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高溫，暑氣蒸騰，我家和樓下業(yè)主同時在搞裝修。
　　 在一樓做完廚衛(wèi)防水的師傅，主動問上門來，要把我家砸墻磚、拆灶臺的活兒一同包攬。意想不到的是，次日他剛一開工就試圖變卦，口口聲聲“這活兒不是一般地難搞?！睘榱税矒崴孤曒d道的壞情緒，我主動提出在原本談好的價格上再加兩百，他搖搖頭，我又加了兩百，他依舊搖頭?！安辉父赡阕甙伞蔽液苌鷼獾卣f。誰曾想，他聽完這話，像突然解脫一樣，麻利地收拾好工具，轉(zhuǎn)身離開我們家。
　　 看著滿屋狼藉，我傻眼了。裝修伊始，就出現(xiàn)這樣的糟心事，實在讓人堵得慌。只好再去請別的師傅了，于是拿出手機在本地各個群里亂撒網(wǎng)，捯飭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一個人上門來，但他卻因室外封有防盜窗，不便清除拆卸物為由而拒絕。
　　 正在我一籌莫展之際，朋友幫忙聯(lián)系到一位室內(nèi)裝修的包工頭葉老板，于是我有機會將廚衛(wèi)重裝和水電改路的活兒全都包給了他，就這樣，免去了多次預(yù)約師傅來回洽談的麻煩事。為此，我便有機會遇見了老板手下的一個個裝修工，并接連不斷地與他們打起了交道。
　　
　　 一
　　 最早過來的是砸墻師傅。
　　 這是一個黑瘦矮小的男人。他舉起沉重的電鉆，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像似趔趄的一個動作，很讓人擔(dān)心那羸弱身板是否能堅實立地了。但他很快調(diào)整好站姿，彎下腰身，雙腿邁開，弓起前膝，將電鉆對著墻壁上的瓷磚，按下開關(guān)，電機瞬間發(fā)出“噼噼啪啪滋滋啦啦”的巨大聲響，在這震動鼓膜的響聲中，室內(nèi)塵煙四起，我站在他的旁邊，只見他身子微傾、目不轉(zhuǎn)睛、全神貫注，似乎渾身的力量從身體各處潮水一般地涌過來，都齊刷刷地匯聚到那鉆頭上。我非常期待在這人與機的合力沖擊之下，能有大塊大塊的瓷磚被撬起并從墻上脫落下來。只見他一遍一遍不停移動鉆頭的位置，來回調(diào)換打鉆的角度，但被擊落的也只是小小碎塊。
　　 我似乎明白了，之前之所以發(fā)生工人出爾反爾撂挑子的事情，是因為我家的舊墻磚被粘貼得異常牢固，尤其是內(nèi)層厚厚的水泥，打掉它會有非常大的難度。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終于停了下來，眼瞅著那不足兩平的勞動成果，一臉漠然。我看到，他額頭冒出淋淋汗水，浸透的汗衫緊緊貼在脊背上，我遞給他一瓶水，讓他多歇會兒，慢慢來。
　　 “這人特別好，只悶頭出力，也不埋怨咱家活兒難做。”我在電話里說跟家人說?！八潜蛔约豪习迮蓙淼?，勞動與報酬是他們之間的事，這規(guī)矩他懂，當(dāng)然不會再跟業(yè)主胡亂計較了?！毕壬┵┒?，像個精通世事的人。
　　 他又開始干活了，舉起工具，叉開雙腿。在一陣“噼里啪啦”的噪聲中，我分明看到一個很壯觀的場面：火星在閃、電錐在轉(zhuǎn)、墻磚在裂、粉塵在飛……還有他羸弱的肩臂隨著電鉆的震動而陣陣顫抖。
　　 突然之間，很心疼他。
　　 我跑到附近的超市，給他買了十包香煙和一條毛巾。其實，這點贈予，與他揮汗如雨地拼盡力氣相比，非常廉價。但當(dāng)我把新毛巾遞給他，看他擦洗完后松松爽爽的樣子，內(nèi)心又獲得些許的踏實。對一個艱辛勞動者，我表露了最真實的信任和感激，為此，我踏實。
　　 兩天后，順利完工，他走了。關(guān)于他，我看到的只是辛苦，也許，他始終在欣然接受生活里的一些負(fù)重，因為，辛苦之后的那點報酬，他需要，他的家人也需要。不知不覺，我對他充滿了深切的敬意，他留下的真實、堅忍與樸實，不正是我在人心浮躁的圈子里，一直尋找的最可貴的品質(zhì)嗎？
　　
　　 二
　　 這個男人高大帥氣，威武俊朗，一身衣著干凈合體，倘若不是見他提著裝有切割機和泥抹刀的工具箱，很難想象他是一位瓦匠工。
　　 他帶了一個女人給自己當(dāng)助手，看樣子他們很像是夫妻。
　　 男人脾氣很大，動輒對女的罵罵咧咧，女人從不還口，像只溫馴的小綿羊，言語之中不斷流露出對男人的崇拜。
　　 看來，身板強壯的人，力氣就是大，只見他抓著鐵锨，三下兩下，便將一大堆沙灰水泥攪拌勻和。然后，取出紅外線坐標(biāo)儀測量定位，再將瓷磚抹灰上墻，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完成得非常流暢，泥瓦刀、橡膠錘、切割機、光束燈等工具在手中來回調(diào)換，給我制造了一種視覺上的目不暇接。他有條不紊，粗中有細(xì)，麻利又不失嚴(yán)謹(jǐn)，尤其將瓷磚貼墻時，更顯示出他專有的小心翼翼。
　　 偶爾遇到墻壁凹凸嚴(yán)重，磚粘貼不牢需要返工時，他瞬間而來的火氣就被引燃，那女人理所當(dāng)然就成了他的出氣筒?？此@副兇巴樣兒，我也極少與他搭訕，遞他兩包香煙，說“消消火，慢慢干”然后便走開了。
　　 下午再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廚房三面墻給貼好了，速度快，活兒做得也很精細(xì)，平整度，縫隙誤差都控制到極小的范圍。女人暫時騰出了手，走到外面跟給我嘮開了家常，她說老板分派的活兒緊得很，常常是這茬還沒結(jié)束，那茬又給接上來，再加上男人的父母隔三差五生病住院，他們時常忙得焦頭爛額，大半年來，幾乎沒有一天能夠空閑。聽她說完，我似乎明白了男人脾氣暴躁的原因，也許，在強大的生活壓力面前，他需要一個發(fā)泄的出口。
　　 正說著，男人電話響了，是住院中的父親，說醫(yī)生又開了單子，明天需要陪伴做檢查，他“嗯”了一聲，掛斷電話，便犯愁起來“唉，又要耽誤半天的活了，這啥時候是個頭啊?！?br />　　 為了讓師傅趕工，次日清晨，我自告奮勇陪瓦匠嫂到醫(yī)院給他父親做檢查。
　　 豈料走到半途，女人囑咐我見到老爺子，不要多言，因為她不是男人的妻子，倆人只暫時生活在一起，怕貿(mào)然現(xiàn)身嚇壞了病中的老人。我感到無比震驚，也不愿過多打聽他們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只想到那個病中的老人，見到我們這兩個陌生人，會不會一樣被驚嚇到呢？
　　 我和她既有分工又有合作，很快便完成了陪檢任務(wù)。這是一個多么可憐的老人啊，七十多歲，皮膚蠟黃，身材干瘦，肺氣腫，病得相當(dāng)嚴(yán)重，鼻子上的氧氣管只要滑落，他就會感到呼吸困難。我們推他回到病房時，看到同房的一位病友，人家兒孫繞膝，談笑風(fēng)生，令人羨慕。跟老人道別時，只見他嘴唇蠕動、目光呆滯，在那漠然的神情里，我讀到了一絲無可名狀的無助和孤獨。
　　 回去的路上，我無比感慨，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每個人都有活著的不容易。瓦匠師傅病中的父母、求學(xué)的兒子、和這個熱切追隨的女人，個個都靠他拼命掙錢來養(yǎng)活。他所有的強悍能干，定然是責(zé)任給予的力量。只希望，他能在生活重壓之中，適當(dāng)?shù)鼐徍鸵幌?，給家人一個輕松的笑臉，給父母一點溫情的陪伴。
　　
　　 三
　　 本以為水電工是所有裝修師傅中最輕松的一個，看完他的安裝流程，才知道，這項工作，不但技術(shù)含量高，而且又苦又累。
　　 那天，推門見他時，他已全副武裝，正準(zhǔn)備給線管水管開槽。用鴨舌帽、口罩、眼鏡、工作服等，把自己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就像是被裹進(jìn)了熱氣騰騰密不透風(fēng)的袋子里，很讓人心疼。
　　 我看到墻壁上滿是橫七豎八的直線條子和一個又一個方形的簡筆圖案，這是他剛剛畫好的線路圖標(biāo)，我提醒他，不要忘了我之前預(yù)設(shè)的那幾個特殊開關(guān)，他立刻放下工具，逐個房間為我詳細(xì)介紹，每一個細(xì)微之處都考慮得非常周到，而且處處設(shè)置得精準(zhǔn)恰切?！澳憧烧鎱柡?！”我由衷地贊賞他，“干得多了，自然也就熟練了”他露出可愛的自信。
　　 開始干活了。一會兒是飛輪切割機的“噼噼啪啪”，一會兒是錐頭電鉆的“滋滋啦啦”，墻上泥塊脫落、磚沫粉塵落在他的制服上、眼鏡上、帽子上，他來不及抖落一下，像個剛從地底鉆出的孫悟空。那穩(wěn)妥的站姿、專注的神情、嫻熟的動作，分明就是一位從業(yè)多年的老師傅。
　　 終于干完了，他長出一口氣，然后把身上的裝備一個一個卸下來……等露出真容，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皮膚白皙，目光清澈，一身體恤和牛仔大方又時尚。
　　 好一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思路清晰、頭腦活躍又精明能干，像他這樣的年齡應(yīng)該在大學(xué)讀書才對呀？
　　 “你不上學(xué)了？”我終于好奇地問了他?！拔掖髮W(xué)快畢業(yè)了，最近一年一直是校外實習(xí)，實習(xí)單位的工資低，我就跟著葉老板來干電工，他是我表姐夫，每月開六千，在咱老家，開支又小，多少還能替我爸媽減輕點負(fù)擔(dān)……”他娓娓而談，含笑的面龐洋溢著對生活的自信和熱情?！艾F(xiàn)在太晚了，明天一大早，我再來電線穿管，水管焊接，完成之后，你試試水壓，就可以考慮做防水了……”這份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沉穩(wěn)，讓我暗生佩服。我家兒子再有兩年也該上大學(xué)了，但目前還是被我精心呵護(hù)的一個巨嬰呢，如此鮮明對比，讓我不禁陷入了對子女教育的沉思。
　　 男孩最后一次來我家，室內(nèi)的裝修基本完成，他是來安裝電插座和開關(guān)盒的?？此骞倬?、眉清目秀，修長細(xì)嫩的手握著電筆，熟練地點來點去，那神韻，那氣質(zhì)，與當(dāng)初舉著電錘開槽的樣子判若兩人?？磥?，他剛剛長大，就將自己歷練成生活的好舵手，無論是風(fēng)高浪急還是波平水靜，他都能駕馭得嫻熟游刃……未來人生漫漫，他定會一路康莊。
　　
　　 后記
　　 歷經(jīng)一個多月，房屋裝修完畢，它寬敞，亮堂，美觀，漂亮。坐在沙發(fā)上，欣然享受著這一切，我知道，花錢可以換來生活中一些實惠，但我更知道，這實惠，是辛苦勞作的工人們默默勞動的成果和熱情奉獻(xiàn)的結(jié)晶。他們，在用力氣和智慧，詮釋著生活的普通意義——那就是，我們大家都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努力，努力！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