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鄉(xiāng)村筆記(二)(散文)
有人說,很多往事是忘不掉的,就像一張狗皮膏藥,老是貼在痛處。我倒不是這樣看,我遇到的事兒,總有一些令我回憶起來很找樂子的感覺,例如關(guān)于雪花膏的故事,讓我一下子想到一個人物,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
記得小時候,最讓我留戀的地方,是坐落在村北朝陽河邊的供銷社。那里如同一座香氣馥郁的大花園,而去那里的人們,就好像是從四面八方聚來的各種昆蟲。雖然生活習(xí)性不同,卻都有共同的嗜好,我覺得是“聞香而來”的。四散的香氣,誰都不會拒絕。
我喜歡那里的糖果,就是一只貪戀蜜糖的小蜜蜂。在一個大玻璃柜里,被五顏六色糖紙包裹著的糖果,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隔著一層玻璃依舊可以聞到,不知道是因為糖果有著非凡的穿透力,還是我的鼻子擁有寬泛而專注的嗅覺。
那天,我在玻璃柜前,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能時,不遠(yuǎn)的柜臺前,村里的姚嬸領(lǐng)著家里最小的女孩子買雪花膏。雪花膏有瓷瓶裝的,容量不多,價格也很貴。她家里有一群手,同時舉起來,就像一片小樹林。當(dāng)這群手同時伸進(jìn)雪花膏的瓶子里,就恨不能這雪花膏瓶有汽油桶那么大。
有塑料袋經(jīng)濟型的,比較實惠,姚嬸便買了一大堆。她自己的兜有些裝不下,交給小妹妹手里幾個。小妹妹趁母親付錢的當(dāng)口,把一袋雪花膏都擠出來,邊往臉上抹,邊笑瞇瞇讓母親看。
小祖宗啊!姚嬸一聲慘叫,震得整個營業(yè)廳嗡嗡作響。只見她抹完孩子抹自己,一直抹到臉蛋雪白,還剩下不少,她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一張合適的臉時,突然,她發(fā)神經(jīng)般地一跺腳,拉起小妹妹就走,一邊走,一邊咬著后槽牙,“該不夠你們這些要賬鬼,家里還有一幫呢!”
二
那時候,還沒有計劃生育這回事,姚嬸為了追求像我一樣的男孩,像工廠出產(chǎn)品一樣,接二連三地生產(chǎn)出一個又一個妹妹,她又好像去照相館復(fù)印照片,整整復(fù)印了七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照片。
愛美是女孩子的天性,不過,我覺得她們姊妹們除外。她們愛美麗幾乎成為一種病態(tài),天天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只花蝴蝶,一個個臉蛋抹得雪白,嘴唇抹得通紅,就像剛吃完血肉模糊的人肉的白骨精,讓人看了就覺得后脊梁直冒涼風(fēng),我干脆就叫她們“白骨精”。
姐妹這么多,肯定有一位是我的同學(xué),五白骨精就是那一個。在班級里,她就坐在我的前排,每天都能聞到濃郁的香氣。當(dāng)每天這股香氣不散的時候,我就開始猜測著,她一定天天不洗臉,要不然,她家里有那么多的臉,一天得有多少雪花膏,能經(jīng)得起這么抹?
我的同桌就是一位女生。她們是非常要好的,天天在一起,形影不離。我把這個問題請教她時,她很詫異地看看我,很正經(jīng)地板起臉,嚴(yán)厲地跟我說:“誰和你似的?半個月都不洗一回臉,上回洗臉是不是在下雨天?快離我遠(yuǎn)點兒,身上這味兒,你就是個臭大糞!”
她的話,一下子點中了我的穴位,半晌說不出話來。那時候的我,走路蹦著走,坐不穩(wěn)兩分鐘,水里泡,土里滾,整個一泥球蛋蛋,從土里滾來,對“臟”的感覺非常模糊。不過,我瞎猜歸瞎猜,對她們姐妹的美麗還是認(rèn)可的。特別這個五白骨精,不但人漂亮,還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有一次去市里參加中學(xué)生文藝匯演,她演的李鐵梅,還拿了一等獎呢。
三
命運多舛,沒有點兒坎坷就不是人生。五白骨精因為歌聲的甜美,讓誰都會以為,能在這方面有所發(fā)展時,她卻來了個急剎車,她竟然退學(xué)了,在家老老實實地做起了豆腐。
后來才知道,她家的成分不好,政審不能通過,所有的夢想都沒戲,讀必須剎住車。另外,母親病倒了,不能幫助父親去做豆腐了,全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一群女孩子,沒有一個能站出來的,就這樣,她毅然決然地站出來,接替了母親的班。
我不能相信的是,一大群姐妹,為什么不是別人,而偏偏是她?這份擔(dān)當(dāng)?shù)木?,我打心眼里佩服,每個人在一生之中,都有那么一個節(jié)點,讓你奉獻(xiàn)出來你身上最寶貴的東西,關(guān)鍵的時刻,你能舍得嗎?這句話問誰都不好回答,關(guān)鍵就是沒有這個決心去舍得。
從那天早晨起,飄蕩在村子上空的男中音,變成了女花腔,我方才相信,這已經(jīng)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了。不知道怎么,我沒事的時候,就愿意往她家的那條街上走。那條街上除了可以聞到豆腐的香氣,還能聽到“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她們姊妹離開家,遠(yuǎn)嫁他鄉(xiāng),唯有他留在了家里。她對自己的婚姻是有要求的,一般的男孩子都可以,她不挑,但是有一個條件很苛刻,必須倒插門。
我曾經(jīng)考慮過這個條件。和她是同學(xué),自認(rèn)為比別人多了解一些。我很佩服她身上的那股氣質(zhì),大無畏的氣概有點像劉胡蘭。我家兄弟一幫,母親不差我這一個兒子,生個孩子不是自己的姓,血脈卻是誰都拿不去的。
我這么想,靜下心,還是覺得自己的想法過于偏激,同學(xué)未必有真感情,我真的敢踏上這一步,是不是會有人理解。如果僅僅停留在同情上面,我們還有什么可談的呢?那點心思,也就深藏到心里,當(dāng)做了永遠(yuǎn)都不能啟封的秘密。五白骨精的婚姻在她的忙碌之中,慢慢地淡漠著,被氤氳的水汽慢慢漂白,沒有了一點血色。這種婚姻在我們這里還沒有先例,好像誰都不愿意打破它似的,都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登門。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她的歲數(shù)也漸漸地大了,十里八村都知道我們村有個“豆腐西施”,是個大齡剩女,想“招惹”,卻惹不起。
有一次,她在電視節(jié)目里看到廣告,竟然報名參加了京劇票友大賽,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最后闖入了總決賽。
參加決賽回來,她居然領(lǐng)了個對象回來。我特意去她家望望,窗戶里的那個男人,英俊瀟灑,文質(zhì)彬彬,舉止之間有一股書卷氣,讓人想不到啊,她這么多年,是一直在默默地修煉之中,原來是在等她的“許仙”呢。人們正在胡猜的時候,不久便傳出她結(jié)婚的消息。
結(jié)婚那天,我去喝喜酒,主持人要求她說兩句,還沒開口,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下來,哽咽著,什么都說不出。
日子里,有多少事我們無法預(yù)料,只能等待,尤其是在這個時代,我覺得遇到驚喜的概率很大。一句話叫“好事多磨”,也要看在什么時代,如今的時代,磨出的好事就是多。。
人說,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沒有半點酸意,有的是滿心的祝福,因為凡是與我有關(guān)的人,我都希望他們的日子里的故事不是辛酸的,要像當(dāng)年姚嬸當(dāng)年打開雪花膏盒子時的味道,香氣四溢,誘人而不能拒。
2021年8月30日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