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歲月深處的中秋(散文)
一
月光皎潔,兩個挑米擔(dān)子的半裸漢子正在山路上爬坡,一前一后相距不遠(yuǎn),慢慢移動的背影顯示著挑擔(dān)子爬坡的難度。他們的影子投在小路旁的雜草中,小樹上,朦朧而斑駁。他們的腰間系著汗巾,可是他們沒有心思擦把汗。微風(fēng)偶爾輕撫,倒是給兩個漢子帶來了絲絲短暫的涼意。
兩個漢子晃晃悠悠,艱難向上登著堅定有力的步子,每邁完一段路后,便騰出手來給擔(dān)子轉(zhuǎn)肩,再竭盡全力繼續(xù)向上登腳。此時此刻,他們的耳邊沒有親人朋友滾燙的話語鼓勵,也沒有任何人幫忙分擔(dān),只有他們自己不屈不撓的精神在承重。陳舊破爛的青布褲子和舊草鞋,搭配著他們英俊的容貌,兩個年輕漢子的滿腔熱血化作團(tuán)團(tuán)火焰,煮著苦澀的日子。
他們走的那條小山路大約有五公里長,向上延伸到了巍巍大山的半山腰,向下延伸到了小溪邊的碾坊里,時而比較平坦,時而十分坎坷陡峭。另外一個特點(diǎn)是,小山路兩頭各有一段紅泥巴路,中段是條石板路。條石板路全是上坡路,路面堅硬潔凈,長短與色澤不一,透著古老的氣息,無聲地講述著無數(shù)前輩子人的風(fēng)雨故事。而狹窄坑坑洼洼的紅泥巴路,雨天兩腳泥,讓人舉步維艱。山區(qū)特有的地理環(huán)境,每一處都在磨練山里人的意志。
他們的日子就是爬路,路在哪里?他們就是要不知疲倦地丈量著,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兩個年輕的漢子在那條山路上爬了一年又一年,月亮地里走夜路,更是家常便飯。他們不知道自己在月亮地里走過了多少中秋夜,沒有誰在意他們的心中是否有委屈、無奈、遺憾,甚或一點(diǎn)點(diǎn)的浪漫。一路陪伴他們的總是,小河中淙淙的流水聲,草叢中此起彼伏的蟲豸聲,林中的飛禽走獸聲。在難作繭的年代,煉獄般的境況使人們早早褪去了稚嫩的外衣,個個都變得無比堅韌與頑強(qiáng)。生活本來就是在打磨著人們的意志,好像一開始他們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那條小山坡路的半路上有一個小溶洞,前面的漢子走到了那里,習(xí)慣性地放下了擔(dān)子,坐在洞口的石頭上乘涼。
二
須臾,洞口的漢子對東頭天空上的圓月望了望,覺得今晚的圓月實(shí)在是太大太圓也太亮了。他想起了母親的話,今年是龍年,年色好。年色到底好不好,他不知道。學(xué)開山鼻祖李仁善,天天拼命干就是,他想到這里,不禁笑了笑。不久,后面的漢子晃悠著走到了他的跟前,也放下了擔(dān)子坐在扁擔(dān)上歇息,并卷起了喇叭煙。
隨著喇叭煙煙霧的騰騰飄散,刺鼻的氣味傳到了坐在洞口的漢子,他隨口一夸,這煙勁足!
扁擔(dān)上的漢子笑道,二幺(諧音,叔),你的煙還沒學(xué)到?來,你也逮一支,以后你走丈母娘才有事干。
二幺推辭笑道,煙莫學(xué)到噠,以后又多門事。
扁擔(dān)上的漢子笑著問,以后你走丈母娘準(zhǔn)備折棒棒兒?
二幺笑道,嘿嘿嘿,那就逮一根煙試哈。
扁擔(dān)上的漢子從褲兜里摸出一個黑乎乎皺巴巴的舊塑料袋,用大拇指和食指從袋子里捏出一小撮金黃色的煙絲,放在了二幺的右手掌心里。
二幺看著煙絲問扁擔(dān)上的漢子,有紙沒?
扁擔(dān)上的漢子就遞給二幺一張二指寬的發(fā)黃的作業(yè)紙。
二幺邊卷煙邊問扁擔(dān)上的漢子,天福,我好像沒看見你種烤煙,你從哪里搞來的烤煙?
天福邊抽煙邊說,我做木匠時老板裝的,也有問伙計討的,煙是和氣草,吃噠又來討,講成古話噠地,嘿嘿。
二幺聽天福這么一說,也嘿嘿一笑,之后,試著抽了幾口喇叭煙。
半晌,二幺看著手中的喇叭煙開始嘀咕,有點(diǎn)兒悶人,這煙勁太大了。他說完了這話,便將煙頭的火星摁熄了,并把喇叭煙還給了天福。
天福將喇叭煙接了過去,嗅了嗅,說,真香。
天福說著,便將這半支煙裝進(jìn)了塑料袋里。
不久,天福抽完煙后,準(zhǔn)備動身,二幺卻冒出一句話,我打算修屋。
天福問,你把屋修到哪里?
二幺說,老屋后頭的崗上。
天?!芭丁绷艘宦暎f,好是好,就是屋場位置太高了,快到巖墻根了。
二幺說,找不到好地方,就湊合著修在那里吧,五少州就這個條件。
天福想了想,也是,自己也曾動過修屋的念頭,還不是一樣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五少州,三崗兩灣,條件有限,哎。
二幺見天福悶著個頭,就又說,大灣里有幾根大樹,你看能不能做中柱?
天福對生產(chǎn)隊(duì)上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都十分清楚,對那幾根十分扎眼的大樹自然非常熟悉。他心中暗暗將那幾根大樹選了選,量了量,說,行,那幾根樹都是上好的木材,結(jié)實(shí),耐蟲蛀,夠粗壯,長度夠,條干也好。
二幺聽到此話,喜道,這就好,我沒干過木匠,心里沒底,現(xiàn)在聽你這么一講,我就踏實(shí)多了。
天福笑道,你是會計,只會拿筆桿子,嘿嘿嘿,你的新屋場和大灣挨到的,幾杠子就能把柱頭(口音)送到你屋場上,省事又省心,你撿大便宜噠。
天福說到這里,頓了頓后,又笑道,等你的窩修好噠,早點(diǎn)兒把你的伴接過來成個家,開枝散葉后,你的小家就興旺噠。
二幺急忙謝道,感謝你的吉言。
至此,二幺欲言又止。他遲疑了片刻,才說,家里沒錢,我只能和你換工,以后你有事只管做聲。
天福笑道,咱們兩叔侄不要講見外的話。
二幺歉意地笑道,家里也沒么子好的東西招待你,生活差,你要多擔(dān)待。
天福笑道,北瓜、豇豆、茄子、辣子總會有吧,紅薯坨、包谷坨也干得,嘿嘿嘿。
二幺見天福說話爽快,頓時放下心來,笑道,頓頓北瓜坨,北瓜(實(shí)際上是南瓜)有的是,哈哈哈。
天福隨著笑了一會兒,想了想,忍不住好奇地問二幺,你那親事定下來了嗎?她家的條件怎么樣?你們什么時候賑酒?
二幺微笑道,親事定好了,等房子修起噠就賑酒,她家的條件和我家的差不多。
天福又問二幺,你希望你的后人將來做什么?
二幺若有所思地說,希望他們能當(dāng)老師,或者當(dāng)兵。他說到這里,反問天福,你呢?
天福隨口笑道,我的婆娘還不曉得是哪個丈母娘養(yǎng)起的,更扯不上后人的話題。
二幺笑道,我等到你的喜酒的,你也早點(diǎn)兒安個窩,你家人口多,擠在一起不是個事。
天福聽了二幺的一席話后,沒有吱聲,從褲兜里掏出塑料煙袋,打開塑料卷層,用兩根手指隔著塑料一陣小挪,將原來的那半支煙擠出煙袋子,點(diǎn)上煙。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隨著煙的散開涌上了天福的心頭,一心為家的爺爺壯年早逝,養(yǎng)自己的奶奶死了,二弟也死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毀了,當(dāng)空軍的夢破滅了,愛情也沒有了,真是人不走運(yùn),喝水都塞牙。
三
以前,天福不信命。但是,自從他干上了木匠的行當(dāng)后,命運(yùn)這東西由不得他不信。民間師傅口傳的魯班書,他對他的伙計總會提起,通常說著說著,便是長時間不說話。幸好他正值青春年少,負(fù)面的情緒很少表露,少年老成的風(fēng)格主宰著他的大部分生活。
對天福知根知底的二幺見天福沒有接話,知道自己莽撞了,一時間不知所措。他沉默了,許多事同樣涌上了他的心頭,家境困苦,兄弟不睦,學(xué)業(yè)無果,哎,真所謂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
二幺想著想著,陡然感覺到后背和屁股上冰涼入骨。他急忙站起身來避開了那個洞口,想要小便,但礙于有人在場抹不開面子就地解決。于是,他走進(jìn)了附近小山灣的竹林里。
竹葉隨風(fēng)沙沙響,大麥崗上的叢林里也不時傳來貓頭鷹“咕咕”的叫聲,同時傳來野獸覓食踩到枯葉時的窸窣聲,農(nóng)戶那里也傳來幾聲狗叫和小孩的哭鬧聲……月光下的每一聲都顯得格外清晰與悠遠(yuǎn),竹林里滿身儒雅氣質(zhì)的二幺聆聽著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心情好了很多。
天福待二幺方便回來后,兩人正要挑起擔(dān)子動身,二幺的母親背著破背簍沿著山坡路顫巍巍走了下來。天福見到她,忙打招呼,喊寄媽。二幺的母親應(yīng)了一聲,徑直走到兒子的身邊,放下了背簍,從背簍里拿出來一個舊布包。她哆嗦著手將舊布包外三層里三層逐一小心翼翼地打開,呈現(xiàn)在布包最里層的是一個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小苦蕎粑。
二幺的母親樂滋滋地將苦蕎粑塞給了兒子,說,今天是中秋,沒有月餅,苦蕎粑就當(dāng)是月餅吧,還熱著,好吃呢,我加了糖精。
二幺疑惑地問,哪來的糖精?
他母親輕聲說,我借的。
二幺看著手里的苦蕎粑,心里難受,將苦蕎粑掰下半塊塞給了母親。他母親呆了呆,轉(zhuǎn)身將半個苦蕎粑塞給了天福,嘴里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二幺邊吃粑粑邊問母親,我想請?zhí)旄5哪窘场?br />
他母親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早和你爸商量過了,家里沒意見。
二幺高興地說,那我有空噠就把樹砍起(口音)。
天福插嘴道,樹是要早些砍,趁早干起,以后盤木輕巧些;樹砍遲噠,春上樹都上漿噠,以后盤木是個大麻煩。
二幺聽到天福這么說,連連點(diǎn)頭。他母親趁兒子和天福說話的時候,想分一些米糠幫一把兒子,二幺急忙阻止母親。他母親因惦記著家務(wù),不好堅持,便背著空背簍走上了回頭路。二幺知道母親曾經(jīng)裹過小腳,生怕她一不小心滾到坎里,于是急忙挑起了擔(dān)子跟著母親,留下天福獨(dú)自一個人在洞子口發(fā)愣。
天??粗掷锏目嗍w粑,想起了奶奶在生時的一幕幕。他還沒有斷奶的時候,就跟著守水碾的奶奶一起生活。當(dāng)他沒有奶吃時,奶奶就背著他到處討奶。實(shí)在討不到奶,奶奶就給他喂米糊糊。
天福的父親被公社派到了茅溪修水庫,家里的兄弟姐妹多,天福的母親實(shí)在顧不上誰。爺爺帶不了小孩子,天福就隨著奶奶一天天稀里糊涂地長大,直至爺爺奶奶相繼過世后,才回到母親身邊。
四
每逢中秋,天福的母親疲于生計,只是有時候會提起這個美好的節(jié)日。那時,天福最想奶奶。當(dāng)二幺的母親在半夜里還給兒子送來苦蕎粑時,天福又想起了疼愛自己的奶奶。他很想將手中的半個苦蕎粑讓給奶奶吃,可是,奶奶在天堂,他哽咽著哭了,哭得很傷心。
天??蘖藥茁暫?,抹了幾把淚,用汗巾裹起苦蕎粑,將包裹放在籮筐里的米糠上,挑起了擔(dān)子趕路。他一路向上張望,片刻便見還在坡路上搖晃的二幺母子倆。
漸漸地,二幺和他母親走到了洞子背的路盡頭,從那里橫走是平路。站在橫路上,仰面可以看到路里邊高塔地上的一棺無主老墳。二幺和他母親低頭匆匆穿過那里的狹長小道,慢慢走到了長田田頭。他們從長田拐角處上坡,還要爬很長一段路。而天福的家近些,就在那棺墳后坎上的大屋場里。
遠(yuǎn)遠(yuǎn)跟在二幺身后的天福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后,默默挑著擔(dān)子走進(jìn)了自己黑黢黢的家里,迎接他的只有一只虎紋貓,早年家里養(yǎng)的一只大白狗失蹤了。他母親看望大女兒還沒有回來,弟弟妹妹早睡了。
五
天福在屋子的里墻角放下?lián)雍?,晚飯也沒有吃,就坐在破椅子上打起了瞌睡。他夢見自己把苦蕎粑給了母親,母親拿起菜刀將苦蕎粑切成了好幾塊分給了弟弟妹妹,他們吃得可香了。天福在夢中嘿嘿嘿笑了幾聲后,便進(jìn)入了深度睡眠。
不知何時,天福被人搖醒,他睜眼一看,是母親,碗柜背上點(diǎn)著的樅光亮將整個屋子照得亮堂堂。
天福聽母親輕聲說,你怎么睡在了地上?我給你打了兩個荷包蛋,在桌子上,趁熱吃,吃了洗了再睡。
天福從地板上站起身來走到桌子邊看了看桌面上,花白大瓷碗里香氣撲鼻的荷包蛋真誘人!呃,苦蕎粑?他愣了。瞬間,他明白了。
母親問,哪兒來的?
天?;氐?,寄媽給的。
他母親說,你把蛋先吃了……都有,粑粑也一人一份。
天福說,等他們起床了一起吃吧,我不餓。
他母親沒有吭聲。
天福繼續(xù)說,二幺喊我給他修屋。
他母親問,你答應(yīng)沒?
天福說,二幺等到屋修起噠賑酒結(jié)婚的,我答應(yīng)噠。
他母親說,做人要講信用,答應(yīng)的就要做到。
天福聽著母親的囑咐,欣然應(yīng)允。
隨著母子倆的對話,圓月上了屋后的天空,銀輝灑在后坎下的菜園里。天福的母親提著一桶肥水向菜地走去,她邊走邊用瓢潑水,瓜秧架下不時顯出一道道銀光,坎上大片的牽?;ㄤ秩境隽舜旱臒崃?。
一個月亮,天下人共賞。我看到的這幅畫面,是底層勞苦大眾的中秋節(jié),月亮格外地亮,似乎就靜靜地掛在了他們這個山村,一輩子沒有離開。月光如手,總是抓住了村中人們的心,無論怎么艱難,心中還是有著一輪月,一輪照著在山路上討生活的漢子們的路。路到底有點(diǎn)長,不知,但他們默默地用一生的時光去丈量。
二幺所以要修屋,他曾經(jīng)說,想讓月亮掛在他的屋角,不再走開。他相信月亮是來幫他的,就像別人來幫忙他修屋一樣,他看村中的人,還有自己的親人,都像一輪月。
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