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枯荷寫意(隨筆)
一
寫枯荷,不得不提李商隱。
每每讀到李商隱那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時,內(nèi)心生發(fā)的悸動和愉悅,不止在于詩句足夠唯美,更在于那個傳神的“枯”字。
雨打枯荷的景致,無論在視覺還是聽覺上都是極致享受。而以“枯”形容荷葉、荷花,則是多為意趣。譬如,我與遠在蘇州的師兄倉促一見,去大觀樓風景區(qū)內(nèi)賞枯荷、喂鴿子時感受到的“枯荷”之美。彼時寒冬,有零星雪花飄落,融進一池冰簾之中,讓枯荷獨占冬色。冰層里被凍住的荷葉枯枝下,時有魚兒游入眼簾,一動一靜,恰好成就一番美景。而傲立于冰層之上的荷葉,又與葉上卓立的白鴿相得益彰,一動一靜,獨得“枯”的容色。恰好師兄與我都喜歡拍照,各自用手機咔嚓咔嚓拍下枯荷與游魚、鴿子共同構(gòu)造的畫境,品味此番“枯”的意味。比起幾年才得一見的冬雪,年年得見的枯荷卻輕易抓住我們的心魂。
盛夏時,葉卷葉舒或是因為陽光燥熱,生命旺盛;秋冬季節(jié)里,葉卷葉舒卻是它在這一季生命的終結(jié)。有時,凋零比綻放更具震撼力。冷白色調(diào)里,枯荷的深褐色帶著斑點,從浮華里褪盡脂粉華裳,以最本質(zhì)的狀態(tài)直面風雪,直至枝蔓折斷、葉片枯殘,直至死亡前一刻,仍舊傲立于池塘之中。深秋寒冬,四季里最冷的日子,荷塘已是人稀跡罕。然而,此情此景卻正是荷花生命最燦爛的時刻——枯荷一枝獨立,占盡冬色,
枯荷,究竟是怎樣一種美呢?猶如人之老也,自然生長出來的褶皺一般,那種緊致表皮慢慢坍縮,經(jīng)歷人世一遭,褪盡繁華后的淡然。這是歲月的饋贈,也是歷經(jīng)變遷后,純粹自然深入人心,更是一種生命頑強地篤守,不論多少歲月。在尋常視野里了無生趣的枯荷,“枯”成一片景致,一番境界。這是“枯”所帶來的壯美,定格在冬日池塘里,于樸素中彰顯意趣和意志。
李商隱還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笨莺?,以平常眼光看待,自是樸素無華,而以詩人的眼光去觀察,卻發(fā)現(xiàn)它不止“枯”成了風景,也“枯”成了情感,“枯”成李商隱筆下的春恨之情,“枯”成我眼中的獨特景色。
其實當下已是深秋,但因工作繁忙,我再未去賞過枯荷,也不知此時荷葉是否已枯。對我而言,這畢竟是一種遺憾。于是,只得回味幾年前與師兄賞枯荷的場景,翻閱相冊,尋覓相機記錄下有關(guān)于枯荷的記憶。我恍然明白,“枯”不過就是一季生,一季枯,再次重生再次枯的輪轉(zhuǎn)過程,從另一種角度來說,是枯木逢春,更是向死而生。
二
“枯”,一定要和“老”搭配在一起。
枯是老的形態(tài),老是枯的本質(zhì)??堇系闹Ω?,從綠意盎然走向枯老遒勁,這一個過程,仿佛人生從年少走向成熟,亦或是從成熟走向垂垂老矣,每一個過程不可或缺。而說成“枯萎”顯得頹敗,組成“枯死”顯得直白,若是能與“老”字相呼應(yīng),消逝去幼稚痕跡,成就“枯老”,則突出境界。此時的“枯老”,不僅是外在物質(zhì)的“枯老”,更是精神境界的提升。是“枯”更是“老”,慢慢積淀,成就一番返璞歸真。
“枯老”更是一種經(jīng)過。必然要經(jīng)歷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這樣的過程,它不同于任何形容花草樹木的字,譬如“美麗”,浮于表面的詞匯,打動人心者少有;例如“繁盛”,于短短一生里繁茂,單調(diào)而無味;更如“斑斕”,堆砌起辭藻,把植物顏色艷麗敘述而出。它們或則寫一個單一的狀態(tài),或則寫一種單一的要素,獨獨缺了一分“枯老”的經(jīng)歷。
“枯”,在于經(jīng)歷全程后自得圓滿??萸?、枯時、枯后各有風貌,各有哲理。枯前爭取最后一絲機會盛放,枯時以最本真的狀態(tài)直面現(xiàn)實,枯后落葉歸根于故里。而“老”呢,則與“枯”相輔相成,同時行進,慢雕細琢后萃取熏陶出的純粹?!翱荨迸c“老”的碰撞能生發(fā)一種哲理,像極了哲思大拿,一個宏大、深刻而具有震撼力的體系,支撐起整個凋零的冬季。它如古畫里蘇東坡筆下的《枯木竹石圖》,得明代書畫家徐渭題詩為:“道人寫竹并枯叢,卻與禪家氣味同。大抵絕無花葉相,一團蒼老暮煙中。”畫境里的豐盈是從“枯”字里萃取的,更是從“老”字里積淀而來的。更甚者蘇東坡與徐渭都是智慧之人,逆境亦能生發(fā)美的感受,同樣之于“枯老”的風景畫作,何嘗不是充滿“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智慧呢。
我尤其喜愛那句“卻與禪家氣味同”,它恰與我對“枯”字的理解類同。“枯”,是歷經(jīng)開花結(jié)果后的洗練和純粹,更是冬天里傲然的松柏,從郁郁蒼蒼歷經(jīng)風霜雨雪淬煉后,余下遒勁的枝干和偏黃欲落的葉,它們老了,褪盡春夏秋三季帶來的浮躁,只余下冬天里的沉穩(wěn)。不需要陪襯,就能把自己站成一道風景。更何況,它是“枯老”的,但“枯”與“老”并非意味著死亡,而是倔強地活著,以一種不悲不喜的狀態(tài)存在,與“老”字休戚與共,一并展示生命的昂揚。
人會老,葉會枯,就像祖父最后的時光。年輕時所有的奮斗都只為三叔能夠擁有好學歷、好生活,牽掛的人,遠在天邊,但那顆牽掛三叔的心從未停歇。從上大學后再未見過的三叔,是祖父年輕時所有的牽掛。祖父掛念他直至六十三歲,直至癱瘓在床,偶爾有陽光從門戶的縫隙里照進房間,他眼珠不轉(zhuǎn)動地盯著看,像是在看著什么,又像是沒看。他“枯”了,像一棵延年老松一樣,眼見他逐漸泄氣,只剩下脈搏和呼吸,但仍然在牽掛著那個人。雖然他“枯死”于某個夏天,但他的思想和情感卻仍頑強屹立于蒼茫天地間。他在人世走了六十三年,卻也在這六十三年里,和“枯”字一樣,體味酸甜苦辣,拼盡全身氣力撐起一個家,卻又在本該享受的年紀,掛念遠方的三叔直至死不瞑目。這種“枯”,于微末時榮華,于微末時老矣,更是祖父一生里牽掛的凝結(jié)。
直到我去年再次得見三叔,我便知道,所愛隔山海終有回應(yīng),祖父的牽掛也有歸處。如花草樹木一季一枯榮,祖父的生命已然消逝,但堅固的親情和信念永存。時下深秋,眼見繁花謝卻,綠葉蒼黃,慢慢歸于樹根,大凡都源自“枯”的本質(zhì)?!翱荨?,是梅蘭竹菊、松柏桐榆的氣節(jié)所不能囊括的,盡管我們無數(shù)次讀到枯桐葉落、枯木寒鴉、枯松倒掛等詞句,但又何止于此呢?它早不是這些植物的狀態(tài)所能描摹的,而是筆者眼底的哲思,于“枯老”后達到頂峰。所以我們能夠等到三叔這個“失蹤人口”,所以“枯”從來都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應(yīng)該是生命再度繁榮的奠基。
三
一個“枯”字,更讓我想起一個人,一首元曲。
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馬致遠,出生于所謂的書香門第。尋常人于這樣的家庭出生,必然是順風順水、高官厚祿過完一生。然而在古時候,報國無門、壯志難酬似已成為文人的特性,大部分的文人都逃不開壯志難酬、抑郁而終,馬致遠亦然。
一曲《天凈沙·秋思》的傾訴,一句“枯藤老樹昏鴉”的白描,一度成為人人所稱贊的千古佳句,然則“枯”也,藤老為“枯”,葉片黃落為“枯”,樹老可作“枯”,天晚也可作“枯”,這樣的狀態(tài)似乎從“枯藤老樹昏鴉”中便可品味,更有甚者,“斷腸人在天涯”何嘗不是“枯”的最真實狀態(tài)。
曲讀罷,我們可以衍生出無數(shù)種理解和詮釋,然而我卻覺得枯、老、昏、斷腸、夕陽、天涯,都曾是馬致遠所經(jīng)歷的思想情感變化,亦或者說是精神沮喪時寫就的頹唐。樹、藤水分干涸為“枯”,一天之中時辰將盡為“枯”,而腸斷人亡、夕陽欲落、天的盡頭、海的盡頭,似乎才是靈魂歸處。由“枯”字引申,凄涼冷清的曲詞畫面,與馬致遠的心態(tài)息息相關(guān),道盡詩人思想和情感的空寂凄楚。
但“枯”絕不意味著絕望或者死亡??菽痉甏弘m是機緣,還是在隱約告訴我們,“枯”是生命力最脆弱之時,同時也是最頑強之時。更暗示生命的另一種走向,那就是再度綻放,譬如馬致遠后期思想的轉(zhuǎn)變,可謂枯木逢春。
確然,“枯”是生命的盡頭,有極限,有結(jié)尾,但若真當如佛理之言,隨性而為,何嘗不能得世間稀有的機緣。正如馬致遠,雖寫就《天凈沙·秋思》這般蒼涼的元曲,亦可在人生的后半段投入道家歸隱思想中去,從而得到平寧喜樂的最后人生。
對于自然界來說,枯是一種輪回,一種可以復(fù)燃的死灰,寓意著鳳凰涅槃。但對于人類歷史來說,枯是一種必然,一種萬劫不復(fù)的終局。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就是對他仕途困窘的文學暗喻。矢志求進,報國無門,是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必由之路,中國古代無數(shù)有識之士大都命運乖蹇,被封建人才制度擯棄于仕途通途的大道旁,赍志而沒。這也就有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雙全之策,看似冠冕堂皇,言辭激昂。然而,還是難以掩蓋流溢其中無可奈何的酸楚和悲涼。這就是歷史的必然。在封建人才制度背景下,有為知識分子的鴻鵠大志不可能實現(xiàn),只能枯萎凋零。正因為如此,馬致遠才在《四塊玉·嘆世》中寫到“命里無時莫剛求,隨時過遣休生受”,流露出中年后期自己參透名利場的真實后,清凈淡遠的思想。這是許多古代封建士人的必由之路,不能激昂入世,只能黯然退隱。
在一個時代嚴酷的冰雪中,入仕報國的愿望,只能是一朵脆弱的花,注定枯萎凋零。
四
我終于悟到,“枯”,充滿哲思和智慧。
也許在某一天,我們所在意的人、在意的事物都會枯萎,慢慢枯成了畫,枯成了灰,枯成了山水,這是不可抗拒的前路。
我始終記得臧克家那句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就像枯荷,就像老松,就像祖父,就像馬致遠,還像此時鬢已斑白的父母,雖然外在的物質(zhì)變化,但情感和信念永存。
就算枯死那天到來,我們枯死成灰,也該高興得一程經(jīng)歷,得一次積淀。世間萬物都是從生到死,無一例外。我們曾造就青春之美,成熟之美,那么,同樣可以創(chuàng)造枯老狀態(tài)下的美,以枯萎到壯美成就向死而生,讓靈魂涅槃。既然生命注定要經(jīng)歷一個“枯”的過程,那么,何不讓它“枯”出精彩和瀟灑呢?
枯干的只是外在的形態(tài)和物質(zhì)的表象,永存的則是純粹的思想、歷經(jīng)磨難的精神。經(jīng)過滄桑,“枯”,也成為了一種景致。李商隱把枯荷看成風景,看成春恨和愛,枯變得有情有義。馬致遠向死而生,把枯死的思想和情感盤活,尋求另一種人生花開。老祖父晚年身體枯干,卻把一生牽掛凝聚成一種無語的情感,雕刻在眼眸之中,揮之不去。三叔懷揣著祖父的牽掛,萬里奔赴,不懼山海,彼此的心凝固成一種執(zhí)念,牽連不絕 。
“枯”的本質(zhì)衍生出無數(shù)內(nèi)涵,不再局限于植物、動物表象的衰老,更在于精神凝聚和豐盈。
一個“枯”字,足以窺見不屈,窺見生機,窺見智慧,窺見對未來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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