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逃離割麥的日子(散文)
如果有人說,自己打小在農(nóng)村長大,吃苦受累習以為常,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夏日割麥,所以只得選擇繼續(xù)讀書,好有一天逃離割麥的苦日子,你信嗎?如果有人說,自己高中畢業(yè)上了中專,分配工作時寧愿選擇異地,遠離家鄉(xiāng)的目的只是不用再去割麥,你信嗎?
其實,你信不信,并不重要,只是,確有這樣一個人。
那個人是我。
改革開放后的1983年,是故鄉(xiāng)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責任承包制的第一年,時年15歲的我,學業(yè)無成,灰頭土臉地初中畢業(yè)。
當年和我一同結束學業(yè)的,還有大我三個月的大侄女,于是乎,我倆順理成章地進入家人眼中“勞動力”序列。如此,暑假來臨,理所當然地被打發(fā)去割麥。
對于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來說,身體力行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和家務,既是每個孩子的常態(tài),也是家庭成員的必修課。畢竟除了鄉(xiāng)鎮(zhèn)開車的大哥和城里工作的姐姐,家里還有我們四兄妹,以及留守農(nóng)村的大嫂和她的四個孩子。每到假期,神獸們散了學,家里雞飛狗跳不安生的日子就開始了,大人自然不愿日漸長大的孩子們只顧玩耍,不干正事。所以包產(chǎn)到戶實施后,家中奇缺勞動力的現(xiàn)實,率先把兩個哥哥推出去,畢竟他們高中畢業(yè)了。待我和大侄女初中一畢業(yè),接續(xù)勞動自然也成了必須。
好在,從小學起,學校每周例行一下午的勞動課,加上從小耳濡目染和家庭熏陶,做家務和一般性的農(nóng)活對我來說小菜一碟。不過,像成年人一樣整個假期起早貪黑地“淹沒”在割麥的勞作中,對我還是第一遭。
記得上了初中之后,每年假期,同齡的孩子多被村里安排去撿拾麥收后散落在地里的麥穗,小伙伴們聚在一起,一邊干活一邊玩耍,倒也自在得很。
當時,村上有一個公共的菜園子,每天上地之前,可以去園子里領一些專供孩子們解饞的西紅柿黃瓜等蔬菜。之后,一群小伙伴一路歡蹦亂跳地跟在收割機后頭,撿拾散落于麥茬中的麥穗,或者掐斷收割機收割過程中遺漏的麥穗。
這些看似單調(diào)的簡單勞動,即使夏日酷暑之下,在孩子們眼里,也被淘氣追逐的快樂所沖淡,再加上撿拾麥穗并無具體性量化指標,所以,歡聲笑語便是常態(tài)。
只可惜這樣逍遙自在的假期勞動,只持續(xù)了兩年,到了初三暑假,卻戛然而止……
1983年的夏天,時年35歲的大嫂,帶著我和兩個哥哥、大侄女四個平均年齡17歲的孩子“披掛上陣”了。記憶中,80年代初的故鄉(xiāng),盛夏酷熱難耐,正午的地表溫度至少在40度以上,干熱爆曬,汗流浹背是當時最真切的感受。故鄉(xiāng)的麥田多是旱地,那一年,小小年紀的我,不僅第一次長時間忍受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腰酸背痛,更可氣的還要日日面對高溫炙烤下干裂的土地上,那些即將干透麥穗的麥芒之戳,裹挾著收割過程中牽拉麥稈帶起的煙塵和麥灰之嗆,實在苦不堪言!
大嫂是我見過的最強之人,別看她只有一米五的個頭,在村里號稱“鐵姑娘隊”的娘子軍里,那是一頂一的干活好手,從來不輸她人。18歲那年,她從民勤老家嫁到內(nèi)蒙西北邊陲的這個小村子,少小失去母親在后媽身邊長大的她,就成了我母親的“女兒”,從針線女紅到拾掇家務,從廚房灶臺到田間地頭,她悟性極高,學的認真,做的仔細,幾年下來,不僅成了村里人見人夸的好兒媳,更成了我們家的主要勞動力。大嫂生性倔強,干活標準又高,拿今天的話來講,她追求的絕對是工匠精神,這不僅體現(xiàn)了自身的性格特點,更把母親的“傳幫帶”發(fā)揮到了極致。具體到割麥,由她帶著我們這幾個孩子,能有啥好日子過?之前,雖有預想,但現(xiàn)實還是讓我痛苦抓狂……
每天早上五點不到,天還未亮,我和三哥便被母親從被窩里揪出來,抹一把臉,眼睛尚未完全睜開,候在門外的大嫂已高嗓子催促:“趕緊走!天都亮了,還磨蹭啥呢?”
極不情愿中,我抱起前一晚父親磨好后捆扎在一起的六七把鐮刀,迷迷瞪瞪出了門。
去往兩公里外的麥地,只有一條被車轍碾壓過無數(shù)次的土路。早兩年,每逢暑假撿麥穗,或者給地里干活的家人送水送吃的,沒少走這條道,所以,閉上眼睛都知道該往哪兒去?于是,高一腳低一腳,踩在蹚土飛揚的土路上左搖右晃,即使抱著一捆鐮刀,在追隨家人的行走中瞇眼前進,我也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如果有誰能在那一刻行行好叫我停下來歇腳,我想,倒頭便睡定是不二選擇。
故鄉(xiāng)的麥田非常大,一塊地少則五六十畝,多則近五百畝,村里地多人少,給我家的承包地是按13口人分配的,數(shù)量之大,可想而知。那時還沒有現(xiàn)如今類似“康拜因”之類的小型收割機,每年上千畝的麥田收割,前期必須靠人工收割先行開“路”,之后,才能由拖拉機拖著大型收割機一起進地,于行走中完成剩余大面積麥田的收割。而我們每天的勞動,則是在自家承包地里,割出一條約五米寬的大“路”。
每到收麥之際,偌大的麥田,不等天徹底放亮,我家地埂下,一條寬闊的大“路”已直通兩頭。并非我們小小年紀多么熱愛勞動,而是大嫂盯得緊,催得急,一到地里,四人一字排開,她和二哥負責守兩邊,我和侄女夾在中間,三哥全程捆扎麥子。大嫂體諒我和侄女年紀小,她割麥的趟寬遠遠大于我倆之和,無奈我們?nèi)诵「觳布?,委實沒勁兒,進度一旦跟不上便泄了勁,手底下鐮刀的揮動不自覺放慢,多數(shù)時候她并不言語,順帶著包抄過來一并割齊,倘若連續(xù)幾次發(fā)現(xiàn)我們磨滑,尤其太陽不毒的上午,定會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斥責。
記得那年暑假收麥開始沒兩日,我的右手小拇指就被鐮刀把子擰出一個大水泡,中午回家進了廚房幫忙盛飯時,見到母親委屈頓生,眼淚不由得簌簌而下,母親問我怎么回事?我伸出小拇指給她看。母親心疼我,飯桌上便叮囑大嫂,“孩子們還小,干活別催得太緊了!”大嫂抬眼看了我一下,嚇得我一個勁地往嘴里扒飯,之后,她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沒過兩天,一日中途吃過晌午休息時,我和大侄女撒歡兒似地翻過地埂去解手,為了偷懶解乏,倆人趁機故意跑遠了一些,然后,不顧尿騷的臭氣,躺在埂坡下,舒展起自己酸困的小腰,那可真是太愜意了。
大概嫌我倆休息時間太長,一回來,被大嫂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頓,末了,還順帶著拐彎抹角地挖苦一句,“干活沒情況,告狀屬一流!”從此,我咬牙堅持,再苦再累都沒吭過一聲。
別看我年紀小,嘴上不說,不代表內(nèi)心沒有叛逆和反抗。其實,由于不愿承受麥芒之苦和腰酸背疼,暗地里不止一次地抱怨她,也挖空心思找出“黃世仁”這樣的惡毒代名詞來詆毀她,甚至一心盼著她生病,好讓我隨心所欲地混兩天日子。
隨著夏收一天天遞進,麥子變得越來越黃,正午之下,麥穗一不留神就打落在地,所以,早上離家愈發(fā)地早,或者,有月亮的日子收工愈發(fā)地晚,這些大人們考慮的事,于年少的我,似乎并無多大關系,更談不上緊迫之感,反而越來越生氣日復一日的早出晚歸,越來越厭煩日復一日的枯燥勞作,一天到晚耷拉著小臉,時不時仰天咒罵暑假為何如此漫長?何時才能逃離割麥的苦海?
事實上,正因為擔心孩子們年少,氣力不夠,不管我們每天回來多晚,父親都要磨刀霍霍向麥地,力爭將割麥的刀具磨得鋒利順手,母親則變著花樣做好一日三餐的后勤保障。
每天中午,母親早早便把經(jīng)涼白開瀝過的堿面端上飯桌,再端上一盆她老人家拿手的青辣子菜,等我們呼呼啦啦一大碗下了肚,沒人再說一句廢話,猶如催命一般,一個個等不及飯菜下肚,即刻跌倒在自己床鋪上,不消片刻,酣然入夢。
待到下午四點再次出工,妹妹必得連揪帶拽地催促我?guī)状尾疟黄认碌?,嘴里少不得嘟囔幾句:“困死了,這大熱天的又要干活,能不能讓人多睡一會兒?”
等到秋季開學,父親以我成績不好,“女孩子讀書沒啥出息”的偏見為由,不打算再供我念書,倒是被我“恨之入骨”的大嫂極力勸說父親,送我去上高中。
也許,正是那一年暑假割麥的痛苦掙扎經(jīng)歷,以及由此衍生了后續(xù)對割麥一樣農(nóng)田勞作的無望和后怕,使得我對重新求學有了更多渴望。開學之后,當又黑又瘦的我再次走進校門,曾經(jīng)“努力學習”之類的說教督促,便再也不用家人重提了。只因那一年的暑期打造,已令我頓然領悟,如若不能通過高考跳出農(nóng)門,像割麥這種折磨人身心的苦差事,這輩子定然在劫難逃了。如此,升學讀書倒成了唯一選項,在這樣的信念支撐下,學習竟成一件輕松之事,即使熬夜苦讀也心甘情愿。
當然,后來高中三年暑假,夏收割麥仍在繼續(xù),只不過經(jīng)過前一年的歷練,曾經(jīng)苦大仇深的所謂煎熬,隨著年齡漸長有所平復,倒是想要逃離的念頭一直不曾衰減,因為想要逃離的,不僅僅是割麥本身,還有家中令我耿耿于懷的大嫂。
直到來年暑假,小我一歲的侄子初中畢業(yè),他也加入割麥隊伍。某幾天,我們承包了一塊水澆地,大概有二十來畝,連續(xù)割了幾天,拿鐮刀的那只胳膊都腫了,與旱地相比,水田的麥稈不僅粗壯結實,還特別密實,費了好大的力氣,偏偏割不出畝數(shù),再加上濕地里作業(yè)又悶又熱,直接把人作死的節(jié)奏。按照大嫂的原定計劃,那日中午我們須將那塊水田搞定,才能回家,因為下午要去另外一處地方割麥,她可不想來回在路上折騰消耗時間,讓我們輕松,以大嫂的脾性,如何獲取最大的勞動收益是為上策。
聯(lián)想到初三學過的《政治經(jīng)濟學》剩余價值理論,對她帶領我們?nèi)绱讼驴嗟馗铥?,便解讀為“資本家”如何“榨取”孩子們血汗的精明算計過程了。
記得那天臨近一點鐘,還有大約一分地沒割完,一眼望去,未割的水田貌似剩余不多,于是,下定決心,屏住呼吸,貓腰低頭,一鼓作氣,狂舞一陣鐮刀,緊擦著麥根砍斷麥稈,左一抱右一抱地往邊上摞麥子??墒?,等我忙活半天再次抬頭,發(fā)現(xiàn)還有那么一大截,真是死的心都有。正午的日頭又毒又曬,加上又過了飯點,又累又乏,大汗淋漓中,耗盡體力的小身板,沒有一點干活的欲望,可我知道,想讓一根筋的大嫂提前放我們走?無異于天方夜譚!
所以,還得繼續(xù)……
年齡最小的侄子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坐在地上又哭又嚎。其實,侄子打小患有皮膚病,天氣稍熱一出汗就全身奇癢,更別說麥芒麥灰的額外刺激了。以我后來學醫(yī)的常識看,像他這樣的人萬萬不適合夏日割麥,可缺乏醫(yī)理的大嫂不以為然,總嫌他一個男孩子過分嬌氣,就算他罷工不干,哪怕是哭嚎在地,照樣得在大日頭下烤曬,誰也阻擋不了他母親干完活才能收工的決心。
如此,內(nèi)心得以釋然,對待自己親生的尚且如此,我一個小姑子有啥想不通?
幾年以后,我如愿成了一名異地的上班族,終于逃離了割麥的窘境,也遠離了大嫂幾近苛刻的管束,過上了自由散漫的自在生活。
然而,多年以后,在我后來的家庭生活和專業(yè)學習中,卻發(fā)現(xiàn),無論我選擇做家務還是干工作,若想做到極致或者力求完美,當年大嫂的那種精神就必須滲透其中。過去,我一直認為母親對孩子們的教育已然嚴格,但在我們兩代人的大家庭里,大嫂的嚴苛管教和公平意識與母親相比猶是過之而不及,這或許正是我們13口之家能夠長期和諧相處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現(xiàn)在想來,那種少不經(jīng)事時在體力上磨煉一個人心性意志的做法,也許會在年少時激起她內(nèi)心的叛逆和反抗,卻也可能為日后滋養(yǎng)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乃至豐盈她的內(nèi)心成長奠定良好的基礎。
期年以后,當我回望自己走過的路,常常想起15歲那年夏天,她帶著四個孩子不到20天割麥100畝的光榮歷史;想起自己想上高中時,父親不允她據(jù)理力爭的堅持;想起上衛(wèi)校時,每次大哥給過我學費,她又背過家人偷偷塞我零花錢的歡喜;想起母親去世多年后的某一天,因為一場手術,她擔心不會做飯的老公照顧不好我,提前讓侄子開車幾百公里,親自把姐姐送到家中來料理我,臨走時又偷偷在枕頭底下塞了一萬塊錢,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回憶,就這樣一點一滴潤入我心田。
如今,人到中年,不曾想,年少時刻意想要逃離的那段經(jīng)歷,卻在多年后無意間成全了自己。每每不想堅持,便會以此說服自己;每每想要偷懶,也會以此說服自己。過去,一直想要逃離的那個人,竟成了一生中理念受教最多的人。
常常在想,或許這一生,逃離割麥的日子,就是我一路追隨她追逐理想的日子,那些看似強加于一個人身上的執(zhí)著,其實早已演變?yōu)榱硗庖粋€人潛移默化的自覺行動。每當自己在專業(yè)領域?qū)W有所獲時,我會想到她;每當工作中戰(zhàn)勝困難取得進步時,我會想到她;每當生活中遇到挫折挑戰(zhàn)成功時,我仍會想到她。尤其在父母離世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年少時迫切想要逃離的那個人,反倒成了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依靠。
前段時間,一位關系要好的高中同學給我打電話,聊天中他突然問了我一句:“你當時衛(wèi)校畢業(yè),為何離開內(nèi)蒙去了甘肅?”我告訴他,當時的想法非常單純,就是害怕割麥子,不愿在家附近就業(yè)。很顯然,這樣的答案他未必信服,但我當時,果是如此。
許多時候,表面上看,一個人是在逃離一件自己不愿面對的具象事物,比如割麥的日子,實際上,她真正想要逃離的卻是事件背后的那個人。事實上,更多的時候,終其一生,我們反而在想方設法的逃離過程中,有意加持了這個人對事件本身的影響。
只不過,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懂得,一個人如果能夠接納自己年少時精神上吃的苦,肉體上受的罪,并把這種吃苦受累積攢下來的能量轉化為一種習慣和堅持。那么,少時無法釋懷的被迫就變成了一個人成年后自律的動力。
如此,定在內(nèi)心深處,感謝當年想要逃離的那段生活,更要感謝想要逃離背后的那個人。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