這就不要了嗎?”
“還要這樣的,都不夠費工夫呢?!蔽椅⑿χ貞凰?br />
“你們就浪費吧!”母親嘆口氣,不再理我。母親因為這件小事用一下午的時間對我置之不理。她的女婿避開我詢問緣由,母親輕輕地搓著手,道:“雖然現(xiàn)在條件越來越好,可也不能浪費,不是!”
我隔門偷偷地聽到母親的話,感覺自己犯了錯,以后要盡量配合母親的節(jié)儉。自那以后,隨著又一茬小輩人的加入,我們一致認定母親和婆婆要縫縫補補的東西都是她們不可或缺的“大工程”。
因為母親們常掛嘴邊的就是:買的這些小物件什么材質都有,小孩子皮膚嫩,只有純棉布才好,不傷膚又舒服。
二
那個年代的母親們的另一個高招就是變廢為寶,把我們的絨衣改成孫輩們的小背心。她們還把我們的舊毛衣拆了,重新織成孫輩們的背帶褲、手套、帽子等,孫輩們穿得花花綠綠,一跑動起來像個動態(tài)彩繪娃娃,人見人愛,人見人夸。
細想起來,我們還小的時候,哪一大家子人的漿洗縫補離得開母親們的手,但母親們的手又何止這些?
春天的播種,夏天的整理,秋天的收割,中間穿插著忙不完的挖菜割草,飼養(yǎng)家畜家禽。就是到了冰天雪地的冬天母親們也不得閑,湊到一處,家里人換季的衣物和腳穿的鞋子大都擠在冬天里完成。后來,母親們隨著丈夫從農村牽出戶口,農業(yè)戶口變成非農業(yè)戶口,可是還得跟土坷垃打交道。
她們從農村田間地頭又換了承包棉田,一個母親最少承包五畝地的棉田。好不容易忙到冬季,可以圍爐取暖待在家里了吧,先要扒大半月甚至一個月的凍得結實的棉桃小不點們。一堆堆的小不點兒棉桃,緊閉著嘴巴,大家使盡辦法令其開口,從中摳出棉瓣瓣,可不能小瞧這些棉瓣瓣,家中厚厚鋪褥的溫暖就來自它們,更來自開裂著道道紋痕的母親們的手,讓那些手上的紋絡更加深了一層。
如今,我們大了,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可母親們因為生活常年累月的操勞,她們的雙手刻有深深的手紋,就算有些年不再勞累,那些紋路也還固執(zhí)地存有,不曾在歲月更迭中隱去。
三
又是一個陽光滿滿的午后,我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母親在陽臺上坐著小板凳,她在忙。她的滿頭銀發(fā)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我忽地感悟,媽媽,她老了。
我的目光時不時撇向陽臺,好幾次凝視母親的側影。早幾年,母親的身形已經(jīng)開始佝僂,走路也不似從前有力。只有在陽臺上,母親才可以與以前看不出不同,如今母親就算是在陽臺上,滿頭銀發(fā)也顯現(xiàn)了老態(tài)。我的心底涌出說不出來的感覺……
母親在忙什么?當我又一次看向她時,陽光里,母親的脊背彎曲成弧形,膝蓋上堆了一塊布。她的一只手擎著,另一只手微微抖動,一下又一下,她在往針眼里穿線。我靜靜地看了幾分鐘,走過去,一直不帶鏡子的她,瞇起眼睛,想聚神到那個需要的點。雖然她在盡力,但依舊很吃力也完不成任務。
我走近母親,(唯恐冷不丁開口會嚇到聚精會神的她)放低聲音,輕輕地說:“我來吧。”
母親抬頭看到我,些許無奈爬上嘴角,她的笑暗含失落:“哎,人老了,眼神不濟?!?br />
“沒事,不是有我們嗎!”我將手輕輕地擱在她的肩頭,微笑著說。等我把穿好的針線遞到媽媽手中,又一次觸到母親帶有硬繭的手,“您在干什么?”
“我把你們不穿的衣服改成餐椅的坐墊,你不是嫌木頭的椅面有點硬和涼么?!?br />
不知何時,也許我只是無意中說了那么一嘴,嫌棄光板的椅面無論在冬天還是夏天,坐上去不僅硬邦邦的還有些涼,沒想到母親就記到心里,并付諸行動。
母親接過針線,低下頭,繼續(xù)用針引著線,一上一下地忙起來。
那是一件舊的格子呢大衣,我準備把它放進小區(qū)的舊物回收箱,被母親看見,攔下?!澳銈儼。椭廊?。這么好的衣服,留著吧,也許能碰到它發(fā)揮余熱的用處?!?br />
現(xiàn)在,母親把舊衣服找出來,用了。
母親按餐椅尺寸裁剪好,用花線繞圈鎖邊,然后再反方向繞一圈。我由衷地稱贊她的心思巧妙,彩線與格呢形成的視覺效果特別棒。
母親聽了我夸獎的話,開心起來。她打開話匣子:“你們啊,就知道像清理垃圾一樣把舊物扔掉,其實動動心思蠻可以變廢為寶。”
我附和著:“是是是,您老說得對,誰叫俺媽心靈手巧,女紅呱呱叫?!?br />
“你啊,少跟我耍貧嘴。”母親抬起頭來,目光悠悠地穿越了歲月,“要說心靈手巧得數(shù)你姥姥。你姥姥的針線活在她們那時候的生產里很有名氣,數(shù)一數(shù)二得好。她的心也善良。冬天,咱家的熱炕上總也斷不了人,大姑娘小媳婦,你走她來,可熱鬧了。”母親用手捋捋銀發(fā),仿佛摸著自己年輕的歲月,眼睛里滿是興致。
“我那時候小,看到家里許多的人,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你姥姥家的前臨袁家婆子與你姥姥因為一些瑣事合不來,每當她聽到你姥姥家門的動靜就隔窗罵些不入耳的臟話。弄得你姥姥開門、關門,走路都盡量小聲。她家的兒子說了媳婦,那袁家婆子嫌棄新媳婦沒有娘,縫縫補補的活既不教她也不管她,只是一味的扯大嗓門大喊大叫的辱罵。冬天到了,新媳婦不會做棉衣,她偷偷摸摸地跑來你姥姥家,央著你姥姥教一下。你姥姥極其耐心又不遺余力地傾囊相授。來年,等新媳婦成了孩子娘,她跟著你姥姥學的做衣服、被褥的手藝統(tǒng)統(tǒng)比她婆婆還好。不再受委屈的她也不避著自家婆婆,隔窗時不時大聲喊你姥姥——親娘。大事小情的都找你姥姥。哎,想那袁家婆子臉上掛不住,開始少出門,不出門,最后……”
“她怎樣了?”我不認識袁家婆子,可也特別想知道她的結局,追問著。
“反正人要積德行善,多與人方便就對了?!蹦赣H沒有告訴我那個袁家婆子的結局,反倒是這樣總結。我心底對母親和姥姥的這種對善良的詮釋是無比的心悅誠服。
太陽西移,時間一點點過去。母親終于縫好了一個坐墊,她遞給對面的我:“你去試試合適不?”
我拿著坐墊,感覺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溫暖從母親那里傳遞出來,雖說有些微不足道,有些不起眼,可它就那樣傳遞出脈脈溫情。這樣的溫暖不因時間流動而流失,永遠是濃濃的、暖暖的。
四
如今母親離我們而去,我想起她與姥姥,她們在家里走出走進,在陽光和風雨中勞作、生兒育女、養(yǎng)老送終、紡織、縫補、洗菜……正是她們細心地漿洗縫補,撥亮灶火,繁衍生息。那漸漸變得蒼老的手紋里,繁華與落寞,死亡與重生,才使得一家家的故事傳說流傳至今。
我的手掌上、孩子的手掌上都保存著她們的手紋。我確信,老一輩把勤勞勇敢和隱忍善良言傳身教給我們,她們的手紋、她們的一切的一切又都會被后輩們傳承下去。
當我們靜下心來留意到生活中一點一滴,會發(fā)現(xiàn)生活是那么豐富多彩,情感是那么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