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時光】萋萋芳草(小說)
夕陽西下了。余輝散落在粼粼江面,江水便金燦燦閃耀。岸邊一簇簇森森的巴茅已高過人頭,遠望去象是一排排守護江岸的綠色衛(wèi)士。一陣悠悠風(fēng)過,潤濕的空氣帶著茅草的清香撲面而來,給人以清爽怡悅。
他和她手挽手向河岸走來,象是父女倆晚飯后散步。他仰臉看落日,落日在他臉上鍍上一層古銅色,那只緊閉的眼已見深深陷了下去。她細細地打量他,好象在欣賞一個古色的木雕。好一會兒,她說:
“獨眼,你老了?!?br />
“是嗎?”他笑了笑,臉上笑出很多皺紋,“才五年,變化這么大。你倒是變得漂亮了?!?br />
“我那時很丑,對嗎?”
“不丑,只是……那個瘦猴,沒現(xiàn)在這么好看?!?br />
五年前她的確不怎么好看。雖然正值十八歲花季,但發(fā)育得很不好。胸平平的象個男孩,腿也細細的,走路象柳條兒飄悠悠的。
她守在他水果攤前,是一天下午。頭發(fā)亂糟糟,穿一身土氣的衣服,既舊且臟。他以為她是個逃荒要飯的小丫頭,拿了兩個蘋果叫她走開,叫她別妨礙他,買主正多呢。她不要蘋果,她說她見他忙不過來要幫他稱秤。他有些感動,心想這姑娘其貌不揚心眼還蠻好,今天生意好,一個人搞得手忙腳亂,一只眼看稱已累得酸澀發(fā)脹。
她稱秤看來還內(nèi)行,手也麻利。他只管算帳收錢,把一張張鈔票丟進那黑不溜秋的小木箱。收攤后,他從木箱里拈出張5元票打發(fā)她回家:
“小妹,謝謝了,拿去吃點東西吧,別嫌少呵!”
她不要錢,卻要他收留她。她說她是從家里逃婚逃出來的,沒地方可去了。她愿意長期幫他,只吃飯不要錢。他不答應(yīng)。她就是死活不離開,還大把大把抹眼淚,大把大把擤鼻涕。
他慌了神,睜著獨眼,無可奈何地看著這株遭霜打的黃苗苗,為難地說:
“我一個單身漢,怎么敢收留你這單身姑娘?再說,我一間屋,你晚上歇哪兒?”
“我睡屋檐下,真的,我不怕睡屋檐。”她掛著淚珠的臉一副天真倔強的神氣。
良久,他深深漢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傍晚,她坐上他拉貨的三輪車,拐出大街,朝著靠江邊不遠的一個小村莊駛?cè)ァ?br />
五年間,她變得體態(tài)婀娜豐滿了,臉上也有了幾分顏色,然而當年的天真倔強此時還掛在她臉上。
她挽住他的手,他感覺到一個豐腴的身子,心跳的很厲害,不敢迎接她的眼光。他問她:
“這幾年過得還好吧?”
“你呢?你得先回答我?!?br />
“我么?還不是和以往一樣。人老了,不行了?!?br />
“不準你說老,你自己不能說老!”她用手去捂他的嘴。
他來不及后退,很明顯地感觸到她酥軟的胸,渾身血液加快了流速。他望著那映著落日的江水,說不出是凄惶還是幸福。
“我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為什么要來看我?”
“這些年一直都想回來找你,就是死也想再見你一面?!?br />
她盯著他,眼光不愿從他木雕似的臉上移開。他低下頭。
“別這樣看我,我好丑?!?br />
“丑也要看,我那時好丑,你為哈看我?還看我睡覺?!彼ζ饋?,臉上笑出一對好看的酒窩。
“那,那…你不懂!”他臉一下紅得象豬肝。
其實,他那時是難免看她睡覺的。他的房子雖小,屋檐倒還可容下一個人睡??梢粋€十七八歲的姑娘睡屋檐怎么行?他叫她睡屋里,自己睡外面,但他犟不過她,只好替她在檐下鋪了張席,買來蚊香讓她先對付著。半夜三更,他常起來看看,見她雙手交叉于胸前,和衣睡得呼呼的。再看院門,明知院門關(guān)得嚴嚴的,還是要摸摸看看。
清早,鄰居張二嬸過來買梨,見屋檐下蜷著個瘦小姑娘,責(zé)怪他:“你請人幫工,連住房都沒有。你這號老板也學(xué)到缺德!”
他揉他的獨眼,答不出話。
中秋到了。晚上他早早去睡了,她盼那圓月露出潔白的臉兒,可月亮偏偏躲進黑沉沉的烏云。半夜,烏云變成瓢潑大雨往下倒。他被驚醒,開門見她站在屋檐下,下半身被飄風(fēng)雨淋濕。他不知哪來的膽量,象老鷹抓雞兒似的一下把她拖進屋。他命令她睡在床上,自己扯床席睡地下。她在床上抖抖索索哭到天亮,他躺在地上望著屋頂,聽著那哭和下雨的凄厲嗚咽,后半夜一直沒合上那獨眼。
第二天,他在那間小屋中間用水果紙箱疊起一個象征性的隔墻,又買來間小床給她睡,并定了規(guī)矩:睡覺時不準越界。
她說他看她睡覺,這恐怕難免,因為他們完全可以從紙箱縫里看到對方。
“獨眼。”她這樣叫他,望著他木雕似的臉。
“瘦猴?!彼@樣叫她。然而已非昔日的“瘦猴”了。
“你還唱歌嗎?”她仰臉問他,晚霞給她的臉施了一層脂粉。
“沒那份心思了,那些歌都老掉牙了?!?br />
“那么你聽著,我唱?!闭f著,她唱起來:
真情象海洋廣闊,
冷冷冰霜不能阻隔,
……………
歌唱得有些走調(diào),甚至歌詞也變了樣,卻象甘洌的泉水流入他荒蕪的心田。她想她的確不是原來的“瘦猴”了。
她記得從那以后,她就管他叫“獨眼”,他不知她為什么這樣叫他,只覺得叫“獨眼”反而中聽。于是他也管她叫“瘦猴”,她也把這渾號當成禮品接受了。晚上,躺在床上怪悶的,她就隔著紙箱喊“獨眼”要他講故事,要他唱歌。她聽別人說,他在文革參加過宣傳隊,還是隊里能歌善舞的臺柱子呢。
“文化革命的歌,不時興了?!彼煽攘藥茁?,爬起來坐在床邊。
“唱‘小小竹排’怎樣?《閃閃紅星》里面的?!彼龔募埾淇p里瞅著他為難的樣子很開心。
“那歌名叫《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br />
他唱起來,雖不比李雙江的高亢渾厚,卻也還象練過幾天的,激情使他的臉顯得生動,那只眼里也有了光輝。她也跟著哼,哼著哼著就繞過紙箱隔成的墻,過來同他一起唱。
“別過來,這邊是我的地盤?!?br />
“……”她才想起犯了規(guī),只得回到自己床上。
“獨眼,你那只眼是怎么瞎的?”過了好一會,她說。
“從小就瞎了?!?br />
“我不信,你哄不了我?!彼凇案舯凇卑绻砟?。
他的心像蜂螯了下,躺著不再出聲。
西邊最后一抹余輝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岸邊彎彎扭扭的。他們在一塊茸茸草地上坐了下來,背后是一大籠巴茅草,幾只蜻蜓,蜻蜓倏地飛了,她掐下一片茅草葉,放在漂亮的鼻子上嗅了嗅,她說:
“那一回,也在這兒,我記得的?!?br />
“是的?!彼厕D(zhuǎn)身拉下一片茅草。
“都那么晚了,月亮老高了,蟋蟀嘰嘰叫?!?br />
“是的?!彼勚兔┎萦挠牡南銡?。
“你怎么老是‘是的是的’?聽我說,那晚我真想倒在你懷里,我是真心的??赡闶莻€大傻瓜,我一直在心里罵你是個傻瓜!”
“……你不懂!”他怎么會忘記那個晚上?但他從不愿提起那個晚上。
“瘦猴,不,小青妹?!彼f,“你該回家了,你逃出來快一年了,不想家么?”
“你要攆我走!”她一臉驚愕,“我說了我沒有家,家里人死光了?!?br />
月亮露出潔白的臉兒,靜靜地注視著河岸邊這一男一女。巴茅草上結(jié)著的細細密密的蛛網(wǎng)上面,布滿細細的晶瑩露珠,映著月光,銀閃閃的。她已褪去了面黃肌瘦,不知何時起,也注重起修飾打扮來,小小的胸脯上添了一副乳罩,白的確良短袖襯衫上不再有污漬,淺花色的褶裙下的兩條小腿已顯得壯實而有活力。他呢,那只閑著的眼這輩子不會有睜開的希望了,而古色木雕似的臉近來似乎也有生命的復(fù)蘇。
“你要逼我,跟你實說了吧。我本來在一家飯館打臨工,后來就跑出來了?!?br />
“受人欺負了?為啥又不回家?”
“不是受人欺欠那么簡單,反正一下說不清?!彼蘖?,她一哭就要擤鼻涕。
“說吧,只要你愿意,有什么說不清的?或許我還能幫幫你?!?br />
她停住哭,向他說了。他才知道,她為了哥哥不打光棍,被父母用來換親。當她見到將要同她一輩子在一起的丈夫——也就是嫂子的哥,又矮又丑,還大她十多歲時,她反悔了。人家說不干可以,得要她哥賠一千元彩禮錢。按換親的規(guī)矩本是可以互相免了彩禮的,哥只好來逼妹,妹又變不了錢,只得答應(yīng)到城里幫工掙錢。好歹找了個飯館幫人洗碗端盤子。到了年關(guān),哥哥來看她,她把辛苦掙來的兩百元全交給哥哥。等哥走后,飯館老板找人來給他兒子提親,拿出她哥借的八百元借據(jù)對她說,要是能答應(yīng),這錢就不用還了,借據(jù)當面撕毀,飯館的家業(yè)今后當然也是她的,要是不行,那……
“我本來可以答應(yīng)的,他兒子有羊癲風(fēng)病,病一發(fā)嚇死人,誰還敢嫁他?”
“你是逃那八百元債?”
“只是想暫時躲幾個月,等掙到錢還他們。他們那兒子也怪可憐?!?br />
“……”他木然,獨眼癡癡的。
她瞥了他一眼,拿手帕把眼淚鼻涕抹了抹,又說:
“我在街上逛了好幾天也找不著事干,晚上就到車站睡長椅,人家把我當成逃荒要飯的。這樣也好,沒人想占我的便宜。我到你這兒,肚皮早餓巴背了?!?br />
“你,這傻丫頭,為啥不早說?”
他望著那圓月,獨眼里盈著淚珠,晶瑩閃亮。
“我原說了,只要你管我飯,兩年后再向你要工錢,學(xué)徙弟也得要兩三年?!彼樕巷@出一種寧折不彎的倔強。
“我現(xiàn)在就給你錢,去把那帳了結(jié)了?!彼Z調(diào)很肯定,象父親命令女兒。
“你?獨眼,你不怕我跑了不還你?”
“誰要你還?瘦猴,你也該回家了,去找個婆家好好過日子。這一年多虧你幫忙,賣水里有了點賺頭。你平時給我洗洗補補……”
她又抽抽噎噎地哭。月的銀輝照著她嬌小的身影,讓人頓生憐憫。他勸她別哭,她卻哭得更兇。不知從哪兒跑來一條狗,警覺地看了看這兩個莫明其妙的夜游者,又鉆進銀色的朦朧中。
“怎么了?瘦猴兒,我說錯話了么?”
“獨眼……你要我么?我不找婆家,你肯要我么?”
他心里在一顫,半天說不出話。
“你要回答我?!彼橐?,肩一聳一聳的。
“別傻啦,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我明天去取錢?!?br />
“你瞧不起我,你不回答我,我不要你的臭錢!”
“別,瘦猴你別耍小孩脾氣。這事要慎重考慮,等幾天再商量好嗎?”他替她抹去淚水,看到她已見圓潤的臉經(jīng)淚水洗浴后,競顯得白嫩嫵媚,原來她的五官并不丑。
“第二天下午,我發(fā)現(xiàn)了你放在我枕頭下的一千元錢,就是找不著你的影兒。我邊哭邊罵你個獨眼鬼,鄰居們過來問:‘是不是獨眼侮辱你了?’我大喊:‘不是不是!’”
“難怪我回家后,張二嬸見我就兇狠狠的?!?br />
“我好后悔,當初還時時防著你這個獨眼光棍……”她好象還余氣未消,“我到處找不到你,只好去把錢還了哭著回家。”
“回家是對的,現(xiàn)在不是過得還好嗎?”
“好個屁!回家后父母把我嫁給一個萬元戶,出嫁那天,我哭得好兇,我想這輩子我們沒緣分了,我多希望你能在半路上把我劫了去,那是幻想!那個該死的嫌我家窮,不把我放在眼里,日賭夜嫖,我拿他沒法?,F(xiàn)在好了,他有了相好的,把我離了,我敲了他一筆錢……我能還你錢了……”
“哦……還提錢干啥,我要你還錢,還會躲你?”
“你躲我是不想要我,這事我恨你一輩子!”
“哦哦,我是想,不能乘人之危占便宜。我這把年紀,又是獨眼……”
“我是想,你心里還裝著那個人。好多次我看你偷偷看一張照片,看得那么傻兮兮的,你走后,我從你箱里翻出那照片,是個戴軍帽的漂亮女娃。她是當兵的?”
“不,那是紅衛(wèi)兵。那時興穿軍裝,紅衛(wèi)兵宣傳隊更不例外?!?br />
“你們相好是不是?你后來眼瞎了,她就把你給甩了?她現(xiàn)在哪兒?”
“她在另一個世界,在天國……”他有些干枯的臉上似乎沾著淚。
“什么天國,死了吧?獨眼……”她見他臉色難看,忙停住了。
“是死了。她是我的未婚妻。那時鬧派性,她正在臺上表演,一顆土制手榴彈扔上臺,我大叫一聲沖過去,可是晚了……”
那圓月不知何時升起,此時從烏云中掙脫出,宛若一美人露出莊重白晰的面容。在她的親切注目下,遠處隱隱的高樓,近處靜靜的江流,碧綠的田野,蜿蜒的河岸,都蒙上慈祥的銀輝。蟋蟀和青蛙的歌唱,仿佛是織進月夜白色旋律的跳躍音符,此起彼伏,增添了夜的靜謐與和諧。
“你的眼就那樣炸瞎了一只?”
“彈傷很輕,還不至于瞎,可心里的傷……別提了,我老了,這輩子不多久也就到頭了?!?br />
“不要這么想。你這么好的人,該好好活在世上。不準再說老,我不要你老!”
她站起來,月光勾勒出她優(yōu)美的身段,淺紅色的襯衣顯露出胸部曲線,橙色的筒裙緊束腰肢,一個婀娜多姿的少婦眼里是月光一樣的慈愛。她不再是當年的瘦猴兒了。她閃過這樣的念頭:溫情地摟住他的脖子,用紅紅的嘴唇親他胡子拉渣的臉……可事到臨頭她又改變了主意:
“獨眼?!?br />
“瘦猴……青妹”
“我曉得你對她的感情很深,我瘦猴差得遠。你不愛我我不勉強,可你要愛生活,愛這世間……”
他無語,用顫抖的手使勁揉那只凹下的瞎眼。那只眼鎖住了他的光明和希望,也鎖住了難于言語的沉沉痛苦,唯有那只好眼才能將多年積蓄的痛苦變成淚流。
“這樣,你才不會老得快,還會年輕的。真的,你會年輕的?!彼夭康那€在起伏。
他仿佛看見一位卓然的素衣仙子站在眼前,那仙子一忽兒又變成照片上那個閃著明澈眼波的紅衛(wèi)兵,給他一個粲然的笑……他想喊她,又張不開口,只覺一行熱乎乎的東西從半邊臉頰簌簌滾落。他記得好久好久都沒這樣暢快地流淚了,從她死了以后,二十年都沒流過淚,似乎淚流干了,可現(xiàn)在,竟淚涌如泉,再也抑止不住……
“謝謝你?!彼o緊握住她的手,“瘦猴……要是她還在,我們的孩子也有你這么大……”他的手在顫抖,他感覺到她的細細的手好涼。
月光如水,將江岸的巴茅草林洗得如玉樹瓊枝似的晶瑩;夜靜得出奇,似乎已聽不見蟋蟀和蛙聲的奏鳴。此時,他倆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靜謐的銀色世界是這般嫵媚。
時間不早了,他們向銀光籠罩的小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