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天】寒江孤影(小說)
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落下,一片一片層層疊疊堆積于大地,碧云峰裹素帶綃,阡陌盡隱。唯見寒江如故,似一條玉帶蜿蜒在蒼茫大地上……四無人聲,聲只在樹間,撲簌簌,是寒風卷起雪片打在樹上的聲音
一個人,立在江邊,身披斗篷,手持長劍,卻如雕像一般矗立,任憑寒風卷起雪片灑落在身,白了眉,更白了發(fā)。
他記得,也是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寒江畔,一個溫婉活潑的女子攜著他的手,如寒江水一樣清亮的眼睛看著他。大雪白了他們的眉,也白了他們的發(fā)。她悄悄說:“與君同賞雪,也算共白頭!”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仿佛在昨天,又仿佛很久遠。
應(yīng)當是很久遠的事了。初見她時,寒江地帶并沒有下雪,正是碧云峰裹綠含翠之時。寒江如碧帶輕托一葉扁舟隨波而下。扁舟上一個嬌柔的身影撐著竹篙,清甜的歌聲隨著舟前的漣漪一同散播開來:
逍遙游
一棹逍遙入畫游
屏風疊翠,
寒江水悠悠
欄倚棲鷗鷺,
釋餌釣魚龍。
待得斜陽歸去
做得一碗鮮魚羹,
送去與君嘗……
他不覺輕笑失聲,原本華美的詞,卻突然說起吃魚來,哪有這樣鳳頭雀尾的歌?實在是好笑。
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你笑什么?”
小小的月牙舟慢慢停靠于岸。幾只魚鷹縮脖弓背地站在舟弦。她橫握竹篙在手,亭亭玉立于船艄。攀越過碧云峰峰頂?shù)年柟饷髅闹秊跗崞岬难劬?,更覺透亮清澈。粉紅的唇角輕揚,靈動而摯誠的笑意與他略帶嘲弄的笑不一樣。
他不覺有些尷尬,故意輕咳了一聲,道:“姑娘的歌好聽!”姑娘的回答干脆利落:“大家都這樣夸我呢!”他聽了不覺又干咳了兩聲。
姑娘又道:“我經(jīng)常在寒江捕魚,從未見過你,你是新到這里的吧?”又見他手持長劍,玉樹臨風于江畔,眼里立刻生了崇敬之意,道:“你是大俠士!”他說:“只是普通習武之人,并不能叫大俠?!?她道:“習武之人可以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我最是仰慕俠士?!鳖D了頓,轉(zhuǎn)身從舟倉中的魚簍拎出兩尾魚,跳下小舟,把魚遞到他面前,道:“送給你,寒江的魚最是鮮美呢!”他愣住了,不知是該接還是不該接。她又道:“我叫江雪兒,下次遇見大俠,再送你兩條?!?br />
被蘆葦桿穿過嘴的魚左右擺動著尾巴,徒勞地張著嘴呼吸氣。他伸手從雪兒手中拎過魚。雪兒轉(zhuǎn)身又上了小舟,拿起竹篙輕點,月牙舟就慢慢離了岸,往寒江中去了。
寒江畔,碧云峰下,一座小木屋里,他坐在桌前,看著兩尾魚在桌上翻來覆去的蹦跶,又蹦到了地上翻滾。他拿起擱在桌邊的劍緊握在手,想:“總不至于讓我揮劍斬魚吧……”
過了幾天,他在河畔練劍,劍光猶如銀龍穿梭,嘶嘶破風。眼角余光忽瞥見一葉小舟泊在江岸。猛地一個閃身收回劍身,銀龍歸鞘。
雪兒又拎著兩尾魚站在那里看他舞劍。翩翩飛袂拂云雨,三尺青鋒斥清寒,她眼里滿是尊崇。見他收了劍,忙提魚過來道:“大俠,我今日又過來捕魚?!?br />
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喚我大俠。我姓陸名云峰。你喚我名字即可?!毖﹥旱溃骸瓣懘蟆焙鋈灰庾R到說錯了,卻一時又不知該叫什么?陸云峰看她手中拎的魚,道:“我并不會做菜!”
雪兒的眼睛瞟不遠處的木屋,笑道:“我做的魚真的很好吃的。”陸云峰忙道:“我是到酒樓去用膳。屋里沒有炊具與柴火。上次的魚我是拿到東興樓去做的!”雪兒尷尬地笑了一下,斂眸轉(zhuǎn)身朝小舟走去。陸云峰看著她有些落寞的背影,忽覺不忍,對著她的背影“噯”了一聲,道:“要不我明日去買炊具。”雪兒迅疾轉(zhuǎn)過身,驚喜道:“好??!”回答得又是干脆利落,臉上洋溢著燦爛笑容。兩人相視,陸云峰也笑了。
陸云峰從集市上扛了一大包炊具回來,鍋碗刀砧瓢盆,隨后忙忙碌碌,搭了一個小廚間。
紅日初出時,雪兒輕搖著她的小舟泊岸。陸云峰見雪兒手里是一條銀白如雪的鰣魚,并幾個黃皮春筍尖兒。雪兒笑意盈盈:“陸大俠……”陸云峰忙道:“你還是叫我大哥吧!”雪兒道:“陸大哥,鰣魚和鮮筍正當春下時令,我做一道鮮筍蒸鰣魚給你嘗嘗?!?br />
陸云峰笑道:“鰣魚金貴!古有詩‘揚州鮮筍趁鰣魚,爛煮東風三月初’的名句。烹飪鰣魚需得松枝炊火?!?br />
雪兒似乎沒有聽懂他前面的話,只聽懂了松枝生火,忙點頭稱是。
雪兒在廚間忙碌,凈魚,剝筍.陸云峰竟去撿了一堆松枝來。雪兒又生火,蒸魚。
魚盤上桌,只見帶鱗的銀白鰣魚橫臥在盤,魚身均勻碼著嫩黃筍片兒。陸云峰下箸挑了一絲,魚肉鮮嫩,魚鱗豐腴,不由贊不絕口:“比東興樓的味道更絕!”雪兒臉上立刻笑靨如花,又有些嬌羞地低下頭.
至此以后,二人逐漸熟絡(luò)起來。雪兒隔幾天會撐著小小月牙舟停泊在碧云峰山腳下,滿眼崇敬地看陸云峰飛林走樹地練著劍,然后去到小廚間做美味的魚。寂靜的山腳下從此有了清脆的笑聲與清甜的歌聲。
遙望碧云峰玉樹青蔥,漫山濃綠,山腳下的一方清塘荷葉田田,幾支粉色的荷花迎著炙熱的陽光綻放。
雪兒采下兩只滿實的蓮蓬,把蓮子小心翼翼地剝離出來,再把蓮子去芯壓成泥。取一條鱖魚,去鱗洗凈剔骨,斬成魚泥。再將蓮泥與魚泥混合攪拌,揉成蓮子狀塞在蓮蓬的孔里,擱在鍋上蒸。色雅味鮮的蓮房魚包便做好了。雪兒道:“陸大哥,嘗嘗這個‘蓮房魚包’!”
待到秋風起時,碧云峰葉落霜花,迎著落日夕陽,漫山遍野的紅艷似火。寒江之上浮光掠鶴影,鱸魚出水來,霜后的鱸魚肉潔白如玉。
取三尺以下的鱸魚,剔骨細切為膾,裹布干瀝,取紫花香薷鋪墊,將魚片勻散置盤,配以細縷金橙皮,熟栗子肉相間。雪兒道:“陸大哥,此菜名為‘金秋魚膾,……”
陸云峰道:“雪兒,你過來!”雪兒走過去,陸云峰伸出手指在她臉頰上抹了一下,卻又笑了。原來是一點柴灰落在臉上,不但沒揩掉,反而抹勻開了,黑成一大塊,雪兒也哈哈笑了。
日落時,一襲江景,兩岸秀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寒江之上泛一小舟,陸云峰佇立船頭,手握長簫,衣袂飄飄。雪兒放下?lián)螚U,任小舟隨波逐流。她站到陸云峰身旁,聽蕭聲婉約隨伴輕舟,悠揚之處盡是情柔。
這一日,陸云峰走過一條集市,忽見前面人山人海圍住一座搭建的花架高臺,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手持長劍,英姿颯爽站于高臺之上。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向著臺下?lián)頂D的看客朗朗道:“這是我們程家小姐,自幼習武練劍。今日想與過路的英雄好漢切磋武藝,若是贏了,有豐厚的賞金奉上?!闭f罷手一指擱在臺側(cè)的一盤層層疊疊的閃亮銀錠。
臺下立刻騷動起來。一個粗膀大漢手提一把明晃晃大刀跳上臺來,戲謔地哈哈大笑:“程小姐這是要比武招親呢!我若是贏了,就娶了小姐吧!”程小姐不動聲色,拉開架勢,二人刀光劍影地交起手來。
不過幾個回合,粗膀大漢嘭地一聲摔下臺,羞得面紅耳赤地爬起來拖刀跑了。人群中一片叫好聲,又有一人跳上臺挑戰(zhàn)。
陸云峰頗有興致地默立于人群之外,當個看客。眼見十來個男子上去,都一一被打落臺下,再無人敢上臺應(yīng)戰(zhàn)。那程小姐的劍法著實出神入化。陸云峰握緊手中的劍,一個縱躍而起,輕輕落于臺上,彬彬有禮道:“在下陸云峰,愿與程小姐討教劍法……”
幌然已是初冬,天氣逐漸寒冷起來,晨時下了一場小雪。一葉輕舟,停泊靠岸。江雪兒手提小小的魚簍進來。
陸云峰道:“我今日約了人比比試劍法?!毖﹥狠笭栆恍Γ骸皼]事,我可以等你回來?!?br />
直至暮色濃重,陸云峰方才匆匆而回,滿是歉意道:“雪兒你不必等我的!”
雪兒見他歸來,一掃眼中的焦急期盼之色,端出一碗潔白如玉的魚湯與米飯來,道:“陸大哥,魚湯熬好了!我要回去了?!标懺品迕λ退狭诵≈?,目送她離去。
陸云峰不在木屋的時候越來越多,江雪兒幾次來都撲了空。即便陸云峰在的時候也是一心在練習劍法,雪兒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也不知道。
陸云峰忽然道:“雪兒,我教你練劍可好?”雪兒滿心歡喜地點頭。
雪兒小心翼翼地握住劍,做出一招一式揮劍的模樣,但看起來笨拙又好笑,像砍柴的樣子。陸云峰道:“不急,慢慢學(xué)。”
可是,很長時間過去了,雪兒對于練劍實在是無天賦,她說:“雪兒愚懵,還是喜歡捕魚……”但陸云峰還是會輕聲細語地“逼迫”她拿起劍來。
大雪又漫漫,碧云峰白雪皚皚,江邊一株寒梅盛開,點點殷紅傲雪枝頭,暗香浮動。陸云峰與雪兒坐在江邊垂釣,七尺青桿,桿頭一丈細絲垂在江水中,江寒水不流,魚在梅花影里游。陸云峰側(cè)首對雪兒道:“寒江釣雪,確是一件雅事!”
雪兒也看他,雪花覆蓋了他的眉和發(fā),笑道:“你成了白眉老翁?!标懺品迳焓州p輕拂去落在雪兒頭上的雪花,道:“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首!”雪兒輕輕道:“與君同賞雪,也算共白頭……”
陸云峰越來越癡迷于他的劍,常常廢寢忘食。這一日,雪兒又提著她的小魚簍來了。
雪兒道:“陸大哥,民間有俗語云“冬鯽夏鲇”,鯽魚冬月里肉厚子多,尤其美味,冬季食鯽魚正好。”
陸云峰心不在焉地道:“我需要的不是這些!”雪兒喜樂之色頓時從臉上逐漸褪去。陸云峰有些煩躁,喃喃低語:“你若是熟悉劍法,我便不用去找程小姐?!?br />
雪兒訝異道:“你說什么……”陸云峰嘆了口氣,和盤托出了他頻繁去找程小姐研習劍法的事,末了,他很誠摯的道:“我希望你能陪我練劍?!毖﹥旱皖^,默默不語。良久,雪兒抬起頭,誠懇道:“陸大哥,我能學(xué)會習劍?!?br />
一連很多天,陸云峰沒有攜劍去集市上。陸云峰很耐心地教雪兒練習劍法,雪兒也很認真地學(xué)。練武是很費體力的事,雪兒累了,就靠在屋邊的柴垛上歇息,一手支頤,一手拿一個細柴棍在雪地上亂戳。
陸云峰過來,問:“你在想什么呢?”她抬頭看他,笑道:“我又想到一種魚的做法,等下做給你吃?!彼鋈话l(fā)現(xiàn)他的臉陰沉下來,忙斂下眼眸,慌亂地說:“我……我也在想練劍的事……”他輕嘆一聲,從她身邊走過去,沒有停留。他的輕嘆卻如同沉重的墜擊,墜擊著她的心沉入谷底。
雪兒不再復(fù)活潑之氣,變得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烹的魚不是咸了就是不上味。
早春時,竟下了一場大雪,積雪深沒至小腿,行走也艱難。
一碗潔白如玉的魚湯端上桌,陸云峰道:“魚吃多了,也膩味了!”她反射似的一下子站起來,慌亂道:“是咸了還是淡了?”
他不緊不慢地道:“吃多了沒味兒!”她伸手過來端碗,要去重做一份,他道:“不用了,你除了會烹魚,還會做什么?”
寒氣習習,凝結(jié)了寒江輕快的流水與林子里歡悅的鳥啼蟲鳴,屋里屋外都寂靜無聲。沒有動過筷的魚湯在寒冷中逐漸沒有熱氣上揚,沉如死水。
陸云峰起身,走到門邊,頓了很久,輕輕道:“我走了!”
雪兒背對著門坐著,沒有動。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股寒氣沖門而入,只覺背脊發(fā)涼。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聲音漸行漸遠,直至聽不見,一顆清淚從眼中滾落下來……
桃花生春水,落英夾堤岸時。一對神仙似的眷侶在此比試劍法。如蝶一般在林間雙雙飛舞,劍氣過處,桃花滿地。他們一起研究新劍譜,練習新劍法。陸云峰無比地愜意與滿足:“這才是習武之人的生活?!敝皇桥紶?,江雪清澈的眼神會無端闖入,打亂他的心神。
時光飛渡,春去冬來,天空又飄起了飛雪,穿林如花。程小姐道:“我們空有一身本領(lǐng),不如去浪跡江湖,做一對行俠仗義的俠侶!”“行俠仗義”四個字,猛地觸動了他的心弦,記得雪兒初見他時就是這樣說的。他答非所問:“逍遙游,一棹逍遙入畫游……”程小姐聽得疑惑,道:“你說什么?”
他恍然回過神來,“哦”了一聲,然后笑道:“聽說寒江的魚鮮美異常,我們可以暫時將習劍放一放,寒江釣雪也是一件雅趣之事!”程小姐淡淡道:“垂釣于我不怎么有興趣?!?br />
后來他屢屢恍惚失神,他忽然發(fā)現(xiàn)雪兒手中魚的鱗片也閃著劍一樣的光芒,他抖動的劍身卻不如她手中魚蹦得靈動。
在一次兩人比劍時,他又失神了。劍刃劃破了程小姐的胳膊,傷深見骨。程小姐倒是很淡定,撥開了陸云峰過來幫忙的手,牙手并用撕下一塊布條將傷口包扎起來,而后淡然道:“你的心不在劍上,也不在我這里,再練下去亦是蹉跎光陰,我們就此別過吧!”
他深知程小姐是果斷決絕之性,此話既出,便再無轉(zhuǎn)圜之地。程小姐斷然地一騎絕塵而去,陸云峰看著她即將消失在天邊的最后一點影像,想起了江雪,那個不會吟詩與舞劍,只會烹一手好魚的漁家女孩兒,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雪下得很大,深至沒膝,行走也太艱難,陸云峰加快腳步,遠遠地看見碧云峰下的木屋,厚厚的積雪似乎要把屋頂壓垮。
推開門,吱呀一聲,陰暗的空屋積滿灰塵。轉(zhuǎn)頭遙望寒江,漫天潔白的雪花落入江水中消失不見,只有流水蜿蜒遠去。
一年又一年,如碧帶一般的寒江再也沒有托著一葉扁舟載著清甜的歌聲而來,寂靜的寒江沒有一絲漣漪。
四無人聲,聲只在樹間,撲簌簌,是寒風卷起雪片打在樹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