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忽然就多了一個弟弟，當(dāng)然還有一個媽，那是我爸新娶的老婆，很年輕，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那女人結(jié)過婚，還帶了一個拖油瓶，是個男孩，今年六歲，比我小十歲。小男孩不是很聰明的樣子，頭發(fā)剪成一個鍋蓋，傻傻呆呆的，但會叫人。我站在二樓的樓梯口，他站在一樓的大廳里，正黏著我爸，叫“爸爸”。我的胃一陣翻騰，哪里來的小鬼，剛進(jìn)門就叫別人的爸爸作爸爸，不要臉。我沖著樓下吼了一句“你叫誰爸呢？”我爸剛反應(yīng)過來一樣，抬頭看著我，指著那女人和那鍋蓋頭，笑著對我說：“小軍，這是你蘭姨，你可以叫她媽，這是你弟，以后你們要好好相處……”
　　 我望著父親的笑臉，真想唾上一口，但還是忍住了，只對他說了句“我有自己的媽”，便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我躺在床上，想就此沉沉睡去，但一直睡不著，腦袋里要炸開一樣。我有自己的親媽，她就住在這個城市的最西端。我去她那里，先從小區(qū)的大門出去，左拐走到公交站牌，坐上125路公交車，車子拐上大馬路，一直往西開，一直開，開到最后一個公交站。走下車，再一直沿著馬路走，走到路的盡頭，有一個“機(jī)電小區(qū)”，這個小區(qū)的二棟203，就住著我的媽媽。
　　 機(jī)電小區(qū)原先是電機(jī)廠的職工宿舍，電機(jī)廠破產(chǎn)后，那里的人慢慢就搬到別的地方謀生去了。那個地方日漸荒涼，有時候，整棟樓都沒人住，像我媽住的這棟，40多戶人家，沒幾家有人煙的。
　　 我媽自從和我爸離婚之后，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這里。上個月，我去看她，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她坐在小桌前，用開水泡著冷飯，就著桌上的水煮空心菜，吃得正歡。空心菜煮的時間長了，泛黃發(fā)黑。她問我吃不吃，起身要給我去煮一個荷包蛋，我攔住了她，說我吃過了。我確實(shí)吃過了，我爸帶我去吃的，還有他的新女友和她的兒子，我們?nèi)サ牡胤浇小霸讫垏H大飯店”，那里的大閘蟹很好吃，現(xiàn)在正當(dāng)時。
　　 我跟我媽說，老李又找了新女朋友，這次怕是來真的，他們準(zhǔn)備去領(lǐng)證。我媽看著我，眼睛瞪著，有些失神。過了一陣，她說你不會拆散他們嗎？我說，這次拆不了，我爸很認(rèn)真，還給那女的買了車。
　　 我媽不說話，呆坐在椅子上，坐了一陣，起身去廚房，回來手上多了一把刀。刀手柄很短，刀身很長。她將左手衣袖拉上去，手臂上全是疤，重重疊疊，新傷摞著舊傷。我媽拿著刀又去割手臂，血像珠子一樣往下滴，一時間，地板上全是血，我撲過去抓她的手，她用力甩開我，又扎了一刀，扎完看著我，說：“去拆散他們。”
　　 “好！”我用力地，大聲地喊起來，邊喊邊哭，拉開門就往外跑。
　　 我媽家的房子靠著馬路，馬路的人行道上栽了許多大葉榕。遠(yuǎn)遠(yuǎn)看去，樹長得極茂盛，枝頭都快伸進(jìn)住戶家的陽臺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大葉榕上躲了一只鳥，在我的哭喊聲里揚(yáng)翅飛走了，留下一串驚慌失措的叫聲。我在人行道上邊走邊哭。路上有幾個人，他們看著我，嘴唇似乎想動一動，但到底沒有發(fā)出聲音來。我也不想理誰，就走著哭著，走了一段路，想哭的情緒弱了下去。我擦了擦眼睛，很奇怪，剛才那份情緒不見了，干澀的眼眶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我鉆進(jìn)停在路旁的公交車?yán)?，投了一塊錢，找了個位置坐下，睡著了。
　　 我爸跟那女人結(jié)了婚，她們搬進(jìn)我家住。我住二樓，他們住一樓，我常站在二樓的欄桿上，看著他們一起笑，一起鬧。那個鍋蓋頭，總是騎到我爸的肩膀上。我爸雙手扶著他，他拍著手笑，口里喊：“大馬快快跑，跑快點(diǎn)……”那女人總站在旁邊笑。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們是一家人，而我，是個外人。
　　 鍋蓋頭有時候會上二樓來。他走到我的房間門口，探頭進(jìn)來，眼睛亂轉(zhuǎn)，小心翼翼地問我在做什么。我朝他吐一個字：“滾!”他沒有聽懂我的話，但能理解我的表情，做出一個欲哭的樣子，轉(zhuǎn)身走了。想著終于安靜了，我繼續(xù)玩游戲，玩到日過三竿，肚子有些餓，于是起身下樓去找東西吃。樓下很安靜，我爸不知去了哪里，后母和她的兒子也不見了。我拉開冰箱，里面只有一瓶牛奶，我扯開喝了起來。幾口之后，能感到一絲涼意從胃向喉嚨沖過來。
　　 “哥，你吃香蕉嗎？”鍋蓋頭不知從哪個角落鉆出來，朝我晃動著一支香蕉。我厭惡地瞪了他一眼，他不知好賴，依然朝我舉著那支香蕉，我轉(zhuǎn)身上了樓。
　　 鍋蓋頭很沒眼力勁，我不理他，朝他瞪眼，可他一看見我，總是“哥哥”“哥哥”地叫。我聽得很煩，有時候會回一句：“滾，誰是你哥。”這話我只能在背地里說，不能讓我爸聽見，他若是聽見，就會罵我一頓，所以，我更煩鍋蓋頭叫我“哥”。
　　 我不想當(dāng)哥，我當(dāng)不了任何人的哥。
　　 半夜我從夢里醒來，身上全是汗。睜開眼的那一刻，我猛地抓住了床單。還好，我又回來了，安全地，平穩(wěn)地回到了床上；劇烈跳動的心臟也慢慢平復(fù)下來。我做了個惡夢，其實(shí)，這個夢，我經(jīng)常做。有時候兩個月做一次，有時候半年。頻繁的時候，一個月能做兩回。我夢到了我的弟弟，他正在水里掙扎。我記得那個地方應(yīng)該是個水庫，就在我外婆家的后山邊。水庫很大，水面很靜，像一塊鏡子。一眼過去，藍(lán)的天，白的云，岸邊的蘆葦，都照在鏡子里?？蛇@鏡子暗藏兇險，什么東西掉進(jìn)去，它就慢條斯理地吸收了，誰也撲騰不出浪花。我和弟弟站在水庫邊上，看著一只蘆花雞，慌慌張張撲進(jìn)水里，撲棱撲棱地拍著翅膀，水面泛起無數(shù)漣漪。雞的翅膀越來越重，撲打得越來越?jīng)]力氣，最后腦袋沉了下去，只剩一個水渦。又轉(zhuǎn)眼之間，水渦也不見了，水面恢復(fù)了平靜，一切如常。藍(lán)的天，白的云，岸邊搖動的蘆葦，又照在那面鏡子里，一切似乎沒有發(fā)生過。
　　 我打了一個寒噤，拉起弟弟就往外婆家跑。外婆正在灶間燒火，火苗從灶膛往外跑，我擠過去，把手靠近火苗，身上慢慢才熱乎起來。
　　 我媽打我的時候，總愛用雞毛撣子，一下一下抽我的屁股。那種疼痛感，總會讓我想起了外婆家辣椒樹上那些紅彤彤的果實(shí)。弟弟摘一根辣椒給我，說：“哥，好吃的，給你吃……”我有些遲疑，但弟弟看著我笑，笑得很真。我低下頭去，想了一下，還是咬了下去。瞬間，一股辣味彌漫在口腔，直沖喉嚨。我捂住喉嚨拼命咳，弟弟卻在旁邊拍著手笑。我沖了上去，將他摁倒在地上，拿起一根辣椒塞進(jìn)他的嘴里。但我畢竟壓不住他，他翻身將我壓在地上，就要將手上的辣椒往我眼睛塞。我媽出現(xiàn)了，她將弟弟拉開，打了他一巴掌，指著他的頭罵著：“大軍，你要死啊，不看好弟弟，還往他眼里塞辣椒……”我看見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叫你看好弟弟，你就顧著自己玩……”弟弟滿眼都是淚，嘟著嘴說：“媽媽，我是小軍……”
　　 外婆家的門前，有一塊土坪，坪里堆滿了沙子。無邊無際的沙子，蔓延得到處都是。我蹲在沙子前，抓起一把，將沙子揚(yáng)起，風(fēng)一吹，有些沙子落了地，有些沙子被吹得很遠(yuǎn)。有人從后面朝我屁股蹬了一腳，我一頭栽在沙子里。我“嗷”地叫了一聲，爬起來一看，是弟弟干的，他正朝我笑。我撲了上去，將他壓在沙子里，正要揍他時，我媽出現(xiàn)了，拉開了我：“小軍呀，你干嘛呀，怎么打哥哥呢，快起來……”我媽將我們分開，嘴里嘮叨著：“別人家的雙胞胎，都相親相愛的，你們倆是前世冤家，聚到一起就打架……”
　　 頭腦中影像紛雜，一幅幅畫面如一幀幀電影一晃而過，我身上的汗?jié)u漸收了。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頭腦漸漸清醒，睡意也隨著跑了。我拉開窗簾，月光跟著照進(jìn)了屋子，很白，將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我將自己隱在黑暗里，呆呆地看著那不停西移的月光。
　　 二
　　 我媽正坐在桌子前吃飯，還是一碗空心菜，似乎在這個季節(jié)里，空心菜是源源不斷生長出來的。我告訴我媽，老李結(jié)婚了，對方帶了一個男孩過來，我爸很喜歡那孩子，讓他叫我“哥”，我媽的手抖了一下，筷子上夾著的空心菜葉子掉在桌上，她放下筷子，用手抓起那片黃掉的葉子，塞進(jìn)了嘴里。
　　 “你得想辦法，不然，你爸那點(diǎn)家產(chǎn)全給了那對母子……”母親邊嚼菜葉邊說，說著說著，開始咳嗽，一咳就沒有停止的意思，我過去給她捶背，絲毫緩解不了她的痛苦?？戎戎?，她咳出一團(tuán)血，她捂在手心，不想讓我看見，可血是液體，從她的手指縫里流了出來，滴在地板上，像一朵朵散開的花，紅得觸目驚心。
　　 “媽，你怎么了，有沒有去醫(yī)院看病呀？”
　　 “看了，醫(yī)生說要做手術(shù)?！?br />　　 “那就做呀?！?br />　　 “媽沒那么多錢，醫(yī)生說，最少要五萬塊錢……”
　　 我給我爸打電話，他那邊很吵，像是在工地，他問我有沒有事，沒事他要掛了，我跟他說了我媽的病，他有些不耐煩，說他跟我媽離婚都快十年了，他沒義務(wù)給她治病，說著，就掛了電話。
　　 我媽面無表情地聽我打電話，聽了我爸的話，我媽也不氣，倒是說，也不怪老李，當(dāng)年是她自己沒看好孩子，害得她的大軍溺了水，這才傷了老李的心，所以才離了婚。但她也罵我爸，說他狼心狗肺，就剩一個兒子了，也不知道心疼，還招個兒子進(jìn)來，跟自己的親生骨肉掙家產(chǎn)，這點(diǎn)就不可饒恕。
　　 從我媽家里出來，已是晚上十點(diǎn)半，我得趕緊走，不然趕不上最后一趟公交車。街面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路燈亮著。這個夜晚沒有風(fēng)，燥熱的空氣一動不動，我出了一身汗，衣服粘在前胸后背上，像裹了一條半濕的澡巾。我向公交車站走過去，只要拐過前面那個街口，就會看見125路公交車頂閃著紅色的光。我在拐角處站等綠燈，街面上空空蕩蕩。綠燈亮了，我正準(zhǔn)備向前邁出一腳時，一輛面包車在我面前停下，下一秒，我就被人拉上了車，還來不及掙扎，我的腦勺傳出一陣劇痛，我暈了過去。
　　 朦朦朧朧中，我恢復(fù)了一絲知覺，勉強(qiáng)睜開眼睛，第一感覺這里是一棟廢棄的樓房，四面都是墻，還沒有刷白，有一絲絲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頭頂上有盞電燈在搖晃，電燈的周圍，聚滿了飛蛾。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在椅子上，雙手反綁著。過了一陣，我才看清楚，屋里有兩個人，一個又黑又瘦，頭發(fā)粘成一團(tuán)，身上隨意穿著襯衣，一看就是在地攤上買的，只剩最下面兩?？圩樱ㄖ?，一排肋骨也跟著露出來。另一個很矮，但很壯實(shí)，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我看不清臉。他們在說話，說的是外地話，很難懂，我尖著耳朵聽，似乎在說什么錢的事，說了一陣，他們看了我一眼，見我醒了，朝我走過來，矮子問我：“你就是李和平的兒子？”
　　 我不做聲。矮子朝我胸口打了一拳，我只覺得氣血翻涌，喉嚨發(fā)癢，一口血全噴在他臉上，他朝我撲過來，瘦子拉住了他：“別打了，再打下去，錢沒到手，還要弄出人命?！?br />　　 瘦子拉了條椅子坐在我前面，問：“你是李老板的兒子，李小軍？”
　　 我拼命點(diǎn)頭。
　　 瘦子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放在嘴里吸了一口，對我說：“我們也不想綁你，但你爸欠我們錢，都幾年了，看他樣子也不想還了，我們沒得辦法，才綁你的，你要怪，就怪你爸。”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說：“我爸……娶……娶了……新老婆，他……他不會管我的，你們搞不到錢……”
　　 矮子聽了，抬起腳朝我踢了一腳，我連著凳子摔在地上，頭撞在水泥地上，眼前開始金星亂冒，耳朵“嗡嗡”地響。打了一陣，矮子大約覺得無趣，就不再理我，瘦子開始打電話，我聽出是我爸的聲音。瘦子說了一通，主要是叫我爸給錢。我偷眼看著瘦子的表情，心里知道是完了，我爸沒同意。
　　 打完電話，矮子看著瘦子問：“咋樣？”
　　 “那老小子怕是睡迷糊了，一直在哭窮?！?br />　　 矮子轉(zhuǎn)頭看我，眼神兇狠，下一秒他的拳頭就要朝我招呼過來，瘦子拉住了他。他們走一邊去，交頭接耳一陣，不知在說什么，過了一陣，瘦子看看我，又看看手機(jī)，指了指我，躺倒就睡，留矮子看著我。我跟矮子說，我要喝水，他抬眼看我一眼，一動不動，最后把癱在地上的兩條腿移動了一下方向，側(cè)面對著我，就是不去拿水給我喝。
　　 一個黑夜過去，外面沒有任何動靜，空氣變得涼快一點(diǎn)，我不知什么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后，全身酸痛。太陽已經(jīng)從地平線上拉起來，我們呆的地方熱氣烘烘。矮子在睡覺，瘦子正盯著我，我說我要拉屎，瘦子將我從椅子上解下來，帶我進(jìn)了廁所，他就站在我面前，看著我。我說有人看著，我拉不出。他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門外。我起身去扒拉窗戶，窗戶很小，我將頭伸出去一看，心涼了半截，這怕得有十來米高，跳下去得變成一堆肉醬。
　　 我從廁所出來，瘦子將我重新綁在椅子上，我說要喝水，他瞪了我一眼，罵了句“事真多”，還是給我喝了幾口水，我說我餓了，這次他沒說話，抄起干脆面往我嘴里塞。
　　 這個白天也沒有任何動靜，我上了兩次廁所，喝了幾次水，吃兩塊干脆面，肚子餓得“咕咕”叫，想要再吃點(diǎn)東西，瘦子不理我，他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停地轉(zhuǎn)圈，不時走到窗戶邊上看一眼，但一切如常，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等到第二天的晚上，他們再打我爸電話，那頭依然說沒籌到錢，要再寬限一下。矮子已經(jīng)失去了耐性，他朝我走過來，不停地擼衣袖，我迎著他的目光，說：“我們合作，干老李一票，事成之后，我要二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