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天子渡(小說)
一
一些流言蜚語總會悄無聲息地飄到李雅涵的耳朵里。
李雅涵是她的大名,也是學名(就是上學時取的名字),她的小名“涵涵”,是阿爹取的,聽著順口、親切。雖然自己已過了而立之年,三十多歲的光景,風影綽綽,是一只紅透了的紅蘋果,或者是一顆褐里透紅的紫葡萄,讓男人們見了垂涎三尺。當她獨處一室的時候,不,嚴格來說,除了上班的時候,她會和員工打在一處,下班回到宿舍,她就是孑然一人,她的宿舍絕不會有第二個人進來,不管是同性或是異性,那扇門只會對她一個人敞開。她的宿舍永遠充滿著神秘感,讓她的身邊人對她充滿各種猜測,對于這些猜測,她總是嗤之以鼻,淡然一笑,漠然處之,讓這種神秘感又蒙上一層面紗,幽深莫測。
她從來不住大房子,一間五十來平方的房間,三分之二處隔斷,一大間是臥室,兼客廳和梳妝臺。室內(nèi)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張單人沙發(fā)一張寫字臺兼梳妝臺,隔出了一間小廚房和洗手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難道買不起大房子嗎?不,她是這個小鎮(zhèn)上的知名人物,兜里不缺那幾個錢,蓋棟別墅都沒問題,可這不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痛。她內(nèi)心深處的痛隱藏得特別深,臉上時刻掛著笑容,從不表現(xiàn)出來。
一個人獨處的房間,不需要偽裝自己,有時可以渲瀉自己。當憂愁、苦惱、寂寞襲來時,她會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沖了澡,赤身裸體站在壁鏡前欣賞著自己,皮膚光滑白皙,曲線柔美,腰肢纖細,雙胸聳立,屁股圓圓,一條鮮活的美人魚。她測量過自己的身材,肚臍正落在黃金分割點,她是一個標準的美人胚子。她就這樣欣賞著自己,漸漸地,心中的痛沒有了,煩惱憂愁寂寞也隨之煙消云散了。壁鏡旁邊懸掛著一幅裱了的字畫,畫畫的是她,一個很純靜的她立在烏篷船頭,若有所思地凝望著津河水,像是懷揣著一河的心事,那是少女的心事。一眼可以看出,字寫得有些幼稚,并非出自名家之手,是正楷寫的,寫得端正圓潤,但缺乏韻律勁道,像是一個毛頭小子毛手毛腳寫下的。就這么一幅字畫,值得她裱了之后鑲?cè)腌R框懸掛在墻上嗎?那是一次傷痛,她從未遇到的傷痛,而且是一本厚重的書,翻過去一頁的傷痛,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間,永遠無法抹滅的傷,是印記。字寫得沒有書法家遒勁的筆鋒,沒有關(guān)系,印在她心底里是字的內(nèi)容: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每當夜深人靜時,她凝視著兩行字,默默地念叨,兩行傷心的淚水似兩條河流在臉頰無聲地流淌。她的心在滴血,流淌的是血淚,所有的苦楚咬碎牙往心里咽。
今天早上,她如往常一樣,洗漱淡妝之后,她向辦公室走去,走的是后門,沒走大廳正門,聽到了一陣陣竊語。
王怡茹說:“倩倩,涵姐這兩天容顏特好,像三月的桃花?!?br />
焦倩倩呶呶嘴巴說:“怡茹,聽說那個男人進了‘密室’。”
王怡茹說“進了‘密室’,不可能吧,你親眼看見了嗎?”
焦倩倩搖搖頭說:“沒有,我只是聽街上的姐妹說的?!?br />
王怡茹說:“倩倩,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兒,還是別亂嚼舌根子,讓涵姐知道了不好?!?br />
兩人壓低了聲音,頭湊到了一起,竊竊私語起來。她聽不到她倆的聲音了,但她知道她倆嘴巴里的“那個男人”是誰,只是這些小年輕愛嚼這檔子事兒,上了年紀看著她的街坊鄰居絕不會聊起這些爛事兒。哎,嘴巴長在人家嘴巴上,誰個人前不說人,哪個人后不被人說?很正常,不說反而不正常了。她故意咳嗽了一聲,徑直走進了大廳。
兩個小年輕聽到了她的咳嗽聲,沒想到一向走前門的她而今天走了一次后門,嚇得不輕,忙起身直立站起,畢恭畢敬地行禮,齊聲道:涵姐好。
她的臉上掛著微笑,若無其事地點了一下頭,似乎一切都不曾發(fā)生,什么也沒有聽到。這就是她的性格,從不計較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眾員工很敬重她。
兩小年輕回到柜臺,投入到工作中,一切又恢復到平靜。
她進了二樓的辦公室,這是一間只有幾個平米的房間,一個很小的房間。她原來有一間三十平米的辦公室,偌大的一間房子,每天坐在里面,空蕩蕩的,心里便涌起一種寂寞、孤獨之感,那是一片空曠的沙漠之海,需要一片綠洲,或是一條潺潺的溪泉滋潤。酒店的生意特好,包間有時有些緊張,她就把辦公室騰了出來,挪到了二樓的這間小儲藏室,既安謐又溫馨。她不知自己為何鐘情于“小”,在自己的小宿舍里,她脫得一絲不掛,端詳著自己白皙而優(yōu)美的胴體,小巧玲瓏小家碧玉小鳥依人等等,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不為過,讓她驚異的是,自己的鵝形臉蛋上嵌上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楚楚動人。在她很小的時候,阿爹說過,她長得極像她阿娘,很可惜,她連阿娘什么樣子都沒見過,想到阿娘,她覺得自己很可憐,阿娘更可憐,心中頓生陣陣隱痛,她盡力克制自己,不去想,想它有什么用呢?要是阿娘在世,她一定讓阿娘享盡人間清福,可是阿娘早不在了,這份遺憾和傷痛只能埋在心底。狹小的空間里,有一件貴重的東西懸掛在墻上,是《昭君出塞》圖,纖細的昭君坐在馬背上,懷抱琵琶,憂傷的神情里透露著堅毅的目光。她的眼前浮現(xiàn)另一個她,嬌小的她,如畫中的昭君,曾經(jīng)的她是這樣想的,而且把它送給了一個男人,男人又給她退了回來,她的心有著刺傷,又有著感激,五谷雜陳,一言難盡。哎,他還好嗎?他是她的恩人,又是她的知己,她忘不了他。
這些揪心的事兒縈繞在她的心頭多少年頭了,她已記不清了。最近這些天,她迷住了舞蹈。白天,她理順好所有的賬目,安排好所有的采購及包間大廳的席位之后,又親自下到廚房,指導廚房衛(wèi)生工作,查看葷、素菜新不新鮮,經(jīng)營酒店重在信譽,事無巨細,須身體力行,給全體員工一個榜樣示范。一天下來,確實有些累了。以前,她就會躲進她的小宿舍,享受著一個人的孤獨、寂寞。最近,下班之后,她都繞著大酒店后的古城上散上一圈,所有的壞心情都隨著她的步伐消失了,心境開闊氣爽神怡,有著一種豁達的精神氣。她聽歌,從《新白娘子傳奇》聽到《白狐》《羊愛上羊》……一曲曲感天地、泣鬼神的動人歌曲,震撼著她的心靈。特別是《白狐》,她聽了一遍又一遍:
“我是一只愛了千年的狐
千年愛戀千年孤獨
長夜里你可知我的紅妝為誰補
紅塵中你可知我的秀發(fā)為誰梳
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
千年守候千年無助
情到深處看我用美麗為你起舞
愛到痛時聽我用歌聲為你傾訴
……”
古老而厚重的城墻上,青黛色的磚墻上泛著斑駁,飽經(jīng)滄桑,卓爾不群,遺世而獨立。她從來就是一個人跳舞,對著手機跳。唱著跳著,她覺得自己飄飄悠悠起來,變成了滾滾紅塵中一只為了愛的成全而無悔選擇放棄和離開的白狐,嫵媚凄楚,纖纖細肢,衣袂裊裊,如天上那婀娜多姿的云彩,又如幽谷里如怨如訴的泉水叮咚聲。愛情真的是個奇跡嗎?她相信,人為情而活,情為萬物所潤,生生不息。古城對面公園里的音樂噴泉燈光秀,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生氣勃勃,青春四射,扭動著纖細腰肢,浸潤千年人文,重現(xiàn)盛唐麗景。沉浸在這美景中,她的舞步更加輕柔,漸漸地,漸漸地,她化為一縷白煙,或真成為修行千年的白狐,穿越時空,飄飛到她心上人的身邊,或許一切都是飄渺,一切都不復存在,她就是她,她真實地活著,活出了一個真正的自我。
夜,籠罩著整個大地,一曲又一曲地跳著,她感到身心無比地愉悅,臉上沁出了香汗。她停止了歌聲和舞步,讓涼爽的微風吹拂著她的臉寵,靜靜地坐在古老的城墻上,托著腮,似在冥思苦想。其實不是,她在等一個男人,一個浪子回頭的男人。月是故鄉(xiāng)明,天空的月亮真圓,散發(fā)著皎潔的目光,她要與這個男人一起漫步,手挽著手,肩并著肩,靜靜地享受著這月夜和旖旎的美景,分享著她的成功,分享著她的喜悅。在她的心底,愛,讓她傷透了心,愛讓她變得堅強。
夜已深了,路燈發(fā)著慘白的光,街道上行走著廖落的人影,喧器過去了,幻想過去了,只有一家KTV還在扯著嗓子叫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
哎,不想這些呢,明天的太陽還會依然升起,依然笑紅了臉迎接著她。她拖著有些散了架的身子向宿舍走去,身影被月光被拉得老長老長。
二
李疙瘩每天早上從烏篷船鉆出來之后,彎下身子,把偌大的津河當作臉盆,不管刺骨的寒冬,還是酷暑,他都是這么做的,從不用臉盆、木桶之類的。他嫌手頭上的這些家具麻煩,占空間,津河水清清亮亮,香甜可口,舀起來放在那兒變了味兒。他鐵耙似的手掌,捧起幾捧清涼的津河水撲在臉上,全身一個冷顫,渾身筋骨舒展開來,一種無比愉悅之感通便全身。太陽掛在東邊的山坳上,笑紅了臉,映紅了他,也映紅了整個津河水面。這時候,他的心情好到了極點,扯著嗓子唱起來。一首古老的歌謠伴隨著津河水的波紋蕩漾開去,深遠而悠長:
“我家門前有渡口
水波悠悠魚兒游
無論天晴與陰雨
我總應得行人求
哎嗨喲——哎嗨喲——哎嗨哎嗨喲——
我家門前有渡口
津河水來向東流
兩岸稻子黃燦燦
水里蘆葦綠油油
哎嗨喲——哎嗨喲——哎嗨哎嗨喲——
我家門前有渡口
響亮名字天子渡
御筆親題掛正堂
光宗耀祖?zhèn)魉姆?br />
哎嗨喲——哎嗨喲——哎嗨哎嗨喲——
我家門前天子渡
烏篷船來晃悠悠
皇恩浩蕩澤四方
幸福生活萬年長
哎嗨喲——哎嗨喲——哎嗨哎嗨喲——
……”
津河水被他驚得蕩起了一圈圈漣漪,沐著晨光,閃著金光,一圈圈蕩起來了,一只只野鴨從蘆葦里鉆了出來,撲騰著翅膀,格外興奮,嬉戲著,嘎嘎地叫著,應和著他的嗓門,幾只白鷺飄飛,掠過飛面,應著他高亢的歌聲,跳著輕快的舞蹈。他站在船頭上,感覺到自己高大起來,晨陽把他的身軀拉長映在津河水面,整個津河都是他的,他的祖祖輩輩在這河面撐著渡船,撐著艱辛五味的生活。
每天早上扯嗓子,是他生下來的習慣,亦或者是他們這個家族的習慣,歌詞是他自編的,信口開河的那種;曲調(diào)也是自編的,高興時是黃梅戲和山歌的調(diào)子,憂傷時,又是那種花鼓孝歌的調(diào)子。不管哪種形式,無不歌唱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這種自由自在生活的稱頌。
他愛津河,更愛這個美好的名字。河兩岸的村民都把這條河叫金錢河,傳說河底有金子,曾有淘金的人來淘過沙,把河水弄得烏煙瘴氣,整天渾濁濁的,結(jié)果沒有淘出一個金子。他明白了,樸實的村民之所以叫金錢河,是因為此河是方圓幾百里村民的生命之源,清澈的河水貴重,如金子一般。他不叫“金錢河”,認為此種叫法有瀆這清涼爽口的河水,以至于有些不懷好意的人隨意來蹂躪它,他叫它“津河”。
津河水吸取了秦巴山脈的靈秀美之精華,一路歡歌而來,到達楚地,在此沖涮出一片半個月亮形的開闊地。他的家就在“半個月亮”的最中間,祖祖輩輩住在這里,以撐船過渡為生。津河有一個古老而樸實的村莊,曰:上津。史志記載:自三國魏文帝黃初四年(公元223年)上津首設平陽縣至今,已有近1800年歷史,先后14次建縣,6次設郡,2次置州。飽經(jīng)滄桑的上津古城、古風猶存的山陜會館、飛檐斗拱的明清老街、典雅別致的天主教堂、玉皇灘邊的天子渡口……無不印證著上津的古老與悠久。朝秦暮楚的特殊地理位置,使上津成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民族英雄岳飛、農(nóng)民領(lǐng)袖李自成、“白蓮教”義軍首領(lǐng)王聰兒曾在此屯兵血戰(zhàn)。民主革命時期,李先念、徐向前、賀龍、劉華清、程子華等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曾在上津播下革命火種。他沒上過學堂,這些史志閑話,都是津河兩岸來來往往的路人過渡時在船上閑聊時聊出來的,聽得多了,他都記下來了,深深地記在心中。他為他擁有這樣的村莊而自豪。他還聽到:“上”乃天子,“津”為渡口,上津即為“天子渡口”。他為這樣一個名字而驕傲。
他的腦子里牢牢地記住了一個故事。故事是爺爺講給阿爹的,阿爹又講給他的,似乎這個故事就是他們家族的遺傳基因,必須遺傳下去一般。
微風習習,溫柔的月亮普灑青輝,兩個月亮,一個天上一個倒映津河里,河面上一片銀輝。此時,阿爹已收起了船篙,拋了錨。烏篷船在靜靜的河面上晃悠,他依偎在阿爹懷里,靜靜聽著他們家族亙古不變的故事。
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天空似一口黑色的鍋蓋,蓋住了津河的上空,伸手不見五指,津河上沒有一絲涼風,悶得河底的魚兒直往上竄,有些魚兒竄到烏篷船的船倉里,還在跳個不停。祖爺爺,每個講故事的人都這樣稱呼,也不知過了過了多少代了,這個稱呼一直沒變。祖爺爺光著膀子收了船篙,嘴巴里嘟囔著:鬼天氣。這樣的天氣是沒有人過渡的,因為暴風雨即將來臨,津河水會陡漲,撐渡是非常危險的,沒有人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哎!祖爺爺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心情壞極了,遇上這樣的天氣,沒得收入,一家老小張口等著吃飯了。祖爺爺拉長了臉,眉頭擰成了個“一”字,他從腰間取下旱煙袋,摁下一鍋煙葉,狠狠地抽著,煙鍋里明滅交替,代替了黑云的星星眨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