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航】漿水,村莊甘甜的乳汁(散文)
一
那時候,我厭惡汪家溝,更加厭惡汪家溝的空氣中彌漫的陳酸味。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汪家溝的煙囪中總有一家會飄出酸味,這味直透心脾。我猜想,大概“窮酸”這個貶義詞也是從我們村的煙囪中飄出去的。我抱怨,究竟是誰發(fā)明的漿水,讓它把我們村貧困的秘密傳遍天南地北?
我的厭惡并非沒有由來,它在我的胸膛壓了太久太久了。在汪家溝生活的幾十年,我?guī)缀趺刻於家穱L這種酸味,或是中午,或是傍晚,夏天則更甚。我抗拒,嘗試用各種手段,哭鬧、撒潑,甚至拒食??咕軣o用,我最終不得不含淚咽下那一碗酸水。長久以來,我在汪家溝便有了一個壞名聲:嘴細(xì)。我們村所謂的“嘴細(xì)”并不是櫻桃小口的意思,我的嘴不小,甚至有“海納百川”的韻味。在我們村,嘴細(xì)的人不會有什么大出息,因為挑食長不出健壯的體格,沒有健壯的體格便不是一個稱職的受苦人,營務(wù)不好莊稼。因此,很多同齡人便開始鄙視我,說我手無縛雞之力,腿缺擔(dān)糞之勁。我便以譏笑還擊,說牲口勁兒大,但一輩子吃草,走不出骯臟的圈舍,秤砣雖小卻能壓千斤。他們不服,拳腳相向,很多時候都被我揍得口鼻流血,哭喊著要找爹娘告狀,我更加嘲笑他們,空有一副發(fā)達(dá)的四肢,外強中干。在這方面,我內(nèi)心感謝父親遺傳給我的好力氣。
我心里清楚,我在村里的壞名聲多般是母親傳出去的。村里受苦的婦女,沒有什么消遣的事物,唯一沾上邊的,恐怕是茶前飯后聚在一起扯一會兒閑話。夏日的午后,天氣異常炎熱,太陽吐著毒辣的火舌,似乎要把黃土大地上的一切烤干燒盡。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出不了山下不了地,村里婦女便聚集在我家門前老桑樹下閑談日月。聊資并不新奇,誰家的老母豬生了多少只豬崽,誰家的老母雞生蛋勤快,誰家地里種的什么莊稼……聊到最后,話題總會聚焦在丈夫孩子身上。有人開始吹噓,自家娃娃多么成材,一天能擔(dān)多少桶水、劈多少根柴。母親沒有什么炫耀的資本,便開始吐槽我的諸多缺點。其中最嚴(yán)重的,便是嘴細(xì)挑食。她說:“我家云娃長的是狗鼻子,我只要做一頓酸飯,他一進(jìn)院門準(zhǔn)能聞到,接下來便是哭鬧、撒潑,搞得我做頓飯左右為難?!彼f的是實話,我對漿水的厭惡是長久積攢下來的,就像殺豬的不喜歡吃豬肉,做醋的不喜歡吃醋一個道理。就這樣,我的壞名聲便在村里傳開了,有人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向楊家的云娃學(xué)習(xí),長得一副瘦竹竿身材,將來討個媳婦都困難。”聽到這樣的話,我對漿水的厭惡更深、更甚,是它讓我在村莊里名聲掃地。我發(fā)誓,如果能有一天走出汪家溝,我便再也不吃漿水。
那時候真窮,一日三餐,總也離不開漿水。對于漿水,母親的做法是:將粗糙的扁豆面搟薄、切成雀舌形狀,配之以土豆條,下到煮沸的水中,待面和土豆煮熟,投入漿水調(diào)味。一鍋雀舌面清湯寡水,不加調(diào)料不放鹽,站在鍋邊酸味撲鼻,盛到碗里,能調(diào)味的只有旱韭菜腌制的咸菜。這種粗飯吃了多少年,吃煩了、厭了,看也不想看一眼,聞到酸味心情也要沉下半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母親在做飯這件事上犯了難。面對我的哭鬧拒食,她別無他法,在碗中滴入幾滴植物油,算是做成一碗“甜飯”,暫時滿足了我小小的需求。這個情節(jié)像一部老電影,深藏在我的鄉(xiāng)村記憶中,每次想起,心頭不免涌上一股酸楚。
厭惡歸厭惡,我從來沒有否定漿水在我們村的作用。民以食為天,一村莊人都在漿水的滋補下成長、變老,漿水是汪家溝的半邊天。老去的一茬人把窮酸味帶到地下,帶到泥土中,長出窮酸的莊稼,這種窮酸味便被后來一茬人傳承了。村莊的氣息在莊稼之間傳承,在草木之間傳承,漿水菜算是這種傳承的一座橋梁。怎么解釋?得從漿水菜的做法說起。在我們村,把做漿水菜的整個過程稱之為“臥漿水”,為何采用一個“臥”字,其奧義在哪?觀看母親做菜的整個過程:從麥地里挖來苦苣菜,摘撿洗凈,用水煮熟置于缸中,在缸中倒入開水,待涼至一定溫度,將提前準(zhǔn)備好的漿水引子倒進(jìn)去,攪均,用一件破舊的老軍衣包裹整個陶缸,待它發(fā)酵至酸。由此,我對“臥”字的解釋是,讓生長在原野上的野草安靜地躺臥在土陶缸里,發(fā)酵成養(yǎng)分,滋補莊稼人的身體。這個認(rèn)識或許有些幼稚,如果在以后能夠聽到更加深刻的解釋,我將及時更新改正。然而,這并不是我本次書寫的重點,我想說的是,臥漿水是讓草木變成滋品的過程,它來自黃土高原上的莊稼人對食物的孜孜追求,是一種智慧的體現(xiàn)。這樣說來,漿水更像一種乳汁,從大地母親高聳的乳房中流出來,養(yǎng)活一村莊嗷嗷待哺的莊稼人。
我的書寫出現(xiàn)了矛盾,我應(yīng)該厭惡漿水還是喜愛它?十幾年前,我對它的厭惡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它滿足不了我的味蕾,頓頓粗糧漿水面的吃法也叫人眉頭緊皺,實在是吃厭了。但是此刻,我筆下的“厭惡”生出了別樣滋味,這種轉(zhuǎn)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現(xiàn)在仔細(xì)一想,我對漿水菜的厭惡,對雀舌豆面的厭惡也僅僅停留在兒童少年時期,停留在我在汪家溝生活的那一段歲月中。三十歲的我,在觀望十幾歲的日子時,這種厭惡重上心頭,但我卻非常渴望感受到它,甚至渴望再經(jīng)歷一遍。起初,我不愿意承認(rèn),那種豆面中滴幾滴胡麻油的恓惶日子有什么值得留戀呢?那種日子酸楚,就像那碗漿水面;那種日子簡單;就是日出日落,吃飯勞作睡覺;那種日子熱鬧,雞鳴狗吠,人聲鼎沸。
二
二十多歲的時候,我走入一片荒野,成為一個真正的流浪者。離汪家溝越遠(yuǎn),空氣中的陳酸味越淡,直到某天,再也聞不到熟悉的味道。我擺脫了“窮酸”的困擾,卻至今沒有變成一個家境殷實的人。在這片荒野上,所有事物都是孤獨的,一棵樹孤獨地立在荒坡上、一棵草孤獨地長在原野中……我和它們一樣,一個人孤獨地行走,頂著烈日,迎著風(fēng)雨。
我知道,這片荒野不是汪家溝的黃山野坡。如果在汪家溝,渴極了,我會從缸里舀出一瓢漿水,咕咚咕咚痛飲一番;餓極了,中午剩下的酸飯,隨便盛一碗,一會功夫就能填個肚皮滾圓。當(dāng)行走陷入窘境的時候,我總是把“如果”安放在汪家溝,安放在我曾經(jīng)厭惡的土地上。人性的矛盾和貪婪被我演繹地淋漓盡致。
離開汪家溝沒幾天,我就開始懷念漿水的味道。這絲懷念是我未能料及的,沒想到它來得如此快,如此強烈。特別是炎炎夏日,口渴難耐,葷腥油膩飯食難以下咽,覺得能吃一碗漿水面便很知足。懷念一下這樣的場景:幾個年輕人聚在某家劃拳喝酒,桌子上一瓶酒兩碟菜,一碟腌制的青皮辣椒,一碟涼拌的漿水菜。漿水解酒,在我們村不是一個秘密。他們的做法是,從陶缸里撈出來的菜,用咸菜、辣椒油等涼拌均勻,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每個人能多喝二兩。這個論證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我親身實驗的結(jié)論是,每次喝到肚里翻江倒海,吃一碗漿水菜,喝半碗漿水,酒勁能壓下去些許,包在被子里睡一覺,神清氣爽。再懷念一下這個場景:父親從地理回來,一頭灰,半腿泥,蹲在房檐下喘大氣。母親從廚房里出來,詢問父親今晚想吃啥飯,父親說天太熱,油膩的東西吃不下,只想吃一碗“懶疙瘩”。母親轉(zhuǎn)而又來詢問我的意見,我聽到要吃酸飯,便犯起了脾氣。母親無奈,不得不重新?lián){一碗面條。一家?guī)卓谌耍粤藘蓸语?。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以前也很討厭吃酸飯,自從去蘭州當(dāng)了幾年裝卸工,吃厭了小飯館里油膩的飯食,重新回家務(wù)農(nóng)便離不開酸飯了。按照父親的說法,一天不吃酸飯,他就要挨一天餓,自己沒長酒肉肚子。
我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父親經(jīng)歷過的事,對漿水的感情也從厭惡轉(zhuǎn)為懷念了。私下里,我在心里重新解讀了“臥漿水”這個“臥”字的真義:漿水是一汪不會流動的有根之水,它在我們村的土陶缸里安靜地躺臥了幾百年、幾千年,到現(xiàn)在也沒能走出汪家溝,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臥”吧。你看那缸,圓滾滾的,像年輕母親的乳房,你看那漿水,像母親乳房里甘甜的乳汁。其實,稍微引申一下,用“臥”字來形容黃土村的水,總是那么真實貼切。比如,每家門前那一汪窖水、堿溝里那一潭泉水。
我的回頭很及時,這樣想著,仿佛一下子又站在了汪家溝的荒野上,行走的路徑上仿佛出現(xiàn)了父親的腳印、母親的腳印、我們村莊稼漢雜亂的腳印。人的一生,吃穿住行,總有一個地方、一件事物能牽住你,讓你恨之又念之。在我這兒,這個地方是汪家溝,這件事物是漿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沒能擺脫汪家溝賦在我骨子里的窮酸味。
三
近些日子,我做成了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臥了一缸地道的漿水。缸是照著汪家溝土陶缸的模樣尋來的,引子用的是汪家溝的苦苣菜漿水,一切都照著汪家溝的模子做。這缸漿水來之不易,是我總結(jié)三四次的失敗經(jīng)驗之后得來的,為的就是能在這炎炎夏日品嘗到汪家溝的味道。漿水作為黃土村一種最為普遍的食物,以這樣匍匐的方式潛入城市,樸實不張揚。
汪家溝的食譜里,漿水應(yīng)該排在最前列。我們村的人依舊會在某個閑暇時間臥一缸好漿水,菜還是長在麥子地里的苦苣菜,水還是老窖里甘冽的清水。揭開陶缸,水面泛著粼粼波光,映出汪家溝簡潔樸實的歲月。
在我之后,也會有人厭惡又懷念著它,漿水帶給人的矛盾也終會在那個老陶缸里逐漸消解。經(jīng)歷過這些,我堅定地認(rèn)為,漿水對莊稼人的滋養(yǎng)總會孜孜不倦,以前是這樣,以后也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