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們是兄弟(散文)
接到大姐打來的電話,我正在熬晚上要喝的八寶粥。大姐在電話里急得不行,讓我趕快回老家一趟,說兄弟憋得難受,必須馬上弄著兄弟去醫(yī)院。我的心“咯噔”一下子,當即意識到不好,來不及遲疑,迅速奔回了老家。
剛進屋們,就見兄弟仰在沙發(fā)里,醬紫色的臉,紅腫的眼,喘氣的聲音是從鼻子里才讓人感覺得到的,好像兩個鼻孔里堵著什么摳不出來的東西。我兄弟的肥胖是出了名的,一米六幾的身材,二百四十多斤的體重。見我進來,也不說話,只是望了我一眼,又艱難地繼續(xù)著他的喘氣。我知道,此刻,我的兄弟,大概連說話都有些費勁了。
大姐一邊手忙腳亂地拾掇著去醫(yī)院該用的東西,一邊不停地抱怨著:“平時做買賣回來,吃了飯就是往床上一躺看電視,從來就知不道溜達溜達。今年春天覺著不好,去了趟涿州二康,醫(yī)生就讓住院,說要五千塊錢押金,硬是沒住就回來了,就是舍不得錢。到底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這一拖就拖到快進臘月了。”我見大姐不只是抱怨,她心疼得眼睛里滾動著淚花。我兄弟一句話不說,把頭低下了,像是默認著什么。我來不及安慰兄弟,只對大姐說:“你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已經(jīng)到現(xiàn)在了,還是趕緊想想怎么去醫(yī)院吧?!?br />
“你不是有個關(guān)系不錯的同學在涿州中醫(yī)院當副院長嗎?就去他那里不行嗎?”大姐說。我立刻頓悟:“對,就去中醫(yī)院找他,我馬上要車。”我撥通了我們鄰居的電話。十幾分鐘后,鄰居開著出租車停在了我兄弟家大門口。
陰冷的天,沉重的霾,望不到邊際的灰暗,偏偏又零零星星地飄起了雪花。必經(jīng)的十幾里地的土路上,車子一路顛簸,天黑以前,到達了五十里開外的涿州市中醫(yī)院。只一會兒功夫,我兄弟身上便插滿了管子,鼻子和嘴上裝上了吸氧機,我們的心一直提著,問題遠比我們想象得要嚴重得多。我的副院長同學一臉沉重地對我說:“看來你弟的壽命不可能太長,他患的是嚴重心衰?!蔽艺б宦牐幌伦拥谧呃壤锏拈L椅上,心上像壓上了一塊巨石。面對眼前還未成年稚氣未脫的侄子,想到和我從小玩兒到大僅小我一歲的兄弟即將不久于人世,眼淚竟忍不住“唰唰”地流了下來。
兩周以后,我兄弟出院了,身體恢復得很好,氣色也緩過來了,人也精神了許多。我們一家人都替兄弟感到高興,尤其是我的母親,看到我的兄弟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了,那種喜形于色的母愛是掩藏不住的,并反復告誡我的兄弟一定要減肥、減肥。興奮之余,我卻依然忘不了老同學那句“你弟的壽命不可能太長”,心上便立刻籠罩了一層陰影。
臨出院前,老同學還一再提醒我們,這種病最怕感冒,讓我們千萬注意。我兄弟家的生活條件不是太好,平時僅靠著我兄弟一人天天外出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去三里五鄉(xiāng)換大米,也沒攢下幾個錢。大冬天的,已經(jīng)很寒冷了,呵氣成霜的日子,屋里也跟冰窖差不多,我來不及考慮,剛從醫(yī)院回來,我便從村南一家修理電器的門市部給兄弟買回來一臺電暖氣,通上電不大一會兒,屋子里變得暖融融起來,熱氣直往人臉上撲。
又過了幾天,兄弟和我商量,說他還想去換大米,說眼看到了年根兒底下了,每年這時候正是換大米的旺季,家家都要換上些大米預備過年。我一聽,立刻表現(xiàn)出了一百二十分的不樂意,簡直要暴跳起來,對兄弟說:“你剛好一點兒,又要出去,你以為你跟好人一樣了嗎?這么冷的天,你萬一感冒了怎么辦?再說了,你搖得動車嗎?天天早上搖車,水箱里就是加滿了開水,好人都要費多大勁,你真打算二次住院嗎?花錢多少是小事,你要遭多大罪?!”我這么一說,兄弟半晌沒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出去了,聽你的就是了?!?br />
我兄弟到底是不甘于閑著的人,剛過完年沒幾天,他又攛掇母親說服我還想找個事做。母親見他執(zhí)意要著急掙錢,一是考慮到他的身體可能還吃得消,二是可能考慮到兄弟家入不敷出的情況,便跟我說:“不行你就在你們公司給他找個輕巧的事做,好歹掙個小錢兒也行?!苯?jīng)不起母親的再三勸說,我勉強同意給試試看,但一再強調(diào),萬一兄弟的身體頂不住了,馬上便辭職不干了。母親和兄弟一致點頭稱是。這樣,我便托我們公司管理后勤的楊經(jīng)理給我兄弟找了一個打掃廁所的事做?;顑翰焕郏惶熘桓缮弦粋€小時就完事了,公司管吃管住,伙食也不錯,就是錢少了點兒,一個月僅給一千五百元,即使這樣,我兄弟也很是心滿意足了。我在上班間隙,也經(jīng)常去不遠處的公司南院兒看看我兄弟,開始見他干得還不錯,身體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樣,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可僅僅隔了沒三個月,我漸漸發(fā)現(xiàn)我兄弟喘氣又有些費勁了。因為公司設(shè)在山區(qū),每個人上下班都要經(jīng)過一個幾十層石階壘就的高坡,別人都是上下輕輕松松,而我的兄弟每天上下班都是連呵帶喘地緩慢地攀上那個高坡。正常人沒三分鐘都上去了,我的兄弟要經(jīng)歷艱難的十幾分鐘。這事到底還是讓楊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了,他問我:“你兄弟是不是有什么病???我怎么看他走路都費勁?”我急忙掩飾說:“沒事的,我兄弟身體很好,就是胖?!蔽疫@樣說,楊經(jīng)理當時也沒再說什么。我的工作相對輕松,一有閑暇時間,就讓我兄弟回家呆上幾天。我跟楊經(jīng)理謊說兄弟家里有事,順便把他打掃廁所的事無償?shù)匕聛砹?。其實這工作輕松倒是輕松,只是有一點,味兒太大了。有的人解完大便,沖都懶得沖,整泡整泡地在那里堆著,好幾次我都惡心得想吐。我戴著口罩,盡力忍著,打掃干凈,迅速跑到外面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依舊每天把男女廁所打掃得潔凈如新。
從宿舍到食堂僅僅百步之遙,我兄弟卻已不能到食堂去打飯了,每到開飯時都是我給他打回來,我們在宿舍里一起吃??杉埨锝K究是包不住火的,我兄弟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早已是盡人皆知的事了。班兒是再也上不成了,無奈之下打了辭職報告。臨走那天上午,陰郁的天空中飄起了小雨,我?guī)臀倚值馨央妱榆囃七^高坡,望著馱著鋪蓋卷的兄弟騎上電車,漸漸消失在迷蒙的細雨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仍然久久地凝望著,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我的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一上午,心里都沒著沒落的,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班兒也上不下去了,下午,我也請假回了家。
果然,回到家的第二天,兄弟便再一次住進了醫(yī)院。多病的母親拄著棍子,顫巍巍地把我們送到了大門口,后面還跟著我那老年癡呆的父親。母親對我說:“你多帶上點兒錢,你兄弟也沒多少錢了?!蔽乙粫r心酸起來,對母親說:“放心吧!回去吧……”
從2012年冬季第一次住院,到2018年正月我的兄弟離世,五年多的時間,前前后后一共住了有十多次院。且越往后住院間隔的時間也越短,病情也一次比一次嚴重。有一次住院期間,正趕上有人要買我靠近馬路邊上的一塊兒地,說是要開一個什么美容美發(fā)店。因為我和我兄弟的地緊挨著,而我的兄弟也正是缺錢用錢之時,我央求那老板可不可以把我兄弟那塊兒一起買了,地不多,也就一分多地。沒成想?yún)s被那人當場一口回絕了。他說:“有你這塊兒大點兒的地就足夠了,你兄弟的用不著?!痹诜磸蛻┣笕匀粺o果后,我也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不連我兄弟的一塊兒要,我也不賣給你了!”也許是他急于要開店,就是看好了我們這里;也許是后來中間人對他說的一句話起了作用。中間人說:“你就差這么點兒嗎?不行連他兄弟的一塊兒要了得了。”那老板才很不情愿地勉強答應(yīng)了。這樣,我的兄弟才得到了一萬四千多塊錢的賣地錢,一時間解決了我兄弟捉襟見肘的燃眉之急。
記得有兩次陪同我的兄弟住院時,正值萬家團圓的春節(jié)期間。一年一度的年啊,家家都喜氣洋洋,人人都笑逐顏開??墒牵覀兡??這是在過年嗎?我望了一眼吸著氧氣,打著點滴,似乎昏昏睡去的兄弟,陡然涌上來一股莫名的酸楚,心里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黃昏了,華燈初上,我撩開病房的窗簾,城市生活那種特有的溫馨撲面而來。年三十了,馬路上的車輛少了,行人也少了,夕陽的余輝在林立的高樓間反射出一道道金黃。不遠處,小孩子們嘰嘰喳喳地點燃了一個個脆響的鞭炮。繼而,家家都此起彼伏地爆豆般地響了起來。有大的爆竹在空中接連爆響,震撼了云層,響聲遙遙飄蕩。無數(shù)種禮花直沖天霄,絢爛得亮眼。我忽然記起,我們也該吃飯了。我把兄弟托付給守護在床邊的大姐,下樓來了。
街上越來越空蕩了,家家飯店和小吃店都打烊了。伴隨著接連不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煙火藥的氣味充塞在大街上。我腿都要跑斷了,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即將關(guān)門的餃子店買了三盤兒餃子,打包回來。幾年來,我陪同我兄弟住院,吃飯時都是自掏腰包,也順便把我兄弟那份兒一起買回來。
2016年,也正是我兄弟病重期間,先是父親因為腦充血去世了,僅僅兩個月后,母親也因為肺癌離開了我們。父母的相繼離世,無疑給我兄弟帶來了不小的打擊。從小時候開始,我兄弟的性格一向是活潑開朗的,只是近幾年,被病魔折磨的他才逐漸變得寡言少語了。不住院的時候,他常常打電話說讓我過去陪他說說話。一想到含辛茹苦了一輩子的父母親,我們哥倆坐在一起,總是長久地沉默,相對無言。
有一次,我兄弟又打電話讓我過去,剛坐下,他便跟我說今天又聽到媽叫他了,好幾次叫著他的名字,聲音又大又清楚。我說,這大白天的,不可能吧?你是不是聽錯了?他對我說:“哥,是真的。媽已經(jīng)不止一回這樣叫我了?!蔽冶砻嫜b作很平靜,但是心里卻覺得非常愕然。雖然,這多少有些迷信色彩,但冥冥之中我還是預感到了某種不祥。我突然想起了魯迅先生那篇著名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長媽媽講的那個故事,我問兄弟:“你答應(yīng)了嗎?”兄弟說沒有,一直都沒答應(yīng)。我囑咐兄弟,切記別答應(yīng)。如果再有這事,你就打開電視,放大聲,什么也不要想,千萬不要疑心生暗鬼。
再后來,我兄弟的兩個腳面都烏黑了,我問老同學,他說這是病原反應(yīng),已回天乏術(shù)。
我兄弟也許早已經(jīng)覺察到自己大限將至,有一天他躺在病床上,一直在看著我,許久也不說話。最后,好像終于鼓足了勇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說:“哥,連累你了……這輩子對不住了……我還欠你幾千塊錢……”瞬間,我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里啪啦地滾落下來,我趕緊扭過臉去,生怕兄弟看到,強壓住哽咽,立刻打斷了他:“以后你別再提這事了,我不要了,……我們是兄弟!”此時,我竟突然想起了還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哥倆玩撲克,我趁兄弟不防備時,竟然在撲克里做了手腳,當一副整整齊齊的撲克牌擺在桌子上時,他還全然不知。等把牌打到底,我兄弟自然輸了個精光。我當然暗笑自己的精明,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兄弟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時隔四十多年了,可我一直記著這件小事?,F(xiàn)在想起來,心里便更加隱隱作痛。
我兄弟平時還有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聽評書,尤其愛聽單田芳播講的《隋唐演義》。為了排除他的寂寞,我特意從維修電器的建平修理部,花一百塊錢給他買了一個紅色的小型收放機,讓一向和藹謙和的好鄰居建平專門錄了幾部評書放給他聽,其中就有單田芳的《隋唐演義》。其實,我也非常喜歡聽單田芳這部百聽不厭的成名之作??墒?,我兄弟英年早逝已經(jīng)三年多了,三年多來我卻極力克制住自己不聽這部書,就是以后也不可能再聽,只是因為我兄弟再也聽不到了……
前年清明節(jié),我從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回了一趟老家。在虔敬地祭拜父母時,不小心燃著了墳地間的枯草,火勢蔓延,我怎么也沒能把它撲滅。這時候,非常奇怪的是,一團火球竟飛快地徑直滾向相隔僅三十米開外的我兄弟的墳前,等燃到了墳前霎時便熄滅了。我忽地明白了,心里暗暗禱告:“兄弟,別著急,都給你備好了,足夠你花的!”
每當我行走在城市里那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林蔭路上,或者是徜徉在繁花似錦風景宜人的公園里,享受生活帶給我們的幸福和浪漫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兄弟,這時候我總是禁不住無奈地悲切地長嘆一聲:“要是我兄弟還在該多好啊……”
感動于文中真摯的手足之情,也心疼在病痛中掙扎的兄弟。愿天堂不再有病痛,愿他天堂安好!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