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劉姥姥
　　 ————賞析劉姥姥四進(jìn)榮國府的細(xì)節(jié)描寫
　　
　　 劉姥姥，是《紅樓夢》中一“芥豆之微”的小人物。就是這樣的一個小人物，在曹公筆下，將于饑寒交迫中不甘束手待斃，敢與命運(yùn)賭一把的村婦老嫗，寫得栩栩如生。曹公筆下的劉姥姥，她有著堅(jiān)韌不拔的毅力，庸俗但不落俗套，卑微但不卑賤；她聰明機(jī)智里還有點(diǎn)莊家人的小狡黠；她純樸善良，知恩守義；她俠義柔腸，敢作敢為有擔(dān)當(dāng)。下面，我們來看看她四進(jìn)榮國府的情形。
　　
　　 一
　　 劉姥姥一進(jìn)榮國府
　　 喜顛顛捧回救命銀
　　 當(dāng)“秋盡冬初，家中冬事未辦”之時，作為沒落的官三代當(dāng)家人的劉姥姥女婿王成，一籌莫展，吃悶酒，攆雞罵狗，窩在家里尋氣惱。此時，劉姥姥站了起來，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男子漢遇事當(dāng)縮頭烏龜，算哪門子？球！天上不會掉餡餅，光腳不怕穿鞋的，謀到了穿鞋，謀不到，大不了還是打赤腳?！笨矗嗝椿磉_(dá)的一個剛強(qiáng)的農(nóng)村老奶奶形象躍然紙上。
　　 在家里，大話是說出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但是，真要進(jìn)賈府大門，也頗費(fèi)周折。畢竟，作為一個鄉(xiāng)下老婆子，多少還是有所顧忌的。她故然不敢走大門，那就走邊門吧。走邊門也是“溜到角門前”。此處溜者，是謂很快地跑。到了角門，見到“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門上，在說東談西的，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而且是“陪著笑”。蹭者，慢呑呑地行動也。一溜一蹭，將求人者的卑微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
　　 過了第一關(guān)，見著周瑞家的，劉姥姥是“迎上來笑問道”。并且，“一面走，一面笑說道”。俗話說，腰眼無銅，說話不雄。這是求人啊，求人者常畏人。沒法子，這孫子先做著吧。大丈夫還能屈能伸呢，何況咱一女流之輩。
　　 到了真廟，見著真神，我們的姥姥是啥模樣？“屏聲側(cè)耳黙候。”真神是鳳姐。原文說：“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以前被發(fā)配充軍的犯人，到地頭上了公堂，衙役一聲吼，先來一頓“殺威棒”。這鳳姐的另樣“殺威棒”，殺的人肉不疼心疼。我估計(jì)，此時，劉姥姥一定是眼晴不錯珠地盯著那撥灰的小銅火箸兒，撥一下，心里“咯噔”疼一下。倒看你撥甚眼珠子，咱尿水水都要被你撥下來了。這是從氣勢上先壓你一頭，估計(jì)沒有鐵石樣心理承受力的人，早崩潰了。罷了罷了，給千兩金子也不要了，咱回家吧，不受這憋屈氣。
　　 不，我們的劉姥姥，到底還是挺過了這一關(guān)。在周瑞家的遞眼色的鼓勵下，她“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是啊，一想起家里幾口嘴張著等飯吃，拼上了，“只得勉強(qiáng)說道?！?br />　　 這邊剛剛通上電，接上火，偏偏半路上節(jié)外生枝，“喀喳”，斷線了，來了個借玻璃炕屏的人?？粗懊姥廴A冠，輕裘寶帶”蓉哥兒，“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站不是，藏沒處藏，躲沒處躲。”“扭扭捏捏的在炕沿邊上側(cè)身坐下。”蓉兒借好了東西，已到門外又被鳳姐叫回頭，有事么，鬼知道?！澳区P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弊詈?，呸！屁事沒有。真是急驚瘋遇到慢郎中，急不得惱不得。
　　 如此鈍刀子割肉，一剜一剮下來，持刀人終于放下了手，誰知接著又被訴了一通苦。劉姥姥“只當(dāng)是沒想頭了，”哪承想否極泰來，呶，“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去用吧?！?br />　　 啊，這才叫佛語綸音，這才叫天無絕人之路，這才叫心想事成。來干什么的呢？不就為這“阿堵物”么。而且，這姑奶奶還再另拿一串錢。阿彌陀佛，這是臨用錢。整錢是救命的，這另一串錢么，是把咱奶甥倆路上打的，買餅子吃，買純凈水喝的。鳳丫頭，心真細(xì)！這半晌低眼順眉，捏著脖子說話，憋著性子喘氣，值！
　　
　　 二
　　 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
　　 樂淘淘引笑聲歡語
　　 如果說劉姥姥初奔榮國府，是撞大運(yùn)，打抽豐，是潦倒落魄，走投無路的無奈之舉，往事不堪回首！往事又哪能不回首？那么，此次二進(jìn)榮國府，情勢已大為改觀。這次是送時鮮，為答謝而來。此時的劉姥姥，少了些卑微，多了些從容，淡定。
　　 且看此時劉姥姥，平兒從外面回來，“見劉姥姥坐在那里，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薄坝钟袃扇齻€小丫頭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栆兒，倭瓜并些野菜?！?br />　　 此處杠重點(diǎn)：此時此地，我們的姥姥是坐坑上吃茶，嗑瓜子，嘮嗑，看地上小丫頭在拾掇送的蔬菜瓜果。此時的一坐一看，與彼時的一溜一蹭，已不可同日而語。揚(yáng)眉吐氣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佬佬雖沒慨也未慷，但境況拿去年比，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天翻地覆了。有人要說不就二十兩銀子么，阿意歪，那可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二十元人民幣。有書為證：當(dāng)時一斤兩三只的螃蟹，只五分錢一斤，姥姥不識字，但小賬門兒精，一五得五，五五二十五，再加上飯食，賈府姊妹一頓螃蟹宴，差不多二十兩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br />　　 就是那二十兩救命銀，一家人度過了嚴(yán)冬，熬過了春荒，迎來了豐收?！敖衲甓啻蛄藘墒Z食，瓜果蔬菜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千里送鵝毛，禮輕人意重。不問禮沉不沉，最在乎的是心誠。小老百姓，雖說階級不同，地位不同，但從不缺知恩圖報的樸素感情。窮時幫一口，記到九十九。當(dāng)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誰缺德鬼在暗自思忖：說不準(zhǔn)順借此巴結(jié)巴結(jié)，未嘗不可。畢竟，賈家現(xiàn)正處烈火烹油之勢。該死的小蹄子，估計(jì)劉姥姥沒這么念頭，就是有這念頭，也不為過，亦人之常情。
　　 人說，人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運(yùn)氣來了想擋都擋不住，劉姥姥時來運(yùn)轉(zhuǎn)，撞上個狗屎運(yùn)。這次送時鮮，不承想遇上想找個“積古”的人說說話的老太君。至此，一出活色生香，喜氣爆棚，大戲閃亮開場。
　　 你老太君不是想找個“積古”人說說話么，好勒，俺知道，你大院子里住膩了，想透透氣，聽聽新鮮的。再者這些哥兒姐兒，成日家圈在這高墻大院里，哪個不憋得頭上冒青氣。俺家圈里的豬二爺，一不當(dāng)心它還要朝外蹦呢，何況人。俺雖沒念過書，不談本科，也不是專科，俺是小學(xué)差6年。一個村野人，小時候莊上演社戲，俺餓著肚子躲著娘，跟著戲班子屁股后邊攆。前秦后漢唐明皇，三國水滸崔鶯鶯，忠良斗奸臣，才子戲佳人，俺是賣磁器遇上個趕大集，要整套有整套，要單件有單件。還有現(xiàn)成的泥坯子，量身定做，可著腦袋裁帽子，包你周正。
　　 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我們的劉姥姥，不會寫文章，但她會說“文章”。認(rèn)準(zhǔn)榫口，摸準(zhǔn)穴位：“頭一件賈母高興，第二件這些哥兒姐兒都愛聽?！蹦憔涂芍鴦虐l(fā)揮吧。俗話說，順著主家意，玩的好把戲。
　　 “史太君兩宴大觀樓，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第一場第一折，我們的主角老旦驚艷豋場。起首一句念白，一個亮相，就贏了個滿堂彩。有書為證：“湘云撐不住，一口茶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她兒，卻說不出話，”“薛姨媽撐不住，口里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叫奶母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br />　　 總之，我敢說，這是賈府里開天辟地從未有過這樣的肆無忌憚，酣暢淋漓的笑，是一次人不分男女老幼，位不分尊卑高低的笑。誰能做到，非劉姥姥莫屬。如果說開場的驚艷亮相，用的是含金量不高的插諢打科征服笑場，那么，接下來的科班功夫，我們的劉姥姥表現(xiàn)一樣搶眼。對著城里人時興的“牙牌令”，用她農(nóng)村里成日家手里摸的，腳下踏的，腰里纏的，院里屯的，碗里盛的，莊稼人的親歷所為，有扳有眼，押韻合轍的一一對上，這就更顯出她的睿智與聰明。曹公將這么一個怎么形容都不過份的笑，整個圍著劉姥姥轉(zhuǎn)的短短二三天行程，將整個大觀園最放松，最真情性，大解放的愜意，而情有獨(dú)鐘的留給了村野之嫗劉姥姥來擔(dān)綱。斯人已逝，斯人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些許憐憫，些許褒獎情懷不逝。
　　 一出空前絕后的喜劇落幕，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劉姥姥憑她的外拙內(nèi)秀，憑她的小聰明大智慧，外加些兒小狡黠，收獲滿滿。
　　
　　 三
　　 劉姥姥三進(jìn)榮國府
　　 情切切臨危受托孤
　　 話說劉姥姥在鄉(xiāng)下，聽說賈府“動了家，幾乎唬殺了，”又聽說老太君沒了，更是悲傷異常。是啊，正是這個“老親家”，（賈母語）才使劉姥姥在榮國府“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的，都經(jīng)驗(yàn)過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姜子牙八十遇文王，成就一番大事業(yè)。俺七十有五遇老太君，風(fēng)光快活過幾天。更何況，經(jīng)那次的看在親家面上，拉兄弟一把，俺脫貧解困，過上了小康日子。飲水思源，如今，兩個“積古”的知音，倏地走了一個，能不叫人一個撕心裂肺的痛。
　　 劉姥姥火急火燎地趕到賈府，眼前的賈府，昏鴉繞樹，衰草枯滕，已非昔日景象。平兒見說劉姥姥來，怕鳳姐病中懶怠見人，暫且叫他等著。鳳姐聽見，便叫“人家好心來瞧，不可冷淡了他，你去請了……”。世亊無常，這才幾年功夫，遠(yuǎn)去了前呼后擁，暗淡了八面玲瓏，當(dāng)年被捧星戴月的鳳辣子，轉(zhuǎn)眼已變成眼前的“骨瘦如柴，神情恍惚”氣息奄奄病入膏肓之人，眾叛親離，再無一絲高傲之威，矜持之氣。有的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之態(tài)，一個請字，怎不叫人感慨良多，悲從心生。
　　 鳳姐和姥姥惺惺相惜，談興甚濃。平兒恐劉姥姥話多攪煩了鳳姐，要領(lǐng)姥姥出去。鳳姐道，“忙什么，你坐下……”人說，只有經(jīng)歷歲月的磨難，人生的大起大落，才有內(nèi)在的大徹大悟。此時的鳳姐，“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可惜這反省來得遲了點(diǎn)。但不管怎么講，于劉姥姥來說，是鳳姐當(dāng)年的一次善舉，救了她們一家子?，F(xiàn)在，“家里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在我們村里算過得去的了。”戲文上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面對鳳姐將巧姐認(rèn)姥姥為干媽之事，劉姥姥立馬想起了屯鄉(xiāng)里大財(cái)主人家，如何如何的富足，當(dāng)即為巧姐兒籌劃著未來。而此舉正合鳳姐心意，“你說去，我愿意就給。”“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zāi)百病的，也交給你了！”世事輪回，斗轉(zhuǎn)星移。這里，劉姥姥和鳳姐，已經(jīng)完成了歷史角色的調(diào)換。求人者已變成被人求者，被人求者成了求人者。鳳姐此時樹倒猢猻散，已對任何人都不相信，唯獨(dú)相信劉姥姥。只有姥姥是她信得過的可靠托孤之人。對以前的恩人成了落難人，劉姥姥一如往常，初心不改，小巧卑微，火熱心腸。是啊，鳳姐是她家的救星，現(xiàn)在救星有難，再不出頭，更待何時？能不雙肋插刃，傾心相助。
　　 人說病急亂投醫(yī)。劉姥姥盡她智力所能，為鳳姐求神禱告，極力想為鳳姐做點(diǎn)什么。此時的鳳姐，聽說屯里什么菩薩靈，什么廟有感應(yīng)，便要在腕上退一只金鐲子給劉姥姥，作為供獻(xiàn)的銀錢。
　　 “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莊人家許了愿，好了，花上幾百錢就是了……等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已去花吧?！敝灰痪湓?，將一個鄉(xiāng)下人心地耿直、淳樸，重義輕利，急人所急，幫人所難的村婦老嫗善良本質(zhì)，重重地添上一個注腳，使劉姥姥的形象有了一個新的升華。
　　
　　 四
　　 劉姥姥四進(jìn)榮國府
　　 仗義挺身舉重若輕
　　 當(dāng)劉姥姥第四次進(jìn)榮府時，此時的賈府，曾經(jīng)的紅火風(fēng)光不在。但見一片衰敗凄楚景象，落葉蕭蕭，寒煙漠漠。此時，賈政扶柩南下未歸，賈璉出個長途，整個賈府里，懦主弱女，沒一個主心骨，遇事唯哭而已。一將無能，萬軍被困，越發(fā)的亂糟糟的沒得個頭緒。劣子乖張，宿娼濫賭，家奴滋事，監(jiān)守自盜。更有甚者，狼奔豕突，狠舅奸兄聯(lián)手，要將巧姐兒賣給藩王為妾。一天，平兒得到信息，三天內(nèi)那藩王要來娶親，嚇得魂飛魄散。巧姐兒父親賈璉不在家，這親祖母作主，別人還真想不出一個阻止的好法子?！爸灰娗山憧拮饕粓F(tuán)”，見叔祖母王夫人來，“一把抱住，哭倒在懷里，”王夫人也哭道“看來是扭不回來的?！薄扒山阄輧?nèi)人人瞪眼，都無辦法?！?br />　　 真?zhèn)€是“呼喇喇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正當(dāng)一家子一籌莫展之時，劉姥姥適時而至，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本來，以王夫人意，家里亂套了，外人概不接待，是平兒一句話，她是姐兒干媽，劉姥姥才得以與巧姐見面。
　　 聽了平兒的述說，劉姥姥當(dāng)時“也唬怔了。”不過，隨即顯示出她臨危不亂，遇事有主見的大智慧，大擔(dān)當(dāng)。只聽她說，嘿，“鼓兒詞”里例子多著呢，這有什么難的，小菜一碟。當(dāng)平兒問道計(jì)將安出?！耙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币患易悠嗥嗷袒蹋譄o策的難題，在劉姥姥這兒，“扔崩一走”四個字而已。對啊，三十六計(jì)，走為上計(jì)，惹不起還躲不起么。你看，天塌下的事，劉姥姥舉重若輕，瞬間化解。
　　
　　
　　 沒有尋常親歷事，哪得傳神入骨文。感謝雍正六年的那次對曹氏的抄家變故，才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空前絕后的煌煌巨著《紅樓夢》。感謝曹公那段“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窮困潦倒境遇，讓我們這位曾經(jīng)的曹大公子，靠賣字畫，靠朋輩親友的時常接濟(jì)，艱難度日的窘迫際況，才有了對農(nóng)村底層小民百姓，村婦老嫗的入木三分，力透紙背的鮮活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