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航】鞋(散文)
能載著人在自然界里行走,感受著人間煙火的,莫過于鞋了,它就像一艘船。
母親做的鞋,很多人都穿過。我的五個姨和一個舅舅,還有他們的兒子和女兒,我的叔叔和姑姑、表弟們,每一個人都穿過母親做的鞋。父親更是母親的忠實粉絲,從母親一嫁入門檻開始,母親便為父親的腳做著一艘又一艘船。我和弟弟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母親就已做好了鞋掛在了床頭上。在我的印象里,床頭上總是掛著一大串大大小小的鞋。那鞋是千層底的布鞋。
冬天的晚上,我?guī)缀跆焯炜吹近S色的燈光下,母親借著微弱的亮光做鞋子。她那專注的神情,被光亮反射到灰白的土墻上放大開來,成了墻上的一幅墨畫。夜深霜重,飛蛾便向著燈光取暖,卻又葬身火海,“啪”的一聲成了一滴燈油。旋即,火焰猛地向高處忽閃了幾下,接著繼續(xù)燃燒。看著看著,我就會接連不斷地打起哈欠來,過不了一會兒,一準(zhǔn)兒趴在母親的大腿邊呼呼入睡。
第二天醒來時,準(zhǔn)能看見床頭上新增的一雙鞋。我問母親昨晚啥時候睡的,母親總笑著說,雞子叫喚才把鞋做好。還說我,小孩子家管那么多閑事干嘛,安心睡覺就好。
母親做的鞋穿起來舒坦養(yǎng)腳還又美觀。那是收足了冬天最暖和的陽光而做成的。
日頭剛一露面,母親便張羅著找來案板,用面粉做成漿糊,拿出一籮筐積攢的碎鋪襯,開始一點一點地抿起隔板來。所謂的隔板就是用漿糊把鋪襯一塊塊、一層層地粘貼在案板上,粘滿后曬干,再揭下來做鞋梆兒或者鞋墊,納的鞋底便是用了不下八層的隔板粘成的。用畫出的鞋樣兒粘完隔板后,再鋪兩層厚實的斜紋布,沿好邊兒,就能開始納鞋底了。
納鞋底不是輕松活兒,得有腕力、掌力、指力,還得要眼力。若一不小心針腳走歪了,那鞋底的花樣兒就照不齊了,光讓人笑話。納鞋底和做鞋梆是一個女子針線工夫的展示。針腳小,鞋底納得瓷實,鞋梆兒綴的細(xì)致,誰見了誰就會夸,十里八莊的都會很有名氣。一雙鞋做下來,要一星期以上的時間。于是,我有時在半夜雞叫醒來后,還能模糊地看到母親在燈光下做鞋的身影。所以,我的五個姨、舅、姑姑們便總想問母親要鞋子穿??赏遣坏人麄冮_口,母親就已把他們的鞋都給做好了。每一個穿著母親做的鞋的人,都會高興得合不攏嘴。
聽母親說,她和父親剛結(jié)婚那會兒,家里一貧如洗,照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為了有口飯吃,父親便拉著大缸去魯山的農(nóng)村換糧食。一二百里的路,全都是步行。冬天下大雪那次,父親和同村的人拉著架子車又踏上了去魯山的征程。去的時候穿著一雙舊鞋,口袋里還裝了一雙母親剛做好的松緊口鞋。等回來的途中,又急又大的雪夾著西北風(fēng)像刀子似的侵襲著人們。父親的鞋已全部濕透,鞋梆也與鞋底分了家,腳底打滑,寸步難行。當(dāng)父親掏出隨身帶的那雙新鞋時,遲疑了一會兒,又裝了起來。于是,他干脆把爛掉的鞋子扔掉,赤腳前行。
深一腳淺一腳的父親終于挨到了家門口,而雙腳早已麻木,紅腫得像受了凍的大紅薯。母親責(zé)怪她為啥帶的有新鞋不穿時,父親說:不舍得穿,那么大的雪,一穿就把新鞋給弄臟了,穿壞了。但父親終是換回了一口袋紅薯干和半袋子被糠蟲打過的玉米。
每當(dāng)母親講起父親的那段經(jīng)歷時,我總是聽得鼻子發(fā)酸。
母親做的松緊口布鞋不僅細(xì)致好看,在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她還第一次給我做了一雙紅布繡花的半高跟鞋。那是別人送給母親的一雙舊鞋底,膠質(zhì)的。母親便找來了給我做紅上衣剩下的紅布頭,在上面繡了一朵綠葉黃花的小繡花,兩天可讓我穿在了腳上。我穿上鞋走在上學(xué)的路中遇到的每一個婦女,無一不例外地問:你這鞋在哪兒買的?多少錢?然后,她們便找母親討要鞋樣兒。
母親責(zé)怪我不會納鞋底,不會做鞋子,連條褲子也縫不到一起,長大嫁人了,會遭人家嫌棄的。我會不服氣地說:不會做,到時候就買。這樣說著說著,皮鞋可趕來了。
我往往愛穿黑皮鞋白襪子,那樣的顏色才能對比鮮明。黑的黑,白的白,誰也不礙誰的眼,還又相互映襯。皮鞋省去了很多做鞋的力氣和時間。臟的時候還不用像布鞋那樣刷來刷去,等曬干才能穿,若遇到雨雪天還容易濕腳。而一雙皮鞋的壽命還是布鞋的好幾倍。同時,皮鞋還是身份的象征,穿一雙好皮鞋的話,說明家里資產(chǎn)豐厚。
我相親那天,對象就是穿著一雙布鞋來和我見面的。為此,我心里極為不滿,覺得他是家里窮買不起皮鞋的緣故。父親卻說:不要以貌取人。王寶釵坐寒窯不是說明了人要看長遠(yuǎn),看志氣嘛?;蛘呷思沂枪室饪简炘凼遣皇窍迂殣鄹坏娜四兀课铱偙桓赣H不是道理的道理說得明白了道理,也就不再去計較他家是否有錢,是否能穿得起皮鞋。
如今皮鞋的市場中,還是少不了布鞋的影子。布鞋舒適,依然受人們的歡迎,只是沒有了手工納的千層底的土布鞋。嬰兒穿的虎頭鞋,還會有布鞋那個時代的影子。我想,留傳下來的原因不僅是因為迷信中說的避邪和好看,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和來自大地樸實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