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丁香(中篇小說)
丁香(中篇小說)
信天翁
一
丁香真是個苦命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等到她稍微大些的時候,他父親續(xù)弦,結(jié)果她被換給繼母前方的兒子,成了他的媳婦,單等到夠了年齡,就過門辦喜事,了卻這莊心事。這種被稱作“老換小”的換親方式,在當?shù)貙乙姴货r,因此,人們也見怪不怪了。然而,就在她這事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一件更麻煩,更復雜的事,現(xiàn)在突然又招上了她。原來,村里的石、白兩大家族,居然聯(lián)起手來,強行逼迫著她去抵婚,也就是讓她給白家的兒子當媳婦。這件事一下在村里炸開了鍋,成了人們議論的頭號新聞,一些年老的人甚至說,他們活這么大歲數(sh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稀罕事。
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這還得要從頭說起。
二
在黃土洼這個種姓繁雜的山村中,丁姓是最小的戶族,全村只有一戶。父親丁治友,有一兒一女。哥哥丁海,妹妹丁香。
丁海丁香兄妹兩年齡只差四歲。小時候,母親去世的時候,睜著眼睛,就是撂不下這一雙兒女。這也難怪,她知道丈夫丁治友是個普通的莊稼人,沒啥本事不說,人還有些窩囊懦弱,她就怕自己走了,兩個孩子沒人管顧,定會吃苦受氣成長艱難。果不其然,兄妹兩在沒了娘之后,幾乎吃盡了人間的苦。那時候,人們普遍餓著肚子,她爸爸每天還要上山勞動,根本顧不了兩個孩子。這樣,兄妹兩就相依為命,饑一頓,飽一頓的過著,自然,哥哥也就擔當起照顧妹妹的職責來。即便餓了,也沒東西吃,兄妹兩就只能喝上一碗涼水,可這村子在山上,吃水都是用毛驢從溝底里往上馱,因此,涼水也算是奢侈品。實在不行了,哥哥就領(lǐng)著妹妹出去,風里雨里,山里洼里,又是去打酸棗,又是去摘肚梨,總之,想方設(shè)法填充兩人的肚子……
后來,社會變革了,他們的肚子,也慢慢的不再那么饑餓了,但他們依然是哪個沒娘的孩子。
隨著年齡的增長,丁海有了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就是石老大石丙旺的女兒春風。兩人一直在一塊上學,漸漸長大了,也漸漸分不開了。就在兩人私下里談婚論嫁的時候,想不到春風的父親丙旺,卻自作主張,將春風及她哥哥,與本村主任白樹山的一雙兒女,滿意和豆花進行換親。憑著春風的脾氣,她誓死不從。但丙旺是一家之主,為了兒子的傳宗接代,他顧不得一切,一心要將換親之事進行到底。而且,兩家大人怕夜長夢多,便速戰(zhàn)速決,很快,有關(guān)事宜就已談妥并完成,同時,兩對四口的結(jié)婚日子也確定在秋收之后,并且鄭重地向外發(fā)布了。
無奈之下,春風就去找丁海,商量對策。剛開始,年輕氣盛的丁海,覺得這事有些不可思議:現(xiàn)在啥時代了!婚姻還不能自主?他相信,只要他自己親口向春風的父親表白說,他和春風是兩情相悅,真心相愛,就會……然而,當丁海真的親自與丙旺面談的時候,不但毫無作用,反而因話不投機,差點動起手來。事后,他才慢慢明白了,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鄉(xiāng)村,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而且,他也看透了,無論他與春風兩人怎樣努力,怎樣抗爭,也改變不了他們要拿兒女們進行換親的現(xiàn)實。就這樣,丁海心灰意冷,悲觀失望,無奈之下,決定放下心中的這段愛,打算一個人遠走他鄉(xiāng),從此不再回來。
春風知道這一切后,焦急萬分,就在她哥與豆花結(jié)婚的這一天,她秘密與丁海約會。期間,她掏出她早已準備好的老鼠藥,用以明志。然后,痛哭著要求丁海帶她一塊走。此時此刻,丁海感到十分為難,他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而是他深知帶著她出走的后果,最簡單說,怕也會攪得整個黃土洼村雞犬不寧,再嚴重說,恐怕……他實在不敢往下想??裳巯乱蔷芙^了春風,分明就是把她往死路上逼。他太了解春風了,假如說他真的在那天不辭而別的話,那么她敢說,她絕不會活到第二天……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疼,便心一橫,啥也不顧了,決定帶著春風一起遠走高飛。
一點沒錯,丁海和春風的出走,果然像扔了一顆重磅炸彈,使得整個村子被攪了個天翻地覆。首先是石家,女兒跟人家跑了,他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幾乎被逼入絕境……其次便是白家。身為村主任的白樹山憤怒至極,便幾度上門,大鬧石家??蓱z的石家自知理虧,忍氣吞聲,實在無法辯解,打了門牙也只得往肚里咽。
就這樣,石家人一邊在苦苦的掙扎著,一邊還在默默地思謀著、尋求著解決辦法。就在這時,經(jīng)“高人”指點,石家人突然把目光盯在了丁香身上,把她當做最后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按照他們的說法:是她哥丁?!肮铡弊吡舜猴L,現(xiàn)在,理所當然得由丁香來還“債”。于是,石家人就極力說服白家,由他們兩家聯(lián)手,把矛頭對準丁家,想盡一切辦法,迫使丁香去白家抵婚……
事已至此,白家人也是有苦難言。為了挽回面子,也不至于雞飛蛋打,他們只得答應石家。之后,他們兩家經(jīng)過慎重考慮,做了周密的計劃和安排。用他們的話說,就是:軟硬兼施,先禮后兵。
這天上午,丁治友來到自己的羊圈外,正準備放羊。冷不丁從羊圈旁邊冒出幾個人來,他仔細一看,見是石家老三老四和白二白三兄弟。這幾個人的突然到來,讓老丁心里有些愕然。
石老三丙富走在最前面,他首先迎了上去,滿臉堆笑著跟老丁打招呼:“啊呀,老丁哥,準備放羊呀?”
丁治友茫然地看著他,微微應聲道:“哦,時間也不早了,該放了?!?br />
丙富下意識地看了看羊圈門,又轉(zhuǎn)過來看著他,不緊不慢道:“哦,老丁哥,你現(xiàn)在這羊群圈大小?”
丁治友遲疑片刻,喃喃道:“也就三、四十個?!?br />
這時,其他幾個人也圍了上來,看著老丁,沉默不語。
丙富見機,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盯著他問道:“老丁哥,問你件事,就是,你兒子海子,領(lǐng)走我侄女春風這事,你知不知道?”
丁治友一聽這話,臉色“刷”一下就變了。半晌,他顯得很不自在,有些口吃道:“這事……我……真不知道……”
“我相信哩,丁哥,這事你一開始不知道,我信……”他隨即道,“可是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
老丁的臉色有些更加難看,而且,額頭上也似乎冒出了汗,他不敢看他們,低著頭,嘴唇哆嗦著:“這……我……”
這時,站在一邊的白二開口了:“老丁,你海子拐走春風,你知道,哪是石家的女子,可她是我們白家的媳婦……”
丙富接著問道:“那這事……丁哥,你打算咋解決?”
丁治友在微微的顫抖著,無言以對:“……”
白三看著丁治友,惡狠狠地說:“你趕快把你兒子尋回來……要是讓我們看見了,定要把他腿、胳臂折斷兩件子……”
白二:“弄成個半臂子,還要到公安局去告他拐賣婦女……”
丙富抓住時機,看著丁治友,鄭重道:“丁哥,是這樣,我提個方案……這羊群嘛,我們今天先吆走,給你經(jīng)管著,你呢,現(xiàn)在有兩條路,第一條,就是把人找回來,當然,你海子要是回來了,這回也就夠他娃娃‘吃’了。這第二條,就是現(xiàn)在事情成這樣了,如果你們想解決的話……實話實說吧,你們不是還有個女兒香子?據(jù)說,還是她把你兒子送走的。現(xiàn)在,要是她能到白家去……”
聽到這話,丁治友神經(jīng)“嗡”一聲,頓時,腦子里一片空白……
丙富看著老丁,隨即又補充道:“當然了,丁哥,要是你們同意了,把事情解決了,那大家親戚還是親戚,朋友還是朋友,一莊一院嘛,過往的事也就……反正,現(xiàn)在就這樣,我們先把羊吆走,給你們兩天時間,回去好好商量一下……我們還會上你們家來,如果你們都同意了,那一根羊毛也少不了你們的?!闭f完,他就示意其他人去放羊。
可憐的丁治友,一生老實巴交,與世無爭,今天卻突然遭遇到這樣一道坎……人家人多勢眾,他勢單力薄……跟他們碰,就等于是雞蛋跟碌碡碰。再說,他這“軟糜子也蒸不下個硬窩頭”,天生就這料。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把羊群趕走。他渾身上下不停地戰(zhàn)栗,呆立在哪里,一動不動。
黃土洼是個貧困,閉塞,愚昧的村莊。多少年來,這里的姑娘不愁嫁,可小伙要往回娶,那是難上加難。沒辦法,人們?yōu)榱藗髯诮哟?,繁衍生息,就只有走換親這步路。好在村子的種姓比較龐雜,恰好能滿足這一需求。
石白兩姓是村里最大的戶族。石姓家族人口最多,勢力也大,在整個村里也算是“頂上”一族,自然,也不會有誰和他們過不去。
其次便是白家。人口僅次于石家,可他們有這個當了多年村主任的白樹山,這在這鄉(xiāng)村里,算是有權(quán)勢的人物,加之他兩個弟弟白二白三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因此,在村里,可以說沒人敢在他們白家人頭上“壘窩”。
而與這兩大家族形成鮮明對比的,正是丁家。這丁家是丁香的爺爺年輕時,逃荒來到這里住下的。在那時候,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外來戶。而且,從她爺爺、父親,到她哥哥這三代人,全是獨苗,單傳。加之丁治友一輩子又性格懦弱,老實巴交,因此,這丁家在這兩大家族人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上攵?,當老丁突然遇上這樣的事,除了逆來順受,唯唯諾諾外,連哼也不敢哼一聲。
然而,這個看似柔弱的丁香,對這事的反應,就與她爸截然不同了。當她一聽到這事后,頓時就氣的七竅生煙,并且立刻就要起身,去找他們理論去。無奈,被老丁和丁嬸死活拽著,苦苦哀求,才沒去成。但是,當聽說過兩天,他們還要上家來時,她就怒道:“來吧!來了有我一個人頂著,看他們還能把我吃了……”
三
丁香曾經(jīng)跟人學過裁剪,她常常自嘲,說自己算個“搗不爛”的裁縫。不過,說起她學藝裁縫這件事,還真是個機緣巧合。
丁香的姑姑很是心疼她這個沒娘的侄女。她自己也有一個女兒,叫秀秀,小丁香半歲。因此在給自己女兒做衣服的時候,也常常給丁香也準備一份。這次,姑姑帶著秀秀來坐娘家,其實就是給兩個孩子各準備了一塊布料,在去鎮(zhèn)上趕集的時候,順便帶她兩,在鎮(zhèn)上的縫紉部,給兩個孩子每人做一件衣服。丁香記得,哪是她穿過最好的一件衣服。不過,那次她除了做衣服,讓她印象更深,更難忘的,是哪個給她們量身材,裁衣服的中年女師傅。在丁香的眼里,那女人慈眉善眼,溫柔可親……從此,她不但記住了哪位女師傅,居然還讓她喜歡上了裁縫這手藝。
之后,丁香隨著年齡的增大,去鎮(zhèn)上趕集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每次在集市上,只要她把事辦完了,便那里也不想去了,就站在縫紉部外的玻璃窗下,默默地朝里面張望著。當然,那些來來往往的顧客,她沒興趣看,唯有哪個親切的女師傅,讓她百看不厭。后來有一次,看著看著,她心里就不由得就想起了母親,可是她沒有母親。母親去世時,她還很小,連她的印象也模糊不清了。但是現(xiàn)在,當她看到這個溫柔可親的女人時,不知為什么,就想到了母親……聽人說,人死了后又投胎轉(zhuǎn)世,是不是她母親也轉(zhuǎn)了世?要是真轉(zhuǎn)了世,那最好轉(zhuǎn)成像這位女師傅……忽然,她傻想著:這位女師傅沒準就是她媽媽轉(zhuǎn)世,要不,她咋看著她那么可親?……如果她這樣一個媽媽都好啊,那樣,她就天天能在這里,跟著“媽媽”學裁縫,做衣服,學一手好手藝……
后來,她越長越大了,對裁縫手藝也更加喜歡了。他哥丁海知道妹妹的心思后,很想圓妹妹這個夢,可是要讓她到外面大地方去學,那時候,他實在沒這個能耐。如果在鎮(zhèn)上這家縫紉部可以的話,他就是想盡辦法,也要讓她去實現(xiàn)這個夢想。就這樣,經(jīng)過他的努力和朋友的幫忙,想不到人家還真的答應了,雖然去了不掙一分錢,而且,伙食自費。就這樣,他們也高興壞了。于是,全家全力以赴,讓她在這里學習了兩年的時間。反正,大概入了下門,別的也不敢奢望了,全靠自己摸索自學。后來,哥哥又想方設(shè)法,給她買了臺舊縫紉機。這樣一來,丁香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死了也不后悔”了。
現(xiàn)在,她這手藝雖然不值一提,但時代也在變,在這鄉(xiāng)下,總還有些零活。比如說,舊衣翻新呀,大人服改小孩裝呀等等,在她這里既方便,又便宜。人家劃算,對于丁香來說,既滿足了興趣,還能掙點零錢。
四
早晨起來,丁香剛坐在縫紉機前,打算做活。忽然,聽見院子外有些嘈雜聲,她愣了一下,以為又是父親一個人在數(shù)落著那頭調(diào)皮搗蛋的小毛驢,故也沒在意??闪⒖?,就有些不對勁了,聲音已到院子里了,而且,還聽的真真切切,有人不冷不熱地和她爸爸打招呼:什么老丁哥長,老丁哥短的……
丁香一聽這聲音,不用說,就聽出是石老三丙富的聲音。她沒有立刻往起站,只是仰著頭,側(cè)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老丁正手里拿著掃除,在院子里里外外清掃著。當他看見他們幾個時,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渾身就軟綿綿的,沒有了勁。他知道他們這是來者不善,便強打精神站在哪里,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丙富看著一動不動的老丁,一邊慢慢往他跟前走動,一邊盯著他道:“老丁哥,我想你也知道我們今天的來意吧……我也就不繞彎了,前天給你說的那事,你們家里商量的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