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只麻雀驚擾的午后(小說)
三樓辦公室是一間會議室改成的。陽面。沿墻排列著三個三開門文件柜。我走進去的時候,陳美麗正站在靠近門口的辦公桌前,翹著蘭花指撕開快遞的外包裝,手伸進去掏出一款紅色中國風長裙。她把包裝袋丟進紙簍,挺著小蠻腰去衛(wèi)生間,長頭發(fā)在背后如柳枝婆娑。
我跟楊經(jīng)理說,我在財務(wù)科待了太久,屁股都坐成餑餑了,頸椎硬得像掃把,俯首看不到大地,仰頭望不到藍天,熬不到提拔的時候。我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看看書,寫寫文章。半年前有位知名的老師看了我寫的征文,他說我不搞文學真是太虧了。一下激起了我心中那種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英雄豪氣。楊經(jīng)理聽懂我的意見,正中下懷,立馬就答應(yīng)了。我就是一顆難剃的頭,轉(zhuǎn)到哪邊都不好下推子,一邊涼快去。
辦公室一共四個人,陳美麗、樸素、我還有王書法。主要工作就是做好文件資料的歸檔和保管,還有及時接聽電話,做好上傳下達。說到底兩個字:清閑。
王書法跟我的情況相似。她是人教科過來的,也是屬于提個科長不足,做個科員太虧,安排到哪里都很尷尬的角兒。據(jù)說她師從于我省書法協(xié)會的馬副秘書長,個人對提拔沒有多大興趣,只想伏著身子把楷書寫到極致。
至于陳美麗和樸素,我對她倆不太熟悉。反正能走進這間辦公室的,都是求清閑混工資、公司奈何不了的骨灰級職工。
我環(huán)視了一圈,把一箱辦公用品放在王書法對面的空位上,無非是一些書籍、計算器、訂書機之類。王書法的腦袋從電腦顯示屏一側(cè)閃過來,對我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她的辦公桌上鋪了一塊白色毛布,毛布上鋪著宣紙,旁邊是硯臺和一瓶墨汁,鍵盤擠在顯示器的架子上。王書法練毛筆字,腰挺得很直,握著毛筆的手如細葉在水上漂游,又慢又均勻。她寫好了一張,雙手捧著,蹲下,輕拿輕放把字帖平晾在地上。接著提起毛筆在硯臺里蘸了一下,開始寫第二張。
辦公室四張桌子,配有電腦和打印機,桌前的椅子像倒放的鳥巢,把人圈在里面。真好。陽光從窗外漫進來,一切很安靜。窗外是一片秋天的楊樹林,幾只老麻雀從樹上俯沖下來,紛飛如發(fā)黃的落葉。它們在鋪滿葉子的地上跳了幾步,突然來了靈感,一起飛到一棵更粗的楊樹上集中,樹上起了風一樣騷動。間或受到什么吸引,翻書一樣集體呼啦飛到另一棵樹上。不一會又翻書一樣呼啦飛回來。這辦公室還有種回歸大自然的趕腳。
“你們看我這身裙子咋樣?”陳美麗是到衛(wèi)生間換裝去了。她甩了一下頭,把本來就在背后的順頭發(fā)又順了一把,輕咳兩聲。雙肩向后夾,腳跟抬起,完全是走T臺的站姿。樸素從手機上移出來的眼神馬上就亮了。她從圈椅里走出來,像放飛的鳥,提著陳美麗的裙角反復(fù)揉搓,“多少錢?”樸素穿著的紅色運動服,還是前年公司舉辦職工運動會統(tǒng)一發(fā)的,已經(jīng)褪色了。她把球鞋的后跟踩進去,當拖鞋穿,走路腳尖一顛一顛。
陳美麗在辦公室扭著胯走了兩個來回貓步,樸素一臉粉絲的眼神,聚光燈似的跟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陳美麗白走了兩圈,只有一個觀眾,不甘心地停在王書法的辦公桌前,“我穿著效果咋樣?”
王書法正在寫第二行字,一手壓著宣紙,另一只手提筆在“布”字結(jié)束處準備來個懸針收筆。陳美麗用中指的骨結(jié)重重敲了兩下,看到王書法連頭也不轉(zhuǎn)一下,在她寫好的宣紙上敲了兩下,猛地拉了一把王書法的右臂,結(jié)果那個“布”字收筆無鋒,還多了兩點墨。字帖成了潑墨畫,王書法把毛筆摔在桌子上,站起來黑了臉:
“我這是參賽作品,你敲什么名堂!”
“參什么賽???重寫一張不就得了?!标惷利愖彀鸵婚_一合,其余的話沒有發(fā)出音來,神情如一朵怒放的花突然被雨打風吹去,沮喪地轉(zhuǎn)身就走,眼睛一閉一撇,不服氣的樣子。
在一起幾天,我發(fā)現(xiàn)陳美麗的生活非常豐富,她自封辦公室信息主任,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新聞播報,嗓門很高,聲音像從喉嚨最深處爆發(fā)出來,發(fā)射到墻上彈回來,還有回音效果。濱河西街又開了一家什么火鍋店,振興路的家紡搞什么酬賓活動,網(wǎng)上什么商品打折,哪里能領(lǐng)到優(yōu)惠券。她好像隨時都在淘寶的路上,每天至少換兩套衣服。有時撩起來上衣,讓我們看她淘來的打折的無鋼圈文胸,翻著褲腰讓人看她淘來的彩棉內(nèi)褲,脫掉鞋子讓大家看她淘來的五指襪,說這東西護腳。有一回還淘來一堆圍巾,送給每人一條。
陳美麗還有一個微信群,滿四個人就可以玩麻將。每次贏了握著手機在辦公室轉(zhuǎn)一圈,讓我們看她收紅包。輸了則罵上家不會打牌,夸張地做一番哭天搶地動作,雙臂一上一下地假哭,“我又栽了?!?br />
樸素抓著兒子淘汰的手機,根據(jù)陳美麗發(fā)的鏈接,下載了幾次購物軟件,屏幕一直在畫圈,就是安裝不上,急得鼻尖上一串小汗珠。因為手機太卡,她大部分時間沒有事做,站到王書法跟前看一陣。又趴在我跟前,看我寫文章,環(huán)顧四周確信沒有人注意,貼著我耳朵神秘地問:“你寫這個能掙多少錢?”
我說我不掙錢。
樸素瞪著我,露出奇怪的笑:“不掙錢,你神經(jīng)病啊,整天寫這個。”
那天陳美麗進來先關(guān)了門。她壓低聲音,雙手攏成喇叭狀,增強擴音效果:“王書法這次沒有獲獎。”她說她妹妹有個同學也是練書法的。她打聽了,結(jié)果馬上就公布,王書法這次連入圍資格也沒有。整天趴在那里除了上廁所就是練字,結(jié)果屁也沒有聞到,還不如在群里打兩圈麻將,也能過過手癮。陳美麗眼珠往上翻,扳著指頭測算王書法一天練二十張宣紙,一打紙多少錢,還有墨汁等。最后的結(jié)論是她這個愛好,費用是相當高的。
“王書法這次肯定備受打擊。你想想,都跟馬秘書長拜師了,肯定是沖著大獎去的,錢花了不少,功夫也搭進去……”
“獲了獎能掙多少錢?”我發(fā)現(xiàn)樸素的每句話都有個“錢”字。她的眼睛像一口井,深藏著很多的疑問。
“沒獲獎啥都是空話?!标惷利悡u搖頭,反坐著,把腳伸在椅子靠背上,“咱什么愛好也沒有,圖個心寬體闊?!?br />
“估計獲獎會有很多錢,要不下那功夫啊?”樸素盯著手機。這幾天她跟著陳美麗下載了一個新聞軟件,刷屏就能掙金幣,金幣可以兌換錢。
王書法是提著專用的黑色手提袋進來的。她接了一個電話,是稅務(wù)局關(guān)于減稅降費的政策宣傳。她把電話內(nèi)容作了記錄,依舊取出自己的文房四寶,倒了些墨汁。挽起袖子,雙手撫平毛布,輕輕地把宣紙鋪在上面。
“唉,還得好好練!”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工工整整寫了一張,拍了照,傳給老師指點,又俯下身子對著字帖左看右看。
王書法這是表達比賽結(jié)果。陳美麗急忙燒了一壺水,給王書法的水杯子添滿,幫她打開身邊的那扇窗。她坐在圈椅里滿含同情的眼神盯著王書法,覺得王書法坐在那里一筆一劃都是悲愴,舉起水杯都是失落,一點一點咽下去的都是傷心淚。王書法活動手腕,陳美麗說寫字寫成了肩周炎,甚至王書法在廁所里蹲坑好半天,陳美麗都仔細看過了。她的屁股不正常,可能坐得時間長引起了便秘。
女人的善良一旦被激發(fā),世界就能變了樣。
“我說姐妹們,都別忙了。今天咱放松放松,跳個舞。”她主動地過去拉王書法,輕輕地奪下她的毛筆,放在硯臺上。“來來來,歇一會。勝敗乃兵家常事。”王書法也想緩和一下氣氛,就拍拍手算是收工動作。我當時正瞅著窗臺上的一只麻雀出神,它細步慢跳,在狹窄的臺上跳鳥步。突然翅膀微張,我還以為要起飛,結(jié)果小家伙又淡定地合上翅膀,在窄窄的窗臺雙腳跳一下,往玻璃窗探一眼。我盯著麻雀,心還停留在阿梅莉亞小姐的咖啡館,捉摸那場與馬爾文·梅西傷心的決斗。
“快快快,教我們跳舞。一只破麻雀有什么好看的?”陳美麗玻璃上敲了一下,麻雀驚飛而去。
我不愿意跳舞。
我最近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小說中,讀完《傷心咖啡館之歌》小說,就要構(gòu)思一個新的小說。可三個人已經(jīng)站好了,陳美麗拖著我,《站著等你三千年》的前奏響起來,她說就教昨天晚上我在大風車廣場跳的那支曲子。她強拉我的胳膊,轉(zhuǎn)移轉(zhuǎn)了半圈。
“這個舞一共三十二步。每四步一組,手腳一致,中間有兩個恰恰步……”我把動作分解,三個人在后面跟著學,個個身子被水沖了似的東倒西歪。陳美麗穿著高跟鞋,退后的動作,兩條腿像從田里拔不出來的玉米根,橫插著收不回來。而樸素的一只腳抬起,死活不敢放下來,好像地上有一灘臟水,實在堅持不住猛地放下,濺了一腳水。我忍不住笑了。
王書法僅僅活動了半個小時,又坐進了圈椅里。她對書法的癡迷,使她舍不得耽誤時間。她好像比往日更專心,寫得更多。沙發(fā)上,桌子上鋪好了寫好的字帖,最后直接放在地上。地上越來越多,跳舞的地盤越來越小。
自從教會了陳美麗和樸素幾個步子,兩人對健身的興趣越來越濃。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脫掉外衣,播放音樂,跳《站著等你三千年》。那段時間,我心臟有了毛病。一聽到放音樂聲,胸口就像停放了幾臺打夯機似的,玩命地震擊。我買了耳機,打開文檔,剛敲個標題,胳膊就被猛拉了一下。陳美麗把耳機搶走了,鍵盤也推到顯示器跟前。她做了一個動作,讓我看她的舞蹈像不像一只絕情的雁。我被陳美麗拉到中間,和著音樂做示范。
辦公室一跳舞,空間就窄了。陳美麗把地上還沒有晾干的字帖撿起來就往沙發(fā)上堆,上面這張沾了下面那張的墨汁,字帖揉過似的。王書法就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把沾了墨汁的字帖揉成團,憤憤地扔到中間。她轉(zhuǎn)身擰開了音響,最大音量地狂放激烈的西班牙斗牛舞曲。陳美麗和樸素對音樂節(jié)奏不敏感,在混雜的樂曲中舞步如同湘西趕尸人。王書法雙手交叉靠在椅子上,聽任瘋狂的音樂如同一群兇猛的公牛,頂著犄角,沖著紅色的斗篷怒奔而去。辦公室輕柔和激越的舞曲交合,如同嘈雜的食堂。我最恐怖去單位的食堂,擴音器和廚師的聲音,炒鍋的響聲,同事們興奮的交談,席卷耳膜。我吃一次飯,回家惡心嘔吐一次,頭暈幾天緩不過來。
我受不了這個,趕緊歇腳跑到樓道里。辦公室的聲浪一波一波涌出來,灌滿樓道,整個辦公樓掀翻一樣。二樓財務(wù)科的小董一步兩個臺階跑上來,問我怎么回事。我看見對面黨辦的任科長也走過去。最糟糕的是,楊經(jīng)理在外面考察項目回到辦公樓。
音樂“嘎”地全啞了。
楊經(jīng)理早忘記了風度,把辦公室門猛踹了一腳。門彈回來,他又狠狠地踹。他唾沫四濺,潑婦一樣,叉開雙腿,用食指點著開罵:讓你們在這里養(yǎng)老。你們搞什么名堂?不愿意待,滾回家去!
隨后我們辦公室被人貼了一張白紙,上面黑字寫了“五不許”:辦公場所不許跳舞!不許放音響!不許不許……
五個不許貼上去后,辦公室就不再跳舞了。王書法依舊在練字。她是我們這個辦公室的臨時負責人,只要有人來取資料,她就負責簽字。外來電話,負責記錄。剩下的時間不是看書法界的活動新聞,就是俯下身子寫字帖。我也正好利用暴風雨后的短暫時光,把我的小說一鼓作氣寫完。
陳美麗每天都有快遞。到了雙十一,天氣漸漸冷了,我們都披著披肩,開了空調(diào)。陳美麗不知道在什么購物軟件搶了一套打折面膜,超低價。貼了兩天,臉上起了一層紅疹,剝了皮的麻雀一樣,上班捂著口罩,額頭一片紅米粒,無法示人。她跟賣家交涉,人家說她皮膚過敏,氣得陳美麗拍著辦公桌歇斯底里:差評差評差評!不知道她評了什么,賣家郵過來一盒東西。網(wǎng)購不滿意,賣家通常會發(fā)個補救紅包。陳美麗捂著口罩的眼睛笑成一道縫,打開一看是個袖珍骨灰盒。這賣家太缺德了!太他媽缺德了!陳美麗開始對著手機罵,舉著手機轉(zhuǎn)給我們每個人看,說今生丑死都不要買他家的貨。老娘罵大街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她決定跟商家打個持久戰(zhàn),反正工作清閑,有的是精力和時間。
陳美麗一邊寫一邊大聲念,發(fā)出去就把手機伸到我們面前。賣家不回復(fù),她就一直發(fā),一直念,一直給我們看。然后歪著身子坐在圈椅里,雙腿放在椅子背上,粗話子彈一樣發(fā)射,好像空氣里都是那個賣家的影子。
樸素那些天也非常不開心。站在電腦前一站就是半天。她的公爹下雨天外出打麻將,可能老伙計們催得緊,老爺子腳下一滑,尾骨給摔壞了。樸素老公兄弟四人,只有他一個人在城里。老爺子接到骨科醫(yī)院,醫(yī)生預(yù)算了一下?lián)Q股骨頭的費用,除了醫(yī)保自己還得花大好幾萬。樸素當下就從醫(yī)院轉(zhuǎn)身走了。
為了給兒子攢錢買房子,她已經(jīng)一年半沒有割肉了,天天中午吃燴菜。衣服總是那件運動會發(fā)的褪色的服裝,里面加了一件保暖內(nèi)衣而已。首付剛攢好,可是老爺子這一跤就要花好幾萬。
她雙手插進褲袋發(fā)一會呆,漫無目的走上幾步,突然走到我和王書法的辦公桌中間。從我的手里奪走那本《俄羅斯中短篇小說集》,說別看了,跟你兒子比賽考清華呀。書上面有錢嗎?你天天看看看。在家男人不讓我說話,單位貼個五不許,我還有活路嗎?我都快瘋了。我要說話!要說話!要說話!樸素振臂高呼,好像受壓迫受奴役帶著枷鎖的小媳婦。
山魔老師文中的這些狀況,我也目睹過類似的,但是咋就沒有你這樣靈光的腦子呢?哦,明白了,你是無所不能的魔,俺是平凡俗常的人,只有羨慕的份兒。學習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麻雀的糞便和羽毛,仿佛那間辦公室的蜚短流長,是蠻討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