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失落的村莊(散文)
大年初一,陽光明媚,這實在是很多年過年難得的好天氣。
艷子躺在床上,聽著雞鳴鳥叫,任陽光一寸一寸地移動充滿房間,賴在床上不起,懶懶地想著心事。
“艷兒,艷兒,起來吃飯了。”媽媽敲著房門輕柔的喚著。
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有媽媽這樣幺啊兒啊地喊,艷子的心像剛化開的春江水,一圈一圈的在湖心蕩漾,波光粼粼。
起身下樓來,看堂屋煙霧繚繞,父親和哥哥已經(jīng)在祭祖了。神柜上已點了香,兩根大大的紅燭已燃了小半,四方桌上的祭品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雞鴨自是不可少,還有代表年年有余的清蒸魚,預(yù)示著家運興隆長久的香腸,青菜煮豆腐是希望新的一年人和事清清白白。還有臘肉,八寶飯,發(fā)菜等七盤八碗的。還擺了五杯酒,五杯茶,五對碗筷……四方桌上擠得沒有余地。
父親站桌旁倒酒斟茶,碎碎念叨著:“老祖公,老祖太,高老祖?zhèn)儯宀畟?,姨娘們,今天過年,你們來家吃飯了,你們喝酒喝茶,保佑孩子們平安健康……今年在這里過年是最后一次了,過完十五我們就要搬走了,到時候還不曉得要在哪里供奉你們……”父親說話仿佛有些哽咽,艷子偷望一眼,父親神色陰郁肅穆,還碎念卻漸次低沉聽不清了。他把每樣菜都夾起又放下,表示祖先都吃過。又把酒雙手舉過頭頂,畢恭畢敬地鞠躬,,從高高的地方倒下地,一杯一舉一倒的重復(fù),額頭上寫滿虔誠的膜拜。
哥哥跪在神柜前焼紙祈愿,三張為一組,一張接一張的撕扯著燒,火焰把他的臉烤得通紅,也阻擋不了他對祖宗的熱情。他說給祖先愈多的紙錢,祖先就會保佑他賺更多的人民幣,這個財迷!不過四十歲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有這么個祈愿也是正常的吧。七歲的女兒和八歲的侄兒也跪了磕頭,雙手合十,眼睛微閉嘴角微笑祈禱:“老祖宗保佑我們考試一百分吧?!?br />
艷子拿了一把香點燃,對著神祖牌磕了三個頭,然后去分香請神,朝門邊三柱請門神,灶邊三柱請灶神,水池三柱請水神,還有豬圈,雞圈邊都分了香,保佑六畜興旺。這些往年都是父親和哥哥來做,但今年艷子決定要把所有的禮數(shù)做到,過完年,她家的小院就要拆遷了。
插完香,艷子又來到堂屋來燒紙,又點了一根長長的高香,又拜……
院子里鞭炮的落紅鋪了一地,加上今年早春催開的一樹櫻花,桃花的花瓣散落其中,竟有些迷離絢爛的美。母親正準(zhǔn)備去打掃,艷子叫道:“不是說初一不掃地嗎,把財都掃掉了”。
母親說:“我把它掃在一起,財跑不了?!?br />
“留著吧,看著熱鬧!”艷子的腦海里昨夜的鞭炮還在噼里啪啦地響著,沖天炮呼嘯長空,五顏六色的煙花璀璨奪目,開滿了整個夜空如夢如幻。孩子們在樓頂,在院壩跳啊,笑啊,互相追逐著。女孩點了一顆魔術(shù)棒轉(zhuǎn)圈圈,還念著魔咒:“巴啦啦小魔仙,飛嘍?!毙∧泻⑼娴氖撬づ?,點燃一丟,啪,劇響。又點燃一顆,啪,炸手了,甩甩手,用嘴哈哈氣,好了,又點下一顆……
昨夜村里就是這樣的熱鬧。而對門的楊家村卻是黑寂寂的一片,或有野貓野狗在殘墻碎瓦間翻動覓食,偶有搶奪地盤時“龍虎斗”劇烈爭吵,怒吼中的哀怨,無奈,換著一場爪牙相向的戰(zhàn)爭,與這邊的歡樂祥和格格不入。
楊家村兩月前搬走了,彎月村是三月前搬走的,新燕村是半年前搬走的。往年的除夕,幾個村像竟賽似的燃放煙花炮竹,如今只剩下這彎河村孤零零地?zé)狒[著,明年他們也將搬進電梯樓,那兒不許放鞭炮和煙花,父親說他的神祖牌也無處安放。?
說起搬遷,艷子和父母一樣不舍得他們的四合院,他們這祖祖輩輩居住了四百年的村莊,還有這月灣河……不像哥哥,他已經(jīng)在盤算著要換一輛什么樣的車了。
艷子家的四合院有正房和箱房,哥哥住了正房,父親把箱房給了艷子,箱房的二樓最左邊那間是艷子的房間,院子里的櫻花樹已經(jīng)伸展到前窗了,后窗望去便是月灣河。少女時代的艷子曾在房間里備戰(zhàn)高考進入大學(xué),寫詩作文也常見報上雜志,應(yīng)得益于這山水花樹吧!以致于后來結(jié)婚在城里也要每個周末都要回來,獨享這充滿故事的閨房。
正房是二十年前修的,那時的父親強建有力,自己掀了老屋的石板,改建成平房,又升起了二樓,二樓仍蓋石板,父親說石板房冬暖夏涼。后來哥哥長大了,和父親一起又建了箱房,筑了圍墻,還安了“過街”朝門。朝門邊種了金銀花,春夏之際那暗香便浮動在院子里的每個角落。正房前種了爬山虎,藤蔓已有了手腕般粗了,爬了正房又斜出箱房。春天剛露幾次陽光,那翠葉已迫不及待地冒出來了。還有院落里的桃樹,李樹,梨樹都在這陽光里竟相開放。白的,粉的,紅的一樹樹的搖曳,紛飛了滿地的花瓣。那桃樹還是艷子親手栽上的。那年奶奶還在,對艷子說桃樹不僅可以避邪,還能沾桃花運呢。正是青春燦爛的艷子便找來種上,沒想到那年她真的遇上了她的王子,“從此王子與灰姑娘幸福的在一起,”艷子的童話時代不知是終結(jié)還是開始!院落西角的石凳石椅被磨得泛起了青光,艷子曾在那里玩了不計其數(shù)次的過家家,看了多少次螞蟻搬家,看天上白云翻飛,看山下的月灣河脈脈流淌……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站在院中看到月灣河,莫名的涌現(xiàn)這兩句詩詞,這大年初一過得有些愁悵了。
邀了一家人在正房照像,平時不喜照相的父親穿戴周正,筆直地立了中間,沒有笑容。艷子閃了一張又一張,父親還吩咐:給大家在箱房也照照,還有那梨樹,李樹,還有“過街”,還有大黃,他們家的那條狗……其實很多天前艷子就把這院落的每個角落都攝了下來,把電腦塞得滿滿的。父親的不舍啊,厚重的壓下來。搬遷對父親來說就像大樹抜了根,大傷元氣不知是否能成活;對艷子來說則是折了所有的枝干沒了招展;對哥哥就像給大樹加了營養(yǎng)液,嫁接了新枝,然后長成一種山中城里都沒有的新品種。
大過年的,午餐的桌上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卻也不熱烈,就連平時嘻鬧無度的兩個孩子也安靜的吃飯,仿佛這是他們最后的晚餐,該要細細的品味。
“其實也挺好的,你們看楊家村的安置房不也有花園水池嗎?”哥哥只是要打破這靜寂。
“好個屁,巴掌大的地方栽幾蓬花就是花園了,垃圾遍地贓兮兮的?!备赣H好像早就想說這話?!斑€有那電梯,你媽一進去就頭暈,到時候她天天爬樓?。咳畮讓拥臉橇畮讱q的人,你們說該怎么辦?”
哥哥不敢答辯,又是無語安靜!
“那些電梯樓一棟像一棟的,上星期新燕的王姨婆出來買菜,結(jié)果找不到家了,在路邊哭了半天,還是遇見熟人幫忙才找到家的。”母親又開始說起安置地的典故來。“還有楊家村的小二發(fā)臘八被抓了,揣了一百多萬的征撥款天天去賭博,沒兩月就輸光了,然后就去安置房小區(qū)當(dāng)蜘蛛人,挨家挨戶的偷,唉,真是作孽??!”母親嘆道。其實這事母親是說過的,但一家人還是靜靜的聽她講完。年紀(jì)大了嘛,隨她叨。
母親又給每人夾了一片肥亮的臘肉:“多吃點吧,明年沒地方養(yǎng)豬了,吃不了這么正宗的老臘肉了?!?br />
艷子想起了臘月殺豬的場景:請了灣月村的“殺手”大貴。今年搬了許多村寨,喂豬的人家少了,殺豬過年的人自然也少,大貴早就手癢癢了。往年的這個時候正是大貴最忙的時候,早上空手出門,晚上歸家時一手提肉一手拿酒,臘月剛出半,大貴家灶炕上便掛滿了肉……那天大貴來得早,自個兒去磨刀燒水,甚至還拿起竹掃掃起院落,他跟父親說:“老伯,還是村里住著舒服,你莫要搬了。”
“你以為我想搬??!”不等他說完父親火就上來了,大貴嚇得趕緊閉嘴。四五個人把豬困在案板上,大貴準(zhǔn)確無誤的捅了一刀在豬脖子上,豬便安靜下來,接了兩大盆血旺,中午打了火鍋,村里一家一個來吃殺豬酒,艷子家的小院充滿了歡聲笑語。大貴喝得酩酊大醉,他說以后怕沒有機會給人殺豬了,還會有這么熱鬧的殺豬酒喝嗎?艷子也不知道
以前父母總叮囑艷子好好學(xué)習(xí),說讀好書可以有好工作,可以做城里人。如今她真的做到了,可心里空洞得厲害,每日忙忙碌碌的穿梭在擁擠的人流和車流中,不敢有有任何懈怠。她甚是羨慕村里的生活。就像哥哥利用小院辦起了農(nóng)家樂,每到周末城里的人踏青秋游,吃野菜抓魚蝦的好不愜意。夏天賺錢冬天休息,在春花秋月中詩意的工作,這不是種極致的生活享受么!可這一切都將消失了!
艷子的思緒凌亂,浮現(xiàn)的都是這月灣村的種種過往,就如同她的像機,想留住村里所有的一物一景,可再這么拼湊的篇章,都描不出那完整的“清明上河圖”,不消半月,便要在挖掘機的轟鳴聲中倒了城墻,碎了瓦礫。李樹,梨樹,桃樹將葬了繁花,歿了翠綠,消失了村落留廢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