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短短不到兩月，劉老太已跌了五個跟頭。她感覺自己的手像摸著電門，一天到晚麻酥酥的；她更不敢相信，老伙計般跟了自己八十七年的兩條腿竟生出二心。
　　 大年三十的早上，劉老太又早早起床了，窸窸窣窣把衣被收拾停當(dāng)，推著助走器她一步一挨，打算去門口的便椅上解手。可步子一邁心里就有氣，氣這腿咋僵成了棍子；膝蓋也添亂，稍微一動像針扎著。雖然她嘴上總說自己老成廢物了，可心里卻不服，八十的年紀(jì)十八的心。但不服又咋樣，人還不都是一天天叫日子給熬老的。
　　 試耗了半天，劉老太終于邁出四五步，眼見到門口了，卻腳下一軟又出溜到地上。劉老太人高馬大，沉甸甸的像個沙袋子，撞得助走器斜斜愣愣，跟著來了個側(cè)滾翻。這猝不及防的失衡把劉老太嚇壞了，她有點懵，等稍微緩過神，就用兩手狠勁扒著地，往高翹屁股，幾番起來坐下，明顯力量不足；她開始冒汗，挪蹭著調(diào)轉(zhuǎn)身又去拽床腳，咬牙切齒地掙扎，那身子卻還是像被膠粘著。她累得氣不夠喘，也似乎終于認(rèn)清一個事實，劉老太呆呆的歪到墻上，像遭霜凍又緩過來的秧棵。好一會兒后，才像下了某種決心般瞪著眼憋足勁兒喊：“鐵群！鐵群！”
　　
　　 二
　　
　　 鐵群和小艾還沒起床，忽然聽到這聲嘶力竭的呼喊，嚇得心驚肉跳，等不及穿好衣服就往外跑。鐵群喊著媽，幾步奔到老人跟前，彎腰抄起上半身。小艾也緊隨其后。老人家身子骨都憔悴，他們不敢硬來，只能放輕手腳憋足勁兒，可那身子卻軟成一坨。劉老太也著急，用力扎掙著。
　　 “媽，你先別急，別跟著瞎使勁。咱們都先喘口氣，過會兒爭取一下起來。”
　　 小艾的建議無疑是對的，這回兩人連拖帶拽，終于把劉老太弄到床上。摸摸這兒看看那兒，好像都沒傷著；還是不放心，又讓她舉舉胳膊抬抬腿。真是萬幸，兩人懸著的心才落回肚里。
　　 鐵群擔(dān)心媽是犯了高血壓，三步并做兩步往樓下趕，沒一會兒，舉著個血壓計回來了。寒冬臘月天，腦門上沁著一層汗。他一刻沒停地蹲下身，擼起劉老太的袖子開始量血壓，一邊量還一邊想自己剛才那會兒。噔噔蹬蹬，那腳步像沖鋒的鼓點，可不知為啥，關(guān)于老媽的記憶也接二連三往心頭躥。老媽的身子骨越來越軟，忽然就離不開人了。前些天他還旁敲側(cè)擊的跟小艾商量，想讓大姨子每天下午過來看看。小艾毫不遲疑就接了話：“麻煩人家干啥，實在不行我緊著點兒，每天中午都回來給老媽熱飯，也順便看看，省得你掛心。”媳婦這番話著實讓他感動，不由得伸出胳膊，親昵地攬住她的腰。可是現(xiàn)在看來，光中午回也不行??！鐵群清楚自己的處境，憑他們兩人的力量，要么找個全天候保姆，要么勸老媽去敬老院。這年頭想找個讓人踏心的保姆不易，但送老人去敬老院的想法才剛在心里一轉(zhuǎn)，他自己倒先受不了了。
　　 女兒阿媛一出生，劉老太就過來了，一晃二十幾年，現(xiàn)在阿媛已經(jīng)上大四了。他們兩口子整天忙，都是劉老太眼珠兒一樣寶貝著阿媛；一日三餐誰想吃啥，也是劉老太變戲法似的端上桌，為他們解了多少難??！現(xiàn)在她老了，真要走出這個家，恐怕……
　　 想到這兒，鐵群那心像被誰拿刀捥了一下，鼻子一酸，眼淚跟著淌了出來。
　　
　　 三
　　
　　 這么一摔，雖然沒跌壞，劉老太的健康卻每況愈下。小艾想起來就后怕，一天到晚囑咐：媽，有事千萬說話啊，可別再逞強(qiáng)了，就您那腿……”
　　 劉老太心里不服氣，嘴上也犟：“嚯，我這腿咋了，就不能再好了？！”
　　 別看劉老太年近九十，卻從不覺得自己有多老，她穿衣講究，每天洗臉也得拿毛巾對著鏡子多搓幾遍，還要再擦點香；只有給她照完相，端詳著照片的時候，她才會不由得嘆氣：“哎呦，這滿臉褶子，咋把我照這難看？！”
　　 劉老太時常松散著身子往沙發(fā)上一靠，一雙手安然的交握在身前，這架勢總會讓小艾想到曹公筆下的老祖宗，其實對身體的保養(yǎng)上，劉老太倒也似乎真不比老祖宗遜色多少。每逢周六晚上，盯著農(nóng)民頻道的《難過女人關(guān)》，劉老太咯咯地笑，一張臉開成朵菊花，時不時還要搓手捏耳朵，或者攥起拳頭捶腿。趁看電視的間隙，劉老太還會慢悠悠地享用掉一根香蕉和一盒牛奶，這是她每天的晚餐。
　　 想想人不可能總幸運，為了避免劉老太再摔跟頭，鐵群晚上睡到客廳。劉老太一般晚上十點多躺下，后半夜開始起夜，大概鬧兩三次，一宿下來誰也睡不踏實。小艾免不得擔(dān)心鐵群的身體，畢竟近五十歲的人了，血壓又高。這么思量著，收拾完小艾就去了超市，買來老人用的尿不濕。
　　 第一宿墊上，劉老太很不適應(yīng)，翻來覆去睡不著，早上小艾伺候著起床的時候，床單濕到了脖子根兒。小艾趕緊把濕的撤下來，又往老人身下擩了片新床墊，一扭身進(jìn)了廚房，沒一會兒端著盆水出來了。水兌得熱，浮起一團(tuán)霧氣，柔柔地罩住小艾的臉，很是美得朦朧。那挺闊的鼻頭上掛著一層小水珠，不知是汗，還是剛才繚繞的霧氣。白色的毛巾蕩在盆里，小艾吸著氣往出拽，用另一只手掐毛巾上的水，掐著掐著就涼了些，小艾趕緊把水?dāng)Q干凈，給婆婆擦臉，順便用熱毛巾又把婆婆稀疏的頭發(fā)揉了揉。接著擦手。說實話，婆婆這雙手真讓小艾羨慕，不僅沒有老年斑，還白凈細(xì)嫩，留著長長的筒指甲，如果單看這雙手，任誰也不相信是一雙近九十歲老人的。
　　 等給婆婆上上下下收拾干凈，一個鐘頭已快過去了。小艾這人喜好多，興之所至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可看婆婆的狀況，想想自己這雙手，以后可能整天要跟屎尿打交道了，小艾就忍不住愁，真不敢往遠(yuǎn)處想，因為想多了她也想哭。
　　 給婆婆擦完身子，阿媛也過來幫忙了。劉老太今天的狀態(tài)看上去比昨天又差了很多。小艾和阿媛拿出搬山的勁頭，才總算給劉老太穿好衣服，掫到床沿上。想想阿媛在家還能搭把手，等阿媛開學(xué)了……小艾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心里像塞了棉花。
　　 吃完早飯，小艾匆匆下樓了，沒一會兒推回個輪椅。阿媛一見挺開心：“奶奶，奶奶，快看，您的大奔來了！”阿媛的興奮很快傳染了劉老太。小艾走到床邊，用胳膊護(hù)住她的身子，扶她下床。阿媛則順勢把輪椅推到跟前，小艾囑咐著：“媽，慢點，慢慢邁步，轉(zhuǎn)身，好嘞，往下坐！”
　　 劉老太緩緩地坐到了椅子里，小艾蹲下身把兩側(cè)的踏板放好，“媽，沒事您就多用腳蹬這踏板吧，使勁蹬，鍛煉鍛煉，好能吃點勁兒！”
　　 有了輪椅，劉老太的活動空間大了，小艾和阿媛伺候著也省勁多了。晚上鐵群推門進(jìn)來，一看到輪椅上坐著的劉老太，連聲說這個好，真方便。
　　 吃過晚飯，小艾收拾完碗筷回臥室，見鐵群正躲在陽臺上跟大姐視頻。鐵群心里，大姐的分量不亞于母親。出嫁前她是父親的好幫手，父親一沒又成了弟妹們的主心骨。
　　 鐵群正跟大姐說這些天的情況。
　　 “姐，媽今年身體兒忒軟，跌好幾回了，前段時間我值班，半夜一點多又跌了，當(dāng)時把小艾嚇壞了，哭都不成調(diào)兒……姐，媽跟我們一起這么多年，現(xiàn)在這樣，我也真是沒法子了……”說著說著，他那不爭氣的眼淚兒又來了。
　　 鐵群不想哭，怕大姐看到，更怕客廳里的老媽聽到。他強(qiáng)忍著嗚咽，可還是抽抽搭搭從捂著臉的指縫間擠了出來。小艾站在旁邊，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窗外夜色彌漫，對面藥店門口的霓虹閃爍，小艾的眼里也浮動著一片斑駁和迷離。
　　 大姐急得夠嗆，恨不得順著網(wǎng)線爬過來。
　　 “鐵群啊，你快別著急。啥事都可以解決。媽生了咱們一堆兒女，現(xiàn)在她動不了，咱們咋這也可以把她安置好?？靹e再為難自己了，咱們一起想辦法！”
　　 “姐，不是……我也不想哭……可是，想到媽這樣，我忍不住，嗚嗚……”
　　 “中了，別哭了啊，我們姐幾個明天就過去，你啥也別想了，咱們見面商量！”
　　
　　 四
　　
　　 劉老太一生共六個兒女，其中一個女兒夭折。鐵群是她唯一的兒子。孩子多拖累，閨女們的學(xué)誰也沒能上到頭，老兩口卻鐵了心供兒子。養(yǎng)兒防老是鐵群沒成年就先明白的責(zé)任，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誰也不想麻煩。
　　 鐵群上面是三個姐，大姐麗君，二姐青蓮，三姐靜香，老妹叫小翠兒。四個姐妹中，只有靜香是正式工作，其余的都嫁到農(nóng)村。最屬大姐家條件好，一直做著買賣，家里住的也寬敞，鎮(zhèn)西頭是三層別墅，村里還有三間房的院落。唯一的兒子結(jié)婚后繼承了他們的衣缽，這些年買賣更是風(fēng)生水起。
　　 劉老太行動方便的時候，大姐每年都要把她接到家里住上一段，她常跟鐵群說：你倆上班都挺累的，還要照顧媽，這么多年也不易。
　　 在鐵群和小艾眼里，長姐如母。
　　 當(dāng)天晚上放下電話，麗君就把老媽的情況跟家里人說了，沒等丈夫說話，兒子和媳婦先開了腔。
　　 “媽，實在不行把姥姥接咱家來吧！別讓大舅大妗子為難了。”
　　 兒子能這么說，算在麗君的意料中，這孩子打小就跟舅親，倒是媳婦的通情達(dá)理更讓她感動。麗君的心里很安慰，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晚年。兒子結(jié)婚后他們始終沒分開過，她也有顧慮，怕時間長了混不了，早早安排好退路?，F(xiàn)在她留給自己養(yǎng)老的那處宅子，正好派上用場。
　　
　　 五
　　
　　 一過初五，年味兒就像退潮的水。人們陸續(xù)返回崗位，鎮(zhèn)上通縣城的班車也開了。早上八點多，姐四個搭車進(jìn)了城。從外面一敲門，劉老太就聽出是閨女們來了，還挺意外，“這大清早的，她們幾個咋來了？”
　　 “過來看您唄！”小艾一邊打掩護(hù)，一邊開門把姐幾個迎進(jìn)屋。
　　 “不是才來的嗎，這一個個的，家里都沒事？”劉老太小聲嘀咕著。這陣子她身體雖然不好，卻不想讓閨女們知道，她一回回囑咐兒子媳婦，但到了這時候，誰瞞得住！
　　 “媽——”
　　 姐幾個一進(jìn)屋就擁到劉老太身邊，大姐二姐一邊一個，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袄蠇?，看見我們高興吧！”二姐嘴巴甜，最會逗劉老太開心了。剩下那姐倆沒地方，就干脆搬著凳子坐對面，仰著臉兒，像朝陽的向日葵。劉老太不踏實了，“哎呦，快說吧，你們幾個到底啥事？”
　　 “媽，我們今兒過來，是打算跟您商量點事兒?！贝蠼懔?xí)慣牽頭，張嘴直奔主題。“您這身體兒越來越離不開人了，我們打算把您接回去。”說完她看了看那姐三兒。
　　 “我這身體兒咋了，好著呢！我哪兒也不去！”劉老太臉一沉，眼皮兒一耷拉。跟兒子媳婦生活這么多年，她待得舒坦兒，早把這兒當(dāng)成家了。
　　 閨女們當(dāng)然理解劉老太的心情，卻不能聽之任之。
　　 “媽，您就別犟了，您想想，鐵群他們兩口子都上班，誰可以整天在家陪您?。∪f一有啥閃失，我們后悔都來不及?！?br />　　 “媽，您回去，我們照看著也方便?！?br />　　 “媽——，就別想那么多了，這年頭閨女兒子都一樣，待習(xí)慣了，那兒也是家！”
　　 姐幾個七嘴八舌，劉老太卻低頭不言語。阿媛待在她屋子里，聽姑姑們要接奶奶走，平時很少流淚的她一下就哭了，拽住小艾的胳膊，“媽，我不想讓奶奶走……你們沒空，我伺候！”小艾心疼地?fù)ё“㈡?，她理解女兒的心情，晃著阿媛的肩膀，哄她。“傻孩子，快別哭了，過幾天你就開學(xué)了，你爸我倆也不能總不上班吧，你要知道，去大姑家是奶奶最好的安排……”
　　 阿媛當(dāng)然知道媽媽說得在理，也就漸漸止住眼淚，囔著鼻子跟她商量：“媽，那……就等我開學(xué)了，再讓奶奶走吧！”小艾拍拍阿媛的臉蛋，鄭重地點了頭。
　　 娘倆牽著手，一同去了婆婆房間。
　　 “媽，快別犯倔了，您這狀況到大姐那兒就是到了蜜罐子。再說了，周末我們車一開就回去了！”
　　 劉老太的脾氣本就綿軟，看媳婦這態(tài)度，也就不再堅持了。
　　 “姐，你再給媽尋摸個合適的人吧，我們花錢。”
　　 小艾敞敞亮亮表了態(tài)，更讓劉老太沒了擔(dān)憂，她這輩子可最怕給誰添麻煩了。
　　 “還找啥人啊，我看就讓小翠伺候得了！要不她也打工，臟的累的啥都干，讓她伺候著媽咱們還放心，我們姐幾個都不遠(yuǎn)，可以輪換著搭把手?！?br />　　 大姐的提議真讓鐵群開心。他們兩口也沒想到，煎熬這么久的難事，大家一商量就解決了。
　　 “還是兒女多了好??！”小艾不禁感慨，羨慕地看看婆婆，又看看身邊的阿媛。阿媛像猜透了她的心思，緊緊攥攥她的手，倚在耳邊悄悄說：“放心吧，老媽，你走不動了，我也好好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