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州】一個立體的人性浮雕(作品賞析) ————評陳先發(fā)長篇小說《拉魂腔》中的臘八
一個立體的人性浮雕
——評陳先發(fā)長篇小說《拉魂腔》中的臘八
王順中
自古道:“水有源,樹有根”,任何人都不是沒有血源的天外來客。然而著名作家陳先發(fā)先生的長篇小說《拉魂腔》里,卻有這么一個地位特殊,來源不明,幾乎沒有任何精神亮點的傳奇人物,七姑的養(yǎng)子——臘八。
幾十年前的一天夜里,逃難途中,盲目在外游蕩著的七巧鶯(七姑),忽然在堤上尚未燒盡的篝火堆邊,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因為這陣啼哭聲奇怪地讓她想起那個曾強暴了自己,卻又讓自己戀戀不忘的逃兵的眼睛。頓生憐憫之意的她,便在久久不見人來后,將這個嬰兒帶回了祖籍地硤石鄉(xiāng)癱子村。說來也怪,這個被七巧鶯用一條棉巾裹著帶回,只剩下干貓枯柴樣一副小骨架的棄兒,在瘧疾、霍亂里穿行幾百里,恁是沒染上丁點兒毛病。這個仰仗七姑“跪乳”才勉強緩過命來的孩子,一直熬到六年后的臘月初八,才趴在門檻上,“突然眼汪汪地喊出一聲‘娘’?!睖I水嘩嘩的七姑“一把扯起那孩子,緊摟著,嚶嚶地就哭了一夜。”從此,這個僅僅因為一個眼神而勾起七姑關(guān)于那個逃兵諸多回憶的孩子,就有了一個叫做臘八的名字。針對村里這個具有傳奇色彩的臘八,癱子村風水先生梅子孝曾經(jīng)這樣評價說,“腳未粘地就吃了近百個女人的奶汁,受恩過重,陰氣又太盛……非匪即丐……”今天,就讓我們沿著作家筆下的文字,認真研讀這部巨著,看看書中的臘八究竟是不是一個“非匪即丐”的角色呢?
1,野蠻粗魯
“臘八操起大砍刀就是一陣亂劈……狗血濺得臘八臉上、脖子上、襖子上、褲襠上……”臘八肆意屠狗的名號傳出后,難免會有人循著狗蹤來尋仇?!安倌愕挠H娘,你的狗?還你的崽!你喚它一聲,瞧他答應(yīng)不?……”面對掄起鋤頭,前來算賬的狗主人,蠻橫的臘八猛然舉起大砍刀,“也不閃,反弓起腰硬擋……鋤柄嘩地斷了,鋤頭貼著臘八的額就斜飛了過去。大砍刀還未滴盡的狗血灑了那漢子一臉……”因為野蠻粗魯,刀下喪命的狗魂太多,癱子村人對這個“土匪臘八”不愿多談……。
有一年,村里來了一股牽羊捉雞,砰砰放著土炮,沒人敢去硬撞的夜賊?!爸慌D八一人,罵罵咧咧地拎著大砍刀就奔出了門……”第二天早上,心驚膽戰(zhàn),不見了賊影的路人卻看到“鰥夫臘八,一身是血地拎著一條斷臂,一條跟半截棉襖袖纏在一塊兒的斷臂,走到硤石鄉(xiāng)政府大院報案……”從此以后,匪氣太重,經(jīng)常當著眾人,磨著他那把明晃晃的大砍刀的土匪臘八,便成了村里無人再敢去招惹的忌諱。甚至見他鐵青個臉,別人也會遠遠地繞道別的田埂走路。
“操他娘的,災(zāi)越大,我越肥!”作為鄉(xiāng)下種地的外行人——臘八,除了屠狗,打撈洪水里的浮材,便是這個滿嘴粗話的野蠻人大發(fā)橫財?shù)暮貌钍隆C總€洪水泛濫的季節(jié),盯著墻角泛紅的蜘蛛占卜一番后,急不可待的臘八便噗通一聲縱身躍進濁浪滾滾的洪流。“赤條條的鰥夫臘八在急流中如履平地,從上游沖下來的物件,沒有哪一件有用的東西能躲掉他的法眼……”針對臘八諸如此類的脾性,似乎上能通神的癱子村算命先生梅子孝說:“吃百家飯長大的,非匪即丐……”這也許就是當年的臘八留在當?shù)卮蟛糠秩搜壑?、心中的刻板印象吧?br />
2,不受待見
如果一個人因為野蠻粗魯,滿嘴臟話,而在其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家不受待見,那算他咎由自取。設(shè)若由于他來路不明,并非梅姓,而在族權(quán)意識相當濃厚的癱子村不受歡迎,那就性質(zhì)大變,該當何論呢?
因為禁不住七姑親手腌制的狗肉“香溢全村”,“饞得地下的野鬼都掉下了活人的唾沫”的誘惑,土匪臘八的炕頭天天有人醉倒??墒悄莻€“好酒也善酒”,僅僅因為“不合脾性的酒,他一滴也不沾”的繼父梅麻三,“偏偏極少在土匪臘八的炕頭端杯子?!奔o昀《閱微草堂筆記》有言曰:“物之反常者為妖?!弊鳛槠吖玫恼煞?,臘八的繼父,身為家人,而且“好酒也善酒”的梅麻三,卻極少在臘八的床頭端杯子。對于這種實在有違常理的舉止,誰會幼稚得不過腦子地相信,僅僅是因為“不合脾性”那么簡單呢?
“楚王亡其猿,而林木為之殘;宋君亡其珠,池中魚為之殫?!保ā痘茨献印ふf山訓》)梅祠開會議事期間,因為不是男人,或者屬于外姓,“按老規(guī)矩,七姑和臘八都沒被請到……臘八雖算獨撐著門戶,畢竟是漂泊進村的外人,麻三叔打小里也疏著他……”既然偏愛破廟做愛的七姑是麻三叔心頭的一個結(jié),那么身為七姑養(yǎng)子,與他梅麻三并無一點血緣關(guān)系,打小里就被梅麻三“疏遠”,甚至來路不明的外姓人——土匪臘八,豈能不會成為宗族意識根深蒂固的梅麻三心頭,除了七姑以外的另一個難解的心結(jié)嗎?對于這點,憨厚卻并不真正呆傻的臘八又豈能一無所知?
七姑在世時,臘八作為七姑的孩子而真實存在。七姑死后,土匪臘八差點被癱子村人完完全全地遺漏掉了。梅祠被焚后,“仿佛誰也沒在意土匪臘八的失蹤?!比欢皻q月的荒誕性在于,此處被遺忘的一一切,可能會在一個不相干的別處,被人警惕地記起,并攤開在猛烈的陽光之中?!?br />
春熾日暖,堤上黃色、紫色的野花燦若云霞,無端端地.忽然有人說,咦,今年堤內(nèi)堤外的野狗咋這么多?……一些嘴饞的漢子,夜間牙酸腮硬,低頭就尋思,哦,癱子村那個臟話直噴的土匪棍子多時不見了。脫離了臘八大砍刀的淮上野狗族,失去控制地繁行著,夜間四處瘋狂地奔跑著,仿似在尋找那個擒著屠刀的絡(luò)腮男子?!边@一行行貌似調(diào)侃的文字,無可辯駁地從側(cè)面告訴我們,臘八在癱子村幾十年的存在似乎一文不值。他唯一值得“警惕”存在的價值,就是沒了土匪臘八的淮上漢子,再也沒有了賴以解饞的狗肉;失去臘八的癱子村,泛濫的野狗影響了他們莊稼的收成;而更具諷刺意味的是,突然失去對手臘八,亂了生活規(guī)律的狗們也要瘋了。就這點來說,臘八的突然失蹤與魯迅筆下祥林嫂的悲慘離世,孔乙己的莫名消失,阿Q不明不白的喪命,究竟又有多少迥別之處呢?
3,淳樸能干
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迸e目無親的“我”初到癱子村,難免會與普通人一樣,會為落腳點而躊躇不已。站在門前的“我”正為東家是否會接納我這個來歷不明的男子借宿一晚,而感到忐忑不安時,“不料,七姑只盯著我的雙眼一會兒,溫和地笑了。臘八更不欺生,手腳麻利得把我的行囊班上了炕?!彼麊渭兊孟駛€可愛的孩子,立馬接受了我這個來自姐姐梅紅工作的省城的新朋友。
在中國古風猶存的偏僻鄉(xiāng)村,熱親好客幾乎是所有農(nóng)民的共同脾性。與之相反,在安于現(xiàn)狀,貧窮狹隘得近乎精神扭曲的的某些村莊,嫉妒則是一種少有良藥可解的頑癥。對于一個來自外地,仿佛有花不光的的現(xiàn)錢,專門買那盡是鎮(zhèn)上難得有人光顧的陳壇老窖燒酒的陌生人,癱子村里的某些人會莫名其妙地暗生嫉恨。與之相比,臘八卻是個少有的例外——他雖然“對我驚艷不已,但他并不像村中的其他人那樣,對我不陰不陽地暗生敵意?!迸c我漸漸熟識后,為了豐富桌上的下飯菜,也是為了犒勞“我”——這位來自省城的姐姐好友,除了從泛濫的河水里撈點浮材你買點酒菜外,有時都“快日落了,臘八順手從門后抄起一件漁具……一泡尿功夫,幾條魚亂蹦瞎跳地進了門。”與我和睦相處的歲月里,梅子孝眼里“非匪即丐”的臘八,卻把他淳樸能干的一面毫不吝嗇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
4,知恩圖報
一入冬,身子骨畏寒的七姑,夜間就凍得關(guān)節(jié)發(fā)僵,手腳冰涼,不能入睡?!肮啡忪鍤庵?,是克住妾命的好藥方子?!甭狅L水先生梅子孝這么一說,為了搞到更多狗肉的憨子臘八立馬使出他的絕招。“他宰了兩只逢春發(fā)情的大母狗,把它的陰戶連后腿一塊兒剁下來……沒多會兒,嗅得味兒的公狗們嗷嗷叫地就一個接一個地來了……”在癱子村搬遷工作僵持不下時,坐在臘八炕頭的梅子孝一邊喝酒,一邊敲著桌子大罵王清舉,盡“逼癱子村的人干數(shù)典忘宗的事。”剛開始,一聲不吱的七姑,悶著頭喝了幾杯,斜著眼看著梅子孝唾沫四濺地罵人?!倍跋騺聿辉咐頃@一類公事兒”的臘八則沒事人一般,“自顧自地大口喝著酒。”“滾起來,把這個糟老頭子給娘背回家里!”母親一聲令下,迷迷糊地被母親從酣醉里掐醒的臘八騰地翻身下床,“拎起一身酒氣的梅子孝,朝肩上一撘,就出了門?!?br />
七姑離去后,虔誠地繼承起七姑衣缽的陶月婷首次獨自支撐起癱子村的大戲。梅子孝,癱子村的許多村民都沒來,但依舊鬧哄哄的場間,一如既往的“土匪臘八卻顯現(xiàn)地坐在最前排,與王清舉緊靠在一起。”與那些專程前來湊個熱鬧的吃瓜群眾相比,與王清舉緊靠在一起,并顯現(xiàn)地坐在最前排的臘八的出現(xiàn)就意義非凡了。作為七姑的養(yǎng)子,算是梅修山香火傳人的臘八,在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喪母之痛后,終于看清了悲劇的根源,總算讀懂了母親長逝的意義所在,進而慢慢走出敵視鄉(xiāng)長的陰影,開始理解王清舉對癱子村長久以來的良苦用心。“向來不愿理會這一類公事兒”,總算從母親去世的痛苦中涅槃重生的憨貨臘八,終于先于他人,邁出了堅實而難得的第一步。他開始樂意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摒棄幾乎所有來自癱子村的精神干擾,毅然以毫無顧忌,積極參與看戲,這種獨特的方式來感恩母親的舐犢之愛,感謝陶月婷妹妹舍身作場的“斷弦”之義,支持鄉(xiāng)長王清舉為了實現(xiàn)癱子村整體搬遷,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嘔心瀝血的艱辛付出。
5,扭轉(zhuǎn)乾坤
從人類文化學的角度來看,出生于某種人文環(huán)境,并在那種文化的長期浸染下長大的人,一般很難出格地做出有違那種那種人文精神的事情來?!拔壹也菸莺蟮奶覙湎拢I死了四個路過的人。樹上肥肥壯壯的桃子卻沒少一個?!弊骷矣洃浝铮痪盼宥甑臉O端場面,與寧愿守在一年幾澇的癱子村,也不愿搬遷上岸,盡情享受永久平安幸福的癱子村人,究竟在何種程度上有所不同呢?梅祠被毀前的癱子村,究竟能有多少人真正思考過,那種刺破梅祠約束的的沖動是否可行,意義何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不止一次告訴過我們,對于心中擁有明確“梅祠式道義”底線的癱子村人而言,“線外的東西,他想都不會去想?!?br />
姜斯年教授在其早先的來信中說:“歷史的發(fā)展并無邏輯性可言。連接那些孤立事件的,往往只是一閃的靈感或過敏的直覺。我的想法是,最后毀掉癱子村的人,必定不是那些閉于殼中并飽享了她的文化乳汁的人;也不會是那些被隔絕于村外、對她一無所知的人。如果需要再精確一點,我想指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土匪臘八?!币驗椤巴练伺D八與養(yǎng)母七巧鶯之間有一種濃于血緣的母子情,他從七巧鶯身上找不到報答之渠,他可能會本能地往上追溯,抵達梅修山畢生未了的雄心。土匪臘八百無禁忌的性格和非梅氏一族的身份,將令他做出非同一般的極端之舉?!?br />
梅祠被毀后,喜出望外的警察終于從臘八的炕底,找到了兩個規(guī)格、形狀與梅祠廢墟中挖出的小桶完全一致,裝滿汽油的油桶。這個小小的意外發(fā)現(xiàn)不僅現(xiàn)場驗證了姜斯年教授的早期預(yù)言,更直接坐實了臘八參與焚祠的壯舉,徹底改寫了他在外人眼中只會屠狗,撈取浮材,“非匪即丐”的刻板印象,甚至作為癱子村的吹哨人,一舉扭轉(zhuǎn)了乾坤——加速結(jié)束癱子村多少年來一直沉溺于與洪水掙命的悲劇命運。
寫到這里,我禁不住想起俄國歷史學家維謝洛夫斯基的一句文化讖言?!八^歷史的,其涵義并不在于其中描寫了真實的歷史人物,而在于它通過過去的形式表達了現(xiàn)今人民的情緒。”
就這部具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長篇小說《拉魂腔》而言,作家在認真描寫諸多重磅人物的同時,有意安排一個野蠻粗魯,不受待見,“非匪即丐”的鰥夫臘八,究竟意義何在,試圖表達今人的何種情緒呢?
俗話說,“愚者看過程,智者重結(jié)果?!边@位像孫大圣一般來路不明,僅僅因為一面的“眼緣”而被養(yǎng)母七姑發(fā)現(xiàn),并帶回癱子村,進而被作家寫進《拉魂腔》的土匪臘八,在一般人眼中,充其量也就是個跟著母親身后,蹭點熱度的配角罷了。然而,也就是這個梅姓人眼里,粗魯蠻橫,不諳農(nóng)活,“非匪即丐”,形象扁平的土匪臘八,卻在母親離世后,幡然醒悟。令人意外的他,居然心思縝密地偕同梅虎、丫兒,趁著夜色的掩護,順利完成燒毀梅祠這一世紀壯舉。臘八不僅用自己的壯舉永絕了癱子村整體搬遷的后患,而且在間接完成母親,及其外祖父梅修山的遺愿后,最終又像他來到這個世界那樣,神秘而意外地淡出人們的視線。
關(guān)于臘八這段被作家有意簡化的個人神秘史,有意無意間告誡著我們,為了生存的第一需要,習慣于安于現(xiàn)狀,生而為人的我們,可能偶爾會毫不猶豫地扯下臉上溫情脈脈的道德面紗,臨時披上人道的鎧甲,做出某些違背法理的錯事。一旦睜開朦朧的睡眼,看到更加精彩的外部世界,眼前一亮的我們便會像當年那個幡然醒悟的土匪臘八那樣,神奇地冒出“與天相搏的豪氣”,毫不猶豫地蹬脫裹在自己腳上的那雙人道的“臭鞋”,認準目標,做出一番令人咂舌的驚世之舉。也許這就是屬于我們這個歷經(jīng)苦難的民族、社會,乃至這個國家,血液里與生俱來的基因脾性,希望所在。這或許也是作家陳先發(fā)先生在其《拉魂腔》里,試圖通過土匪臘八,或者類似于臘八,這種業(yè)已成為“過去的形式表達了現(xiàn)今人民的情緒”——某種復(fù)雜得,甚至連他作家自己也無法詳盡言明的特殊情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