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漂流瓶(小說)
一
“同學們,下課前用五分鐘,點評一下上周的作文,《我們怎樣識別人》這篇作文屬于議論文,上次說了,議論文一般具備論點,論據(jù)和論證。雖然總體說良莠不齊,但每人都做到這三點了。這次李衛(wèi)紅同學寫得比較好,文中不乏錦句,課后同學們可互相傳閱一下。好,下課?!?br />
語文老師高古尚扶了扶黑框眼鏡,正了一下鴨舌帽,“嗯哼”地咳了一聲后,眼睛掃視了一圈,將李衛(wèi)紅的作文本放講臺上,才夾著書,快步走出教室。
坐在靠講臺的“小不點”劉洋,“哧”地吸了吸囔囔鼻,迅速跑上講臺,捷足先登,一把搶過作文本,翻到文章處,揀老師用紅筆在方格下打長鏈環(huán)的地方搖頭晃腦地讀了起來:
它是“惡魔頭上絢麗的面罩,僵尸身上耀眼的霓裳?!?br />
“啊,高,實在是高!”劉洋不無貶意地翹著大拇指。
“啊,高,實在是高!”
張洪奎拿起講臺上的粉筆頭,在黑板上寫下了“絢麗”二字,并在絢字下注上拼音:xuan,眩,不念xun,旬。
“漢字讀半邊,不會錯上天?!?br />
劉洋笑著解嘲地說,不過,那口吻分明底氣不足。
“哈哈哈,哈哈哈?!币猛瑢W仰脖大笑,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笑得前仰后合的。
因馬上是課間操,大家一轟而散,有的四平八穩(wěn)地朝操場走著,有的則猴急猴忙先地往廁所跑。
幾個女生圍著李衛(wèi)紅,有羨慕,有眨眼睛;有豎大拇指的;當然也有臉上笑著,心里暗暗妒忌的。倒弄得李衛(wèi)紅一臉通紅,只是尬尷笑著。不過那笑容僵硬、古怪、不自然。因她日常中一直低調(diào),沉默寡言,這場合從未經(jīng)歷過,大家也沒望深處想。
李衛(wèi)紅,眉毛黑黑的細而長,眼睛雖說是單眼皮,但很精神。翹翹的鼻頭,顯得很精致。薄薄的雙唇安在圓圓的小嘴上,偶爾一笑,像嘬櫻桃,而不是那種咧嘴露齒酣暢型。兩只羊角辨子扎在腦后,式樣一直都未變化過。變化的只是扎頭的蝴蝶結(jié),有時是黑色的,有時是淡綠的,加上修長的身材,更顯得英姿颯爽。不過,她眉宇間有絲隱隱的抑郁之氣。當然,一般人可能感覺不到,反使得平添了一份沉穩(wěn)與典雅。
她初中在縣城中學讀的,高中是投親靠友,走彎子到鄉(xiāng)下東方中學來的。
其實,幾年前讀初中時,顧浩中因為那碗陽春面,被她和她爺爺救治過,因此知道她家底細,顧浩中一直懷著感恩之心。后來聽李衛(wèi)紅說,爺爺在救助他那次的第二年,也是救助一個因武斗受傷者,被另一派造反派知道了,將他當成是支持對方的另一派,抓去折磨了三天,被放回來沒過四天,撒手西去。這時,她爸媽還在農(nóng)場,因此,她投靠住在鄉(xiāng)下的姑姑。也可能是因家庭成分不好,在那種大氛圍下,自然養(yǎng)成一種遇事讓三分,不與人論短長習慣。標準的一個“四類分子”子女的學生模式:埋頭學習,勞動積極,從不惹事,待人卑微,只要你能交給她的事,她總是不會讓你失望??梢姰敃r那社會壓力,怎樣將一個天真活潑的靑少年,強塑成一個謹小慎微,性格內(nèi)斂早熟的人。
記得那年暑假開學,在大操場上舉行開學典禮。臨時搭建的講臺上,第一排坐著“貧宣隊”的人。
校長例行公事講了幾句歡迎新同學話后,要大家鼓掌歡迎“貧宣隊”領導講話。
“貧宣隊”領導姓鈕,梳著當時流行的大背頭,他在講話時,頸長音高,話筒拿在手里,像戰(zhàn)場上指揮員甩著盒子槍,當然亦像司號員舞著的小銅號。小銅號里播放的啥記不清,只記得講的第一條重點:“學校最后一排宿舍,任何人都不準靠近,就是有事經(jīng)過,必須保持5米距離。第二條重點,我們要學習解放軍,一顆紅心為人民。要學習解放軍鐵的保密紀律: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這時站在縱隊后的張洪奎擠眉弄眼地說:“還不如叫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呢?!?br />
“后面同學不要講話?!?br />
在校長對下面同學吱吱吱喳喳行為幾次數(shù)番警告下,鈕隊長才打住了話頭。
散場回教室時,同學們交頭接耳,神神秘秘。那時社會上有句口號:“痛打落水狗,深挖‘5.16’”。根據(jù)鈕隊長的講話重點精神,結(jié)合學校最后一排空宿舍封門上鎖的變化,“精猴子”嗅出了異常感覺。不過他有分寸,懂得公開場合保持沉默,在一天下晚自習后,他走到了班長顧浩中身邊,悄悄地說:
“我聞到了一股生人味?!?br />
顧浩中望了一下身后,好像自言自語回應道:“非禮勿言,言多惹禍。”
原來,高二(1)班班長顧浩中,在暑假中途,不放心班里的學農(nóng)基地一一也就是每班分一塊地種棉花,顧浩中關心班里棉花的長勢情況,來看看。此時偌大的校園,沒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只有圍河邊樹上的知了,像是和毒日頭較勁,卯足了勁“嗞一一嗞”地鼓噪著,好像越熱越開心,不鳴叫對不起這蒸籠天。
才放假20幾天,操場邊上,雜草已長了一尺多高,大有從四周向操場中心蔓延,形成合圍之勢。碎磚頭鋪的中心路上,許多磚縫中也被巴根草見縫插針補上,整個校園顯現(xiàn)荒蕪之景,太陽毒辣辣地在頭頂曬著。想起同學們在校時,校園里那朝氣蓬勃氣象,此時此景,給人有種壓抑與傷感。
他將出節(jié)的棉花摘了頭,不讓它串高,目的讓它生枝杈結(jié)棉桃。摘棉頭這活,必須揀有太陽的中午干,效果才好。摘完了半畝地棉花頭,熱得一身汗,他到學校后圍河碼頭準備洗把臉,喝口水就回家去。經(jīng)過西北角一排房子轉(zhuǎn)角時,突然,他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棍子或木板打在肉上“呯呯”的聲音。是的,是打肉的聲音。因為農(nóng)村人,哪個未打過豬呢?有的豬犯撅,只有棍子板子伺候。那家伙憨,勁小了它還朝你撅嘴哼啍,一臉無所謂。
顧浩中有意放慢了腳步,眼睛不朝發(fā)出哀叫的地方看,但耳朵卻專注那方向發(fā)出的聲音。
“你已交待9個了,再交待1個,就夠立功的檔次了。”一個聲音凌厲地訊問著。
“再讓我想想?!币粋€聲音囁嚅著。
不能再聽下去了,顧浩中隱約看到南大門口好像有人影。他徑直朝水碼頭走去,掬水將頭和臉洗一把,“咕嚕咕?!焙攘藘膳跛?。然后將背心脫下,揉了揉,擰干又穿上了身。一扭頭,看大門的吳師傅已急急走下碼頭,一言不語,拉起他就朝南向大門口走。
“小祖宗,你來做什么?”到了南大門傳達室,吳師傅一把關上了門,急切地問。
“我咋就不能來了?我班里棉花要打頭呢,你又不代我打。”顧浩中裝著一無所知,理直氣壯地說。
“好了,好了,我的大班長唉,我的活祖宗唉,只當你未看見我,我也未看見你。你快回吧。”
吳師傅乘中午沒人,溜出去一會兒干點私事。他自知守土失職,作揖打躬,拿了條黃瓜塞給他,左手作前導,右手拍著顧浩中后背,打著笑臉將他禮送出門。看看前后沒人,好像為了以后有事而統(tǒng)一口徑,嘴里又暗示著重復一句:
“你沒看到我,我也沒看到你?!?br />
“你說你未看到我,那隨你,但我確實看到你了呀?!?br />
老吳越害怕,顧浩中越是有意和他抬杠。他知道,那排宿舍間隔關著的,都是“5.16”分子。
顧浩中,在班級里是班長,團小組長,在學校里,是團支部委員。人長的粗壯健碩,團團的臉膛,眼睛明亮有神,眉毛濃而密,口寬且大,嘴唇厚厚的,一副憨態(tài)相。待人熱情直爽,有正義心。特點是大嗓門,屬外向型性格。由于與臉的反差,牙齒更顯得白潔。
二
說起幾年前,顧浩中就認識李衛(wèi)紅,還真有段故事呢。
那一年深秋,他被造反派隊長承諾誘惑了:要實行“農(nóng)村包圍城市”。今晚誰去了,獎一碗帶豬頭肉澆蓋的陽春面。晚上,他瞞著大人,說是去小伙伴留成家玩。為了革命斗爭的有理有節(jié),今天先一律不帶武器,體現(xiàn)革命者的大度和無私無畏。而顧浩中也望早點完成任務。這樣,吃過豬頭肉蓋澆陽春面好回家睡覺。他不敢走在前頭,他是去吃面的,又不是真動手的。隊伍頭子也不要他在前頭,人小礙手礙腳的,前頭的都是孔武壯漢。他也不敢在最后頭,萬一掉隊,被人家俘虜去,那樣陽春面吃不成,倒要吃嘴巴子了。
他正在為自己謀劃的妙計而欣欣自喜,突然,街兩面沖出一伙比他們更多的人,而且每人手里都有棍子。隊伍一下子被這股人沖散,被分割包圍。這時哪有什么龍頭龍尾陣勢圖之說,全變成一截截黃鱔段子。這些人真不是革命派,雙方對陣,先下戰(zhàn)書,然后擂鼓吶喊,接著沖鋒,開打。他們最基本的套路都不講,全不按章法來。他一邊躬身躲閃著,一邊在心里咒罵著?!皡?!”眼里一道電閃,他身子一歪,倒在街邊老虎灶夾當墻檐下。
“喂,你醒醒,你醒醒?!?br />
一個聲音由遠而近,由小而大。他正懊惱,生氣,身子已被人架起來了。他一個激靈,清醒了。
他被那人半攙半扶走進了僅拔了一扇的插板門。攙扶他的是一個上了年歲的老者。那老者個子矮小,臉龐削瘦,灰白色的胡須稀稀的,慈眉善目。那老者將他扶坐在凳上,從熱水瓶里倒了半碗熱水,又從桌上水壺里兌了些涼水,他試著喝一口,顧浩中沒等他送到面前,雙手先接過海碗,“咕?!睅紫?,喝干了。
老者打了半盆熱水,扯了塊布做的毛巾:“這伢子,你先洗把臉,我要外去著火生爐子。著好火后給你洗傷口。”
老者說著出了門,并把已拔了的一扇插板又斜遮上,看樣子是防止外面人看到屋里。
這是很簡陋的臨街兩間房,在15瓦電燈光下,他邊洗臉邊熟悉環(huán)境。室內(nèi)家俱有幾件,都是古典式的,但沒有一件是完整的。一張清漆刨鑿洞八仙桌,硬生生地少條原裝腿,現(xiàn)用根雜木棍撐著。紫黑色端重的太師椅,椅背中間的豎木襯子不見蹤影。桌上幾只竹殼開水瓶,估計是昨晚未打到開水的人放在此的。醒目的是墻上糊滿了大字報,大字報眉頭上有“打倒資產(chǎn)階級孝子賢孫”的,還有砸爛“xxx的狗頭”的。
憑經(jīng)驗,顧浩中知道,這是一家成分不好的人家。這種人,在農(nóng)村叫地主,在城里叫資本家。現(xiàn)在,都是首當其沖的被“專政”對象。顧不得許多,他拿起洗臉布洗臉,一擼一擦,盆子里水已成紅黑色了。再洗洗,紅顏色更深,黑顏色更濃。他想,這黑色肯定是灶爐灰。
這時,那老者已著好火,從插板門縫偏進來,給他換了水,拿起灶臺盛鹽的小陶罐,往木盆里灑了些鹽。鹽籽很大,他用兩根手指,豎著在木盆里劃圈子,為使鹽早點化開。然后叫他低下頭,蘸著水,慢慢地擠著布,讓水從傷口外沿往下淋。待凝結(jié)的頭發(fā)散開了,他加快淋的速度。顧浩中剛不大疼的傷口,此時被鹽水一沾,突然鉆心地痛。他呲著牙,嘴一咧,剛要喊,頭一歪,看見房門口倚著個人。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十五六歲,頭上扎著兩“爬爬角”,正吃驚地盯著他望呢。一看是女的,他忍著未喊出聲。
是的,女人面前要有爺們樣。
“疼么?”
“不疼?!?br />
“忍著點,馬上就好了。”
顧浩中再斜一眼房門口,那姑娘正把手擋在鼻前,望著他偷笑呢。
清洗了傷口,老者找了把剪刀,將傷口上頭發(fā)剪短了些。然后給他注射了一針,他就沒感覺傷口疼了。老者又從醫(yī)療盒里取出一枚針,穿上線,用針把他的傷口縫合起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老者告訴他:“你回去要注意,傷口一個星期內(nèi),不要沾水,不要用勁,防止傷口開裂。一個星期后,來這里,我給你拆線,”老者又給了他拿了一包白藥片,說是消炎藥,一次兩片,一日三次。那姑娘已將一塊紗布拿來,然后叫他頭再低些,將紗布均勻地墊在縫合的傷口上。此時,那老者又進房內(nèi),找了根窄窄的布條,將他半個腦袋連著左眼扎起來,只留著右眼。老者一邊扎著布條,一邊不經(jīng)意地問道:
“人家大人武斗,你小孩跟來做什么?”
“我被他們喊來吃陽春面的?!?br />
只聽腦后“嗤嗤”的笑聲,顧浩中扭頭,看見那姑娘手里拿著倆脆餅。只見她把脆餅放在桌上,然后去倒開水。此時,老者已去老虎灶上忙活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原來叫李欣。欣欣向榮的欣?,F(xiàn)在叫李衛(wèi)紅,你呢?”
“我叫顧浩中,浩浩蕩蕩的浩。外面是你爺爺么?”
“是的?!?br />
說話間,顧浩中拿過桌上脆餅,張口就咬。只聽他“喲”地一聲,左手捂著傷口處,右手還拿著脆餅,疼得一臉痛苦相。
原來,李衛(wèi)紅看他爺爺將顧浩中左眼扎著,她認為不好看,就把布條解下重扎,一頭扎在右下巴上,這樣就露出了左眼。顧浩中早餓了,接過脆餅,張口就咬。誰知被下巴上布條一繃,牽扯著了傷口,能不痛么?
李衛(wèi)紅嫣然一笑,有點愧疚地說:
“看你急的,泡過再吃,干得噎人。也怪我不會包扎,只圖好看?!?br />
說著,幫他將布條解開,又松松地扎起來。
顧浩中狼吞虎咽,兩只泡過的脆餅,三下五去二,風卷殘云,豬八戒吃人參一一食而不知味。此時,天已蒙蒙亮,他也準備回家了。
“你家在哪?”
“紅旗公社紅星大隊?!?br />
“哦,離街老遠呢么,我姑姑也在你們那公社?!?
文革時期的高中生顧浩中,李衛(wèi)紅;縣委辦公室報道組的姜鳴彥,宋愛東,本是不同領域的兩對“有情”人,卻因為一個漂流瓶,而產(chǎn)生了交集,映射出人性的善惡美丑。善的,美的留下來,惡的,丑的隨時代的洪流而去。語言幽默風趣,忍俊不禁。情節(jié)靈動,栩栩如生。富有滿滿的正能量。\(^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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