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州】遠(yuǎn)去的歲月(散文)
下了一晚上的雨,車身上的塵土被雨水一沖,成了五花八門的圖案,看著像只丑小鴨,該去洗洗車,順便出去走走,雨后的原野清新明朗,對我來說充滿誘惑。
我拿起鑰匙啟動車子,七拐八拐走出巷子車子駛上大路,操控臺上放著一盒桂花香水,車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清味,方向盤在手里溫順地轉(zhuǎn)動,一切像在夢里。
一
小時候,我母親身體不好,只要聽說哪里有好醫(yī)生,父親就用獨輪車推著母親去看病,獨輪車一邊載著母親一邊載著我。有時候我們要走幾十公里的路程,我坐在車上,聽著父親粗重的喘息聲,看著汗水不斷從父親額角滑下來。母親心疼地說:“他爹,歇一會再走吧?!备赣H總是笑笑:“我不累,早到地方找到先生看病,你身體就早舒服些。”記得最遠(yuǎn)的路程是去臨沂湯頭一個村子,我們走了整整一天,找到大夫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那時候,獨輪車只有生車隊才有,是生產(chǎn)隊最值錢的固定資產(chǎn),擔(dān)負(fù)著往地里運肥料、去公社交公糧等重要任務(wù)。我們二小隊有三輛獨輪車,隊長三爺爺把它們當(dāng)做寶貝誰也甭想借,唯獨我父親借車三爺爺從來不打擱。那時候父親在生產(chǎn)隊負(fù)責(zé)耕地,那是所有農(nóng)活中最有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為此有人說閑話,說三爺爺照人下菜碟,對我家網(wǎng)開一面,三爺爺聽了也不生氣。一次生產(chǎn)隊開會,末了三爺爺慢悠悠地卷了一支煙點燃,悠悠地說:“對于借車的事我在這里說一下,不是我照人下菜碟,也不是網(wǎng)開一面,如果有特殊情況借車誰都可以,干私活誰也不行?!彪m然三爺爺沒提我父親的名字,但是大家還是聽明白了。三爺爺這樣說了,父親反而不好意思用車了。有一天,母親突然犯病了,父親不得已去倉庫借車,會計是個年輕人,我叫他二哥,他知道父親來意,沒等父親開口他就說:“大伯,今天生車隊要往地里運糞?!卑凳菊f不能借車。
我父親臉紅了,訕訕地走開。
沒有車,無奈父親只能背著母親到公社醫(yī)院給母親打針,等母親安靜下來,父親也癱軟在地。
隊長三爺爺知道了這事,批評會計:“以后,無論隊里有什么急事,只要四她爹來用車都要給,隊里活再重要也不如病人重要。”
晚上,三爺爺來到我家對我父親說:“以后用車直接去推,再忙也給你留出來,讓大家多干一趟就是了。”
從那次以后,每當(dāng)隊里用車去縣城推氨水一類的遠(yuǎn)路活,三爺爺總是留一輛車在家。
八十年代中期,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取消生產(chǎn)隊,分?jǐn)偣觅Y產(chǎn)的時候,三爺爺特意給我家留了一輛獨輪車,雖然很多人嫉妒也沒辦法。三爺爺說:“誰家有病人,我也分給他家一輛?!?br />
對三爺爺?shù)母屑の依卫斡浽谛睦铮缃袢隣敔斠咽枪畔≈甑睦先?,每次遇見三爺爺我都是畢恭畢敬的停下車和三爺爺打招呼?br />
吱吱扭扭的獨輪車聲幾乎伴我走過整個幼年時光。
二
我家后邊是大爺爺家,大爺爺是三爺爺?shù)母绺?,大爺爺是工人,在縣運輸公司上班。在我們這些孩子眼里,大爺爺家是我們村里最富的人家,在粗糧是主食的年月,大爺爺家經(jīng)常吃我們過年才吃到的白面饅頭;我們家家都燒柴火做飯,大爺爺家燒煤球爐子做飯。
小時候天氣特別冷,經(jīng)常下雪,在你不經(jīng)意間,大雪飄飄揚揚就落下來,地上很快就厚厚一層。那時候沒有煤,沒有電,做飯燒水煮豬食全部要燒火,燒柴就成了問題。我們放學(xué)后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打豬草,拾柴火,秋天薅青草曬干,冬天去樹林拾掉落的干樹枝,樹林里掃得比家里的地板都干凈,準(zhǔn)備柴火和儲備糧食一樣重要。當(dāng)我們都在儲備柴火的時候,大奶奶也在儲備煤餅。天氣好的時候,大奶奶把煤炭弄到院里,煤粗細(xì)不均,大奶奶先把大塊撿出來放在一邊,說留著燒大塊,剩下的用篩子篩一遍,篩出的煤塊用錘子砸細(xì)碎,再兌上適量的黃泥一塊和勻,在地上攤成幾公分厚的薄片,然后用一根粗鐵絲橫豎切成小方塊,但是不切透,這樣曬干后還是整塊,燒的時候輕輕一掰就開了。兩天后,煤餅曬干了,大奶奶把它們整整齊齊碼在墻角。冬天來了,大奶奶早早升上爐子,屋里暖乎乎的,鄰居們都去大奶奶家暖和,去的時候拿著一把暖壺,大奶奶會給大家灌上開水,很多人家都喝過大奶奶燒的開水。因為我母親身體不好,大奶奶對我家更是特別照顧,白天大奶奶也經(jīng)常送開水來。大奶奶說:“四的娘身體不好,我別的幫不上,燒壺開水還能做到?!?br />
秋天的傍晚,我正在大爺爺家玩,一陣鈴聲傳進耳朵,大爺爺推著一輛嶄新的“大金鹿”自行車走進家門。
“大爺爺買洋車了?!蔽壹泵ε芑丶覀鬟f消息。
很快大爺爺買車的消息就傳遍了半個村子。那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買什么都需要票。大爺爺工作認(rèn)真,單位獎給他一張自行車票。聽叔叔說,大爺爺是等了半年才把車買回來。自行車是奢侈品,誰家買自行車不亞于現(xiàn)在買了奔馳寶馬。晚上,來大爺爺家看車的人絡(luò)繹不絕,大多數(shù)都是年輕人,當(dāng)然少不了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孩子。大爺爺拿著煙卷分散著,那天晚上大爺爺驕傲的眼神和人們羨慕的神色我至今難忘。
自行車我們只有在電影上看過,公社有個干部到村里蹲點,騎著一輛半舊自行車,他坐在村頭老槐樹下和村民拉呱,車子就支撐在路邊,我們不敢近前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現(xiàn)在大爺爺買了自行車,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我晃動鈴鐺,秀蓮坐在后座上,文和轉(zhuǎn)動腳踏,車輪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在一旁和眾人說話的大爺爺聽到我們的歡笑聲,轉(zhuǎn)頭看見了,趕緊過來制止:“幾個熊孩子,這個可不是好玩的,擰著手就麻煩了?!闭f著,他抓著腳踏往后一倒,車輪停住了,他隨手“嘎嘣”一聲把車鎖上了,我們吐吐舌頭一哄而散。
我漸漸養(yǎng)成習(xí)慣,每天等在大門外,看大爺爺騎著自行車上班,身后留下一串清脆地鈴聲,在我幼年的記憶里,那是最瀟灑的背影。
晚上躺在床上,我說:“娘,咱們也買洋車吧,讓哥哥帶著你看病,再有不用借隊里的獨輪車了?!?br />
母親嘆口氣:“傻孩子,洋車豈是隨便買的?別說沒有票,就是有,一輛車幾十元,咱們哪有錢買?”
是啊,哪有錢買車?雖然我家勞力多,每年分紅全生產(chǎn)隊第一,可是母親常年吃藥,不到年底錢就借的差不多了。
我不做聲了。
“等我長大了掙錢了,一定買一輛自行車帶著你去看病。”我對黑暗中的父親和母親說。
母親說:“好啊,我等著四帶我去看病,再也不坐你爹的獨輪車了,吱吱呀呀地聒噪人。”
一定買自行車。
我?guī)е鴫粝胨恕?br />
三
1987年,我去了一家企業(yè)上班,單位與我家相距幾公里,來回步行,路上要經(jīng)過縣城外的一大片楊樹林,白天還好說,一到天黑,樹林黑壓壓一片,幾年前公安局在這里處決過犯人,于是關(guān)于鬼啊怪啊地傳得活靈活現(xiàn),更增加了樹林的恐怖感,感覺到處影影綽綽都是人影晃動。不要說我一個女孩,就是一個大男人,走進去頭皮也直炸。我心理素質(zhì)本來就不好,從小怕黑,每次走到那里都是小跑過去,回到家心還砰砰直跳。母親問我害怕嗎,我不敢告訴母親,那時候找工作不容易,如果我說怕,母親一定不會讓我上班。
一天下班回家,天已經(jīng)快黑了,母親像往常一樣站在村頭的老槐樹下等著我。老槐樹下也是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地方,樹下是土地廟,村里有人去世都去那里燒紙,久而久之,那里晚上就成了禁地,在我們眼里就是鬼魂出沒的地方,孩子不聽話的時候,大人就說,再不聽話就送你到老槐樹下。
母親知道我害怕,只要下班晚了,一準(zhǔn)到樹下等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母親我就開始跑起來。母親看見我,高興地迎上來告訴我,明天就不用步行了,自行車買回來了。
我興奮地差點跳起來:“娘,真的?”
前兩天父親就和母親商量,說給我買自行車,我知道家里沒錢,也沒當(dāng)一回事,沒想到今天真地買來了。
“娘,哪來的錢?”這是我最擔(dān)心的。
母親說:“你大叔先墊上了,過幾天把豬賣了就還他。”
大叔是我堂叔,在土產(chǎn)公司上班,我家很多事情都是大叔幫忙。
沒等我說話,母親接著說:“我給你爹說,再給你買塊手表,上班沒手表不行,人家都有,不能讓四寒磣?!?br />
我挽起母親的胳膊,撒嬌地說:娘,你真好,手表不要了,等我發(fā)了工資再買,留著錢你吃藥。
我和母親高高興興地回到家,燈光下,一輛嶄新的大輪金象自行車放在院子里,父親正在擦拭已經(jīng)很干凈的車身。
父親高興地說:“四,你看,和你大爺爺?shù)能囈粯??!?br />
看到自行車,我心里有點失望
八十年代末,市面上飛鴿鳳凰鏈盒自行車已經(jīng)流行,再看大金象太土了,可是父親不懂,在他眼里,一直都是大爺爺那輛大金鹿。
唉,我哭笑不得,什么年代了,還買和大爺爺一樣的車。
父親沒注意我的情緒,繼續(xù)說:“你大叔托關(guān)系買的,才收了八十塊錢,你大叔說,別人買要一百多呢?!?br />
一輛鳳凰車要三百多,家里沒錢滿足我的虛榮心,我知道這也是父母的最大努力了,比起我的同伴我是第一個擁有自行車的,應(yīng)該知足吧。
躺在床上我高興地睡不著,自從在二姐家學(xué)會騎車,我做夢都想騎車,心癢了就去二姐家騎一會過癮,現(xiàn)在終于有自己的車了,雖然不那么滿意,但畢竟屬于自己支配了。
我十分愛惜它,每天把它擦得干干凈凈,看著大街上越來越多的鳳凰,飛鴿,雖然羨慕也想通了,車子再漂亮都是一樣的作用,只要能代步就可以了。
那時候,母親的病經(jīng)過十幾年的治療已經(jīng)很好了,幾乎很少犯,不用到處看病了,可是它有了另一個作用,帶著母親串門。
遠(yuǎn)近的親戚,只要走動,我就接送母親,去的最多的要數(shù)大姐家。大姐嫁到縣城北邊的村莊,要翻過鐘羅山,相距十公里,大姐家土地多,兩個孩子還小,一到秋忙季節(jié),母親都要去大姐姐住一段時間,母親每次去都犯愁,自從有了自行車,我就成了母親的專用司機,只要母親想去,無論什么時候,我隨叫隨到。騎車帶著母親,幼年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我感覺特別幸福。
這輛車跟了我兩年多,到了九零年,市面上忽然多了各式各樣的女式坤車,車身小巧玲瓏,紅黃藍(lán)綠顏色各一,女孩騎上特別漂亮。一天,我?guī)е赣H去大姐家,吃飯的時候大姐夫?qū)ξ艺f:“現(xiàn)在女孩都騎坤車,我的車丟了,正好想買一輛,你把你的車給我,我給你買一輛新的吧。”
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我立馬答應(yīng)了。沒等母親反應(yīng)過來,大姐夫騎著我的大金象帶著我來到百貨公司自行車展銷處,我看上一輛紅色的自行車,交錢,推車,終于,我有了一輛滿意的車。
換了車,我無比愜意,新車輕便靈便,最大的特點是養(yǎng)眼,每天在同伴們羨慕的眼光里上下班,仿佛像當(dāng)年我看大爺爺?shù)难凵?,心里充滿滿足感。
母親說:“四啊,我坐在新車上心慌,車座子太小,總感覺要掉下來似的?!?br />
的確,我?guī)е赣H時,車身打晃,盡管我兩只手緊緊抓住車把,還是不穩(wěn)當(dāng)。為了自己的虛榮忽略了母親的感受,我后悔了。
母親說:“不礙事,你上班忙,我要給你做飯,也沒空串門,再說,娘看你還是騎著這車好看?!?br />
母親的話讓我無地自容,太自私了。
后來母親去大姐姐家,很多時候都是姐夫過來帶她,姐夫說我工作忙,其實我明白,是母親坐我的車他不放心。
過了幾年,后院四叔買了一輛黑色的轎車,這次是母親回家給我炫耀:“四,你四叔買汽車了,下晚時你四叔帶著我和你大奶奶去大路上跑了一會,太快了,也不顛,比自行車好多了。”
我對母親說:“等以后我有錢了就學(xué)駕照,買轎車,到時候你想去哪就去哪,就是去淄博看舅舅我也送你去。”
母親笑著說:“看你能的,你騎自行車帶我就知足了,哪敢想小轎車?!?br />
母親沒有看到我買轎車,2005年臘月,母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
2015年,我拿到駕照,買了一輛白色的轎車,也許經(jīng)歷了時代的洗禮,生活在新時代的今天,駕駛著這個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心里遠(yuǎn)沒有幼年時候的激動??粗巴怙w快后退的樹木花草,總會想到母親,想到吱吱嘎嘎的獨輪車,想到大爺爺?shù)淖孕熊嚕氲津T自行車帶著母親的情景……那些遠(yuǎn)去的記憶是那么溫馨。曾經(jīng)看過一篇報道,一個女教師退休后,騎著三輪車載著母親游歷全國,這篇文章讓我深受感動。母親從來沒有出過門,最遠(yuǎn)的路程就是去淄博姥姥家,我想,如果母親活著,我一定開車帶著她去旅游,讓她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看看今天的新生活。
我知道這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