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老屋前頭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樹。每當明月升起來時，雪白的月光就會穿過枝椏的縫隙，落到樹底下。
　　 我上小學二年級后，父親開始做點生意，收購村里和隔壁村的一些豬頭、豬腳、排骨、豬肝等內臟，馱到城里賣，掙點差價。
　　 由于村莊距離城里比較遠，加上父親騎的又是自行車，很多時候他回到家里天已黑了，甚至月光都落滿了苦楝樹上。
　　 遠遠聽到路口響起自行車清脆的鈴聲，我急忙跑過去，迎接父親，看看他有沒有給我買早晨叫他買的東西。
　　 大多時候，我是很失望的。父親根本不理會我的那些小小的心愿。叫他幫買的東西，他常常說忘了買。然而，村里其他人交待幫買的東西，他卻記得一清二楚，從不忘記。
　　 當時左鄰右舍雖然也是瓦房，但他們家里都已有了電視機，唯獨我家沒有。暮色四起時，左鄰右舍家中傳出動畫片的聲音，讓我有點魂不守舍。我仍不愿帶妹妹去鄰居家看動畫片，因為有一次鄰居說了一句很傷我自尊的話：“你們兩兄妹這么愛看電視，不知道叫你爸、媽買一臺電視機啊？天天往我家里跑，把我家弄得臟兮兮的！”
　　 實際上，我和妹妹從不弄臟過鄰居家什么，只是鄰居與丈夫吵了架，心情不好，拿我和妹妹當作出氣筒。
　　 “媽，我們家?guī)讜r買電視機呀？”我回家后大聲問母親，還將鄰居的話告訴母親。
　　 “唉……”母親搖頭嘆了口氣，很是遲疑地說：“待不忙時，我再叫你爸想辦法買吧！”
　　 我于是信以為真。每天放了晚學，就在苦楝樹下等父親，等他把電視機買回家。
　　 夕陽西下了，月亮出來了，紅日又升起來了。
　　 一次次滿懷希望，結果總是失望。
　　 數(shù)個清涼的夜晚，月光落在苦楝樹下，也落在了我身上。我站在白茫茫的月光下，如同稻田中的一個稻草人，守望著一片稻田。焦灼與惆悵，一直盤旋我的腦海，有過憂傷，也曾惘然若失。
　　 父親終于把電視機買回來了。我和妹妹歡呼雀躍了一會，隨即哭笑不得，父親買的竟然是一臺半新半舊的電視機?！捌婀至?，在城里電視機中的人影都很清晰??！”父親望著影像模糊的屏幕自言自語了半晌，就將電視機搬去村里的幾家商店調試，最終結果都一樣——電視機屏幕里的影像模糊不清，各種雜音甚是刺耳。
　　 “這臺電視機190塊錢，明天我拉去退了，多加50塊錢，買另一臺！”父親恨恨地說。
　　 到了第二天晚上，父親將一臺半新半舊的電視機搬進家里時，妹妹坐在一張椅子上雙手托住下巴盯著電視機，眼睛都沒眨過一下?？伤芸炀褪?。父親打開電視機后屏幕白花花的，從里面?zhèn)鞒龅碾s音像是嘩嘩的雨聲。
　　 父親抱起電視機去幾家商店調試了大半天，仍不行，只好抱回家里。后來父親叫個親戚上門幫忙看看電視機哪個地方有問題，這親戚擺弄了幾下，一不小心把電視機的一根天線弄斷了，以致第二天父親馱電視機去城里退時被扣50塊錢。
　　 “等以后掙得多點錢了，就買一臺新的電視機，再也不買那種半新半舊的了！”父親回到家里氣急敗壞地說著，我和妹妹默默扒碗里的飯，都不說話。屋外的蟲鳴聲，顯得異常清明。月光下，高大的苦楝樹仿佛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用低沉而舒緩的語調，從容地講述某個遙遠又似近在咫尺的故事。
　　 記得是過了一個月，家里賣了一頭大豬。哥哥親自出馬，與一個親戚去城里買電視機。從此，家里多了幾分熱鬧。
　　 卻不知怎地，每回天黑了，沒看見父親回來，我總有些心神不寧，坐在電視機前，不停地猜想著——父親回到哪個地方了，不會出什么事吧？
　　 想著，想著，我不由地走到苦楝樹下，遙望鋪滿月光的路口。直到路口響起自行車清脆的鈴聲，看見父親的身影了，我才心安。倒不指望父親給我買什么。
　　 說白了，我只是習慣站在月光浸染的苦楝樹下，守望父親歸家。
　　 歲月在守望中漸漸厚重，心思卻是談笑間變得復雜起來。
　　 在我準備去鄉(xiāng)里上初中的那個秋天，家里計劃建新宅，把苦楝樹砍（鋸）了。樹木倒地一刻，我心頭五味雜陳，隨后坐在樹干上，發(fā)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如是恍惚間，二十多年就過去了。入秋的一個夜晚，小學同學東打電話叫我去家里喝酒。我從東家出來，月光如雪，灑滿整條小路。蒼涼的夜風中，充滿了木葉的清香味。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啊！”望著天上的明月我慨然長嘆?；氐郊议T口，看見父親站在新宅東面的一個角落，我愣住了。
　　 “你沒喝多吧？”父親關心地問。月光將他的半邊臉照得隱隱發(fā)白，早年很魁梧的身軀已然變得羸弱。
　　 “只喝了三、四瓶啤酒，不要緊的！”我搖搖頭，問父親：“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鐘了，你老人家怎么還沒睡？”
　　 父親咳了幾聲，搖著頭說：“夜深了，見你還沒回家，我有點不放心，出門看看！”
　　 “我現(xiàn)在回到家了，你老人家可以安心上樓去睡了！”我輕輕勸父親，驀然發(fā)現(xiàn)他站在的那個角落正是當年苦楝樹生長的地方。月光依舊像當年那樣雪白，那樣溫柔。似乎一切都沒變過。
　　 剎那之間，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當年站在苦楝樹下守望什么，也明白了父親站在那個角落里守望什么——家人平安歸來，便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