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 】葫蘆姻緣(小說)
一、
劉天成出生的時候,他們家葫蘆秧子上接了一個特大號的葫蘆,因此他的小名就被叫做“葫蘆”,當然這并不是葫蘆娃。
據(jù)他爸爸回憶,足足有十七八斤,弄得整個村子里都知道了這個祥瑞,他所在的劉家窩棚內(nèi)戶家都姓劉,都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因此村里從不通婚,這個葫蘆的奇觀一直到劉天成在村里上小學還被人提起來:“那葫蘆好大!而且顏色也和別人家的不一樣,說不定真能從里邊蹦出一個娃娃呢。”只是后來這個大葫蘆不知所終,劉天成他爺爺說大葫蘆剁碎了成為包子餡,味道和別的葫蘆沒有什么兩樣;劉天成他爹則說葫蘆被一個白胡子老頭買走了。劉天成小時候覺得第二種可能性最大,等他高考落榜回到村里后才知道那不過是實現(xiàn)不了的童話,成為包子餡的概率超過了百分之九十九。
葫蘆的名字卻給劉天成留了下來,村里人幾乎很少知道他的大名,到后來他競選村干部時,不少人打聽:“劉天成是誰?”后來知道劉天成是劉建海的小兒子“葫蘆”后才恍然大悟:“那娃呀!行!除了念書念得有點傻外,別得沒毛?。 ?br />
于是在高中畢業(yè)兩年后,農(nóng)民劉天成就成了村里的會計,不過村里也沒啥賬目?,F(xiàn)在聯(lián)產(chǎn)承包,已經(jīng)不需要計算工分了,偶爾村里秋天算“提留”時他忙幾天,其他時間就是名副其實的農(nóng)民,當然唯一一點與眾不同的就是,劉天成有點“文氣”,經(jīng)常寫文章投稿,當然他的郵票用了近百張,但是無一收到錄用的通知,畢竟一九九二年還沒有后來的文盛之風:隨便狗嘶貓咬的文章就會被某某平臺錄用,當時的編輯還是很有責任感的,這種責任感也就早就了葫蘆劉天成的屢屢失意。當然還有一件很讓劉家長輩犯愁的事情,那就是劉天成的婚事。
說起來也是民風使然,在劉家窩棚都流行早婚,一般男孩子十四五歲就訂門親事,十六七歲就結(jié)婚成家,一般男孩到了十八歲還沒“娶媳婦”,就有了打光棍的危險。劉天成上初中時學習不錯,他自己也雄心勃勃的非要考大學,所以很堅定地拒絕了幾個媒婆,惹得村里媒婆之首詹大娘堵著他家門罵了他半宿,說他不識好歹,將來一定找不到媳婦兒。少年心事當拿云的劉天成很不服氣:“大娘,我要能找到媳婦兒怎么辦?”
詹大娘怒斥:“你要找上媳婦兒,我就從此后再不給人說媒了!劉建海,你老實了一輩子,咋攤上這樣一個愣頭青兒子?你兩口子就是我當年保的媒,早知道有這種葫蘆蛋,我就不撮合你倆了。”
劉天成氣得想要放家里的“大黑”去攆人,可是他爸爸媽媽都是老實人,出去好說歹說才算勸得詹大娘離開。果然從此以后再沒有媒人到他家說媒,高中三年畢業(yè)時,劉天成距離高考分數(shù)線有八十分的差距,最后連復讀的地方都找不到,也就灰頭土臉回來,那個時候他滿十八歲,二年后即便他成了大隊會計,也依然是沒有媒婆上門,這可急壞了他爸爸媽媽,不孝有三無后最大,這傻小子真要是沒有媳婦兒,可就斷了香火,村里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基本都做了爹娘,再這樣下去,恐怕越大越麻煩。
二、
劉天成也有點著急,在農(nóng)村都論虛歲,人家說起他來都是二十多了還沒媳婦兒,連聲調(diào)了都帶點嘲諷。村里孩子過滿月時都有請流水席的習慣,村干部們單獨一桌,劉天成不能不參加,但是幾乎所有滿月酒最后都著落在他身上:“葫蘆會計,啥時候喝你喜酒呀?”劉天成總是笑著點頭:“快了,快了!”不過他知道,恐怕這個事還真有點麻煩,詹大娘這五年修行,已經(jīng)不但給劉家窩棚男女撮合,而且趙寨子鎮(zhèn)上她都成了知名人士,已經(jīng)把做媒做成了產(chǎn)業(yè)化,頗有點行業(yè)壟斷的勁頭,不過千萬別得罪女人,尤其不能得罪詹大娘這種女人,她牢牢封死了劉天成的所有可能出路:“誰要是給那個葫蘆說媒,可別怨我和她斷交。我也不是讓劉家絕戶,我只讓他到我家三拜六叩,承讓那年不該和我打賭!”
這話是公開說的,自然是不怕人說給劉家人聽,人要臉樹要皮,詹大娘是想有個臺階下,可是劉天成現(xiàn)在也是村會計,總不能太不給面子吧,于是二人僵持著。
正好過年時劉天成去詹大娘家拜年,他管詹大娘的老頭子叫啟德大爺,劉家窩棚沒有兩個劉。不過詹大娘和劉天成這兩個冤家對頭又撞在了一起,詹大娘叼著大煙袋,很有點女版座山雕的威風:“葫蘆,這一年又一年的過來磕頭拜年,人家都是成雙成對,你可總是耍單呀!嘿嘿,打賭認輸吧!給大娘磕仨頭,說我服了,我就給你找個黃花大閨女。乖侄子,現(xiàn)在給你介紹,明年過年你就帶著大胖小子到我家來拜年。”
劉天成本來也有和詹大娘講和的意思,畢竟家里父母都逼著他來認個錯,可是男人骨子里總有幾分不解風情,他被人逼著磕頭,恐怕就是娶了媳婦兒也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他放肆地笑起來:“大娘,誰認輸了?我就不信離了你這棵樹我就吊不死,沒有你說媒我就一輩子打光棍。別說你沒給我介紹,就是介紹我也不見,你認識的都是沒文化的女人,我要是找就找高中生女子。”
詹大娘氣極反笑:“好你個葫蘆,你不應該叫葫蘆,而應該叫棒槌,你不是想找上過學的女人嗎?我給你說,咱村南邊的穆莊就有,有一個在北京念書的女娃,神經(jīng)了,在家里養(yǎng)著呢。念書有什么用?女子無才便是德!”
劉天成也聽過穆莊女子的故事,但大家都當做笑話,他哈哈笑了起來:“我不怕神經(jīng),你有本事給我介紹呀!我要的是文化,不是身體狀態(tài)?!?br />
詹大娘看著他:“小,你這話不是開玩笑吧?穆莊那女子叫穆桂霞,她爹娘真讓我給她找個婆家呢,你要是愿意,我試試?”
三、
穆桂霞這個名字讓葫蘆劉天成呆住了,他看看詹大娘,想問問她是不是開玩笑,不過這個大隊會計并沒有傻到聽不出“好賴話”的層次,看來真有此事。劉天成是認識穆桂霞的,他倆初中還都是趙寨子鎮(zhèn)中學的同學,那個時候穆桂霞的學習成績就傾軋這個自命不凡的男生,后來二人在清平一中就讀,劉天成一直都是默默無聞的存在,偶爾在學校廣播里出現(xiàn)名字,也都是檢討批判類,諸如“某班學生劉天成隨地大小便,被校治安辦查獲,令其深刻檢討”、“劉天成因給老師起外號,被處以留校察看處分”等等,而這個穆桂霞則完全不一樣,清平一中有考試后張榜的傳統(tǒng),這個穆桂霞都是高高在上,年紀排名幾乎就沒有下來過前十,她也在劉天成落榜那一年考取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偶爾劉天成給別人吹牛還說說有如此“?!钡呐相l(xiāng),可誰知道她竟然淪落到了這種地步。
“大娘,這個穆桂霞是不是個子不高,一笑臉蛋上就倆酒窩,胖乎乎的娃娃臉呀?我還和她是同學呢?!眲⑻斐烧f話的態(tài)度有點嚴肅,也有點感慨,原來人生真有多面性,曾經(jīng)的天之驕子一旦落魄,甚至連普通的村姑都不如。
詹大娘先是點點頭,也嘆口氣:“這大過年的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可這孩子真是生不如死,她雖然學習好,但因為是女孩,她爹媽都不怎么看重她,以前是大學生,可以吃國糧,可后來得了病在家里就成了爹娘心病。她的病也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說是就在學校里受了刺激,動不動就脫衣服,送到北京精神病醫(yī)院治了幾個月,就癡癡呆呆的了,和日本電影《追捕》上的橫路敬二一個樣。家里沒錢給她治病,就接回家里來了。整天就坐在炕頭上不說話,做爹娘的就想給她找個婆家,反正說生養(yǎng)是沒問題。我也就是給你說說,像你家里的條件,你媽不會讓你找這種媳婦兒的?!?br />
劉天成沒再說話,他蔫蔫地回了家。少年有了心事,他開始悶悶不樂起來,偶爾晚上散步還要去穆莊附近走走,從劉家窩棚到穆莊并不遠,但在農(nóng)村村子就像堡壘一般,外村人偶爾到別的村子瞎轉(zhuǎn)會被狗咬的。
詹大娘并沒有給劉天成說穆桂霞的媒,反而在過了正月十五后給他介紹了一個軍戶李村的姑娘,那是一個村干部家的閨女,和劉家窩棚的大隊會計也算是門當戶對,當然這個女子沒什么文化,女子無才便是德,在農(nóng)村能生娃、能干農(nóng)活才是第一選擇,至于美顏妖嬈那都是毫無意義的東西,誰也沒奢侈到擺一個花瓶在家里。
劉天成本能想拒絕,可是他又不愿意得罪詹大娘,畢竟二人不對付了五六年,好不容易緩和了關(guān)系,而且他有點想了解一下穆桂霞的后續(xù)消息,因此對詹大娘相當客氣,甚至是擺酒給詹大娘吃,自己裝作對軍戶李女人感興趣的樣子,陪她聊天。
不過葫蘆低估了詹大娘的智商情商,她嘆口氣:“小,你別裝了。我老太婆做了這么多年的媒人,什么樣的男女沒見過啊。說心里話,你和那個穆桂霞沒緣分,她清醒時看不上你,不清醒時配不上你,聽說她爹娘接了人家寺后劉周傳欽家的五千塊錢彩禮,把她許給周家了?!?br />
這個消息有點晴空霹靂,劉天成傻在那里,很像是一只秋霜后的葫蘆。他心里酸酸的。詹大娘又說:“給你介紹的這個妮子,其實是人家看上你了,托我來說媒,小呀,做人不能太和自己過不去,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就行,別總想大饃饃!”最后這句話是一句劉家窩棚的俗語,意思是不要想得太高。
劉天成很堅決地搖搖頭:“大娘,既然話說透了,那你聽我說幾句吧!”
四、
詹大娘笑了,她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酒:“你別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這件事只能靠你自己。我給你說,寺后劉那個周傳欽人品的確不怎么樣?倒不是說他投機倒把,就是把他奶奶腿打斷這個事都讓我們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看不起他,這種棺材瓤子都四十了,居然想娶女大學生,遭天譴呀?!?br />
劉天成站了起來:“大娘,你說這件事該怎么辦好吧?”
詹大娘又喝了一杯酒:“我說了,我是來給你做媒的,人家軍戶李的女子等我回信呢?!?br />
劉天成頹然坐下,他媽也在旁邊陪著,聽出了兒子似乎話里有話,忙拉扯詹大娘:“他大娘,這件事可不能讓葫蘆自己做主,我覺得軍戶李的女子就很合適,你安排見面吧!”
劉天成忽然抓起白酒瓶子,昂著脖子往自己嘴里灌起酒來,農(nóng)村地瓜干酒辛辣而且充滿力量,平常劉天成喝半斤就糊里糊涂了,但今天一整瓶子除了詹大娘倒了一點,剩下的都讓他灌進自己肚子,然后他推著自己家里的自行車,風馳電掣般往穆莊跑去。
后來的故事有點分歧,因為不同的人對于故事描述不一樣,而劉天成自己也徹底斷片,他都不知道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等到他半夜醒來之后,家里多了一個人,女人,就是那個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穆桂霞,穆桂霞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完全村姑的打扮,她端坐在炕頭上,一句話不說。
他問旁邊哭哭啼啼的母親:“媽,咋回事?這個,這個,穆桂霞怎么到咱家來了?”
他娘大哭:“你這個混球,你這個葫蘆,女人是你花了一萬塊錢娶回家來的。不,兩萬,你還給人家寺后劉的一萬塊錢。咱家哪有這么多錢。花這么多錢你娶了一個祖宗!我們家找不到媳婦兒嗎?頭晌你大娘還給你說了軍戶李的女子,人家可是一分錢也不要。”
他爹蹲在地上抽煙,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劉天成看看家里三個人,他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得出來木已成舟,家里多了一個人,而且按照母親的說法,這是自己的媳婦兒!當然,這也是他心底最深處渴望的東西。
第二天他清醒過來以后,多方打聽自己那天做了什么,當然穆桂霞依舊泥菩薩一般坐在他家炕頭上一動不動,這讓父母唉聲嘆氣的,他至少聽到了三個版本:其一說他到了穆莊后就大聲吵嚷,說自己是到穆桂霞家求婚的,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也要把穆桂霞帶回自己家,結(jié)果被穆家人差點打了,后來是詹大娘去了說合,穆桂霞父母恨不得早日把女人找個人家嫁出去,也就順水推舟收了他爹娘送去的錢,直接把閨女送到了他家;其二前半截和剛才有點相似,只是說后來寺后劉的那個和穆桂霞訂婚的男人聞訊而來,和他一場肉搏,他被人家按在雪地上一頓摩擦后一口咬住對方耳朵,那廝居然疼跪了后求饒,后來就是賠了對方錢后握手言和;其三是說他跪在穆家求婚,后來成功了。
不管怎么說,有幾個事實是完全確認的,其一就是他家掏了二萬塊錢讓他閃婚;其二就是穆桂霞成了他家的人;其三他這個葫蘆被人開瓢過,他身上遍體鱗傷就是證明。
五、
一九九三年,葫蘆劉天成娶了穆桂霞,當然這個“娶”只是一種簡單的形式,家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都沒有那種洞房花燭夜的感覺,而且沒辦酒席、沒舉行儀式、更是沒有結(jié)婚登記,當然也不可能結(jié)婚,穆桂霞的戶口早已不在農(nóng)村,雖然她現(xiàn)在犯了病,可是從身份上她是城市戶口。在那個年代,就好像躍過龍門的鯉魚,只不過是奄奄一息生病的理由。
這個事在當時很是轟動,不少人覺得劉天成撿了大便宜,在當時農(nóng)村屬于社會底層,為了一個農(nóng)轉(zhuǎn)非戶口傾家蕩產(chǎn)都可以,劉天成只花了兩萬塊錢就得了這樣品貌俱佳的媳婦兒并不虧,要真是能生個一男半女,那可是接班母親的身份,于是很多人說劉天成大智若愚,就像他競爭村干部一樣,看似毫無意義,沒有什么實在利益,村支書讓好多人干別人都不干,偏偏高中生劉天成挺身而出,這次娶了患精神病的女大學生,將來萬一女人病好了,那就是給他家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