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光】青騾子(散文)
一
青騾子生病了,連續(xù)多日不能進食、日漸消瘦,顫顫巍巍的四肢似乎已經(jīng)撐不起它原本高大的身子,做獸醫(yī)的小叔使出了他平生所學,最后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嘆著氣對站在他身旁的父親說:“哥,趕緊找人,盡快出手吧,不能再等了。”
次日,縣城來的騾馬客(kai)開著一輛破舊的貨車,停在了屋后。他和父親低語了幾句,然后掀起衣襟,拉起父親的手,埋在他沾滿塵土的衣襟下,衣襟在上下晃動(稱為捏指討價的傳統(tǒng)方式)。父親和騾馬客面部表情時而似乎在詢問,時而似乎在否定,足足三五分鐘后,父親的手收了回了,兩人相視,不再多言。
騾馬客扭頭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伙計,再朝著青騾子怒了努嘴,那倆伙計馬上明白了“老大”的意思,各自提繩捏鞭,走進了騾子圈。
青騾子被那兩位伙計一前一后,拽著韁繩,推打著屁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上那輛貨車。唯有這個過程,父親表現(xiàn)出了一上午不曾有的高嗓門:“輕點,你們慌啥嘛?不能用鞭子打,哄著它啊,哎,你們這些憨慫人……”父親在近乎怒吼的同時,兩條腿也不受控地在原地踱來踱去。
青騾子的身子隨著腳下的貨車引擎發(fā)動而不停地哆哆嗦嗦,它干澀的兩個大鼻孔大張著,喘著粗氣,那樣子像是剛卸下身后的重犁,顯得疲憊而焦灼。隨著車子發(fā)動,青騾子扭頭盯著車下的家人們、盯著那位華發(fā)蒼顏、陪伴了它一輩子的老人,再盯著它的那個圈,它來回穿梭的目光混沌而無所適從,那種感覺復雜得讓人無法解讀。在它回頭的瞬間,車下的老人佝僂而微微顫抖的背影,與車上的青騾子的樣子竟有幾分相似。
二
青騾子渾身毛發(fā)黝黑發(fā)亮,短而勻稱,在陽光下甚至可以泛起光澤。鼻梁兩側(cè)兩道紅褐色的毛發(fā),直直往上,一直延伸到耳根處,看上去酷似一個天然的籠頭,父親說這樣的騾子性子烈,但力氣大。青騾子身材高大修長,如果不從鬃毛和尾巴去辨認,實在很難分清它是高頭大馬,還是騾子。
青騾子是在我們家土生土長、和我一樣,曾經(jīng)是家里的一個孩子,直到成為家里的一個壯勞力,再到老去。十年風雨,十年辛勞,十年時間,它實際早已經(jīng)完全是這個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口子了。所以就當時而言,青騾子在家里的地位絕不亞于家里任何一口人,它對這個家的熟悉程度也絕對遠遠超過我,所以每每當我站在它的身側(cè),額頭碰到它的肚皮時,總有一種倚靠在長輩肩頭的感覺,有一種踏實感。
父親總是會在茶前飯后感慨:“青騾子的到來,就是我們家從貧窮走向溫飽的轉(zhuǎn)折點?!痹谖业睦斫庵校囹呑釉谀撤N意義上是家庭經(jīng)濟在全村地位的象征,這點,似乎和當下看誰家有沒有豪車有些許雷同的意思。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為止,廟莊人的日子幾乎都離不開牲口,牲口是農(nóng)家人一年四季形影不離的伴兒,那些年里,牲口之于農(nóng)家,其分量絕不亞于家里的一口人,它們是農(nóng)家人春種、翻地、施肥、秋收、打糧等一切農(nóng)事所必不可少的重要勞力,它們見證并參與著農(nóng)家人一年四季的所有活動,所以,對農(nóng)家人而言,牲畜是一家人的命根子,這話一點不夸張。基于此,青騾子的到來對我們?nèi)叶裕鋷Ыo全家人的喜悅程度自然不言而喻了。
三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包產(chǎn)到戶的春風,伴隨著初春滿山的鵝黃嫩草姍姍而至。村領(lǐng)導相應國家號召,為百姓們分田分產(chǎn)分,也將原屬生產(chǎn)隊的牛羊騾馬都按照家庭成分的高低依次分發(fā)。但因家庭成分不體面,等輪到父親的時候,只剩下了一頭瘦骨嶙峋的黑毛驢,沒有別的選擇了。
黑毛驢走進了我們家固然值得慶賀,但只有一頭,畢竟連“二牛抬杠”也湊不齊,所以面對家里那些貧瘠的幾十畝的山地,父親和母親只能輪換著一人扶犁,另一人與黑毛驢并排,拉著犁,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壟一壟耕出來,這其苦澀,可以想象。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四年。四年后,當初那頭瘦骨嶙峋的黑毛驢在父親的精心呵護下,變得毛發(fā)順滑,同時,它也終于有喜了,半年后,一頭渾身烏黑,鼻梁棗紅的騾駒隨著父親在牲口棚里一個通宵的守候而呱呱墜地,它就是青騾子。青騾子出生的十多天里,父親都是抱著一爐柴火在牲口棚里過夜的,甚至連吃飯也端著碗圪蹴在牲口棚,用母親的話講:“你爹對你們幾個娃娃也沒這個上心過呢!”其實母親說得沒錯,在父親心里,青騾子就是他的一個孩子。
青騾子口粗,不挑食,且食量大,加上父親對它視若珍寶,緊著家里的好糧草喂養(yǎng)它,所以健碩異常,毛發(fā)锃亮,力氣更是超過了它的母親,已經(jīng)完全可以拉犁、套車。見青騾子已然可以獨當一面,便將原來與青騾子母親搭檔的白嘴子(個頭不大的一頭老騸驢)牽到市場賣掉,加點錢換來了一頭腰長毛短的大青驢與青騾子搭檔。
青騾子干活“像個不知輕重的小伙子,從不知道疼惜自己?!边@是父親的原話。其實父親說這話是有諸多原委、也懷著很多心疼的。大青驢雖然大,但畢竟是毛驢,脾性蔫,且力氣大不如青騾子,與青騾子一同搭檔,不論拉車還是拉犁,父親都把重的一頭栓到青螺子這邊,大青驢只拉著約莫三分之一的重量,即使這樣也總是走在青騾子后面,鞭子抽也無濟于事。而這種情況,如若遇到緊急時刻,青騾子只能買了老命往前沖,否則不是車翻就是犁卡,不過這樣的事情一次都沒發(fā)生過,這其中就得全歸功于青騾子了。
四
牲口耕地拉車,需要有一個人在前面做牽引,起到向?qū)У淖饔?,俗稱“牽韁繩”?!盃宽\繩”即一只手牽在青騾子嘴角的韁繩扣子上,一只手拉著多余出來的韁繩,根據(jù)青騾子步伐快慢輕緩,或長或短控制韁繩,類似于給青騾子做向?qū)?,比如到哪一步該停下,哪個角度該轉(zhuǎn)彎才不至于后面的車子翻倒。牽韁繩看似簡單,實則關(guān)系著整個車子能否順利通過狹窄的山村小道,能夠轉(zhuǎn)過緊急的彎道。
我自小相比哥哥要怯弱很多。但當時才上小學四年級的哥哥看著瘦弱,但生性剛烈,站在大青騾子身邊還不到它下巴高,但青騾子卻被他訓地服服帖帖,所以每次遇到拉糧食,拉糞等重活兒,需要一個得力的牽韁繩的人時,哥哥便是不二的人選,而我自知自己的本事有限,又加上對青騾子有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所以每每需要牽韁繩,我都躲得遠遠的,長此以往,這項任務(wù)便自然而然成了哥哥的專利。
初一那年暑假某日收麥,但恰逢哥哥因為學校臨時有事被叫去義務(wù)勞動,一家人割了一天麥子,裝了高出車子三五倍的滿滿一車等著往家里拉。眼看太陽進窩了,哥哥卻遲遲不見回來,父親終于等不急了,便看著我說:“娃,今兒你來牽韁繩,咱往回拉吧?”我頓時一個激靈,渾身的疲乏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看著母親期待、或是鼓勵的表情,我最終還是勇敢地接下了這項在自己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一車捆扎好的麥子,像是一個可以移動的大草垛,父親鉆在車轅中,只能勉強把頭探出縫隙,青騾子和大青驢一左一右套進車前面的套繩里。出地,上路,一切順風順水,父親在后面吃力地掌著車,我在前面緊張地牽著韁繩,亦步亦趨,朝著家里的打麥場方向走去。一路平穩(wěn),我心里倒也越來越自信起來,尋思:“原來牽韁繩也就這么回事嘛,十分輕松,那以前我都在怕什么?”
廟莊是一個被群山環(huán)抱的小山村,村民依山坡而居,打麥場自然也是依山坡而開辟平地而筑,所以山道繞進村里,要進打麥場,得先爬一個五十米左右長,足足有四十五度的大斜坡,最后再繞一個九十度的胳膊灣,才能進打麥場,這是最危險的路段,也是最關(guān)鍵的路段,之前有很多村民的車子在這里不是走到半截滑了下去,就是轉(zhuǎn)彎處拉車的牲畜力氣不夠而連人帶車一起范下溝壕。
我拉著青騾子嘴角邊的籠頭,終于到了坡道下面,原本自己已經(jīng)開始緊張,只聽父親在車轅“深處”喊話:“娃,跟緊了,跑在騾子前面,讓它自己爬,該轉(zhuǎn)彎的時候你別管,把韁繩放到最長,青騾子自己知道啥時候轉(zhuǎn)……”父親的話還沒說完,忽覺青騾子猛然加快了腳步,幾乎以小跑的速度,拉著一車麥子,撲向了大坡,然后借著慣性,一路撲到距離轉(zhuǎn)彎處不到三五步的地方。我憋紅著臉,依著父親的交代,將韁繩放到最長,緊緊跑在青騾子身側(cè),此時青騾子喘著粗氣,將身子極力往前傾,兩只耳朵也向前豎立著,但即使如此,但車子卻還是緩緩慢了下來,最后竟然完全停在了半坡,我意識到這時候的危險,一不小心可能會車子下滑,無法控制,最終導致翻車,一車麥子翻了是小事,關(guān)鍵是被卡在車轅的父親以及此刻被套繩僅僅拉著的騾子都會一起掉落溝壕,后果都不敢想。但青騾子此刻身后拉扯的繩子緊緊繃著,絲毫不見松懈,見此景我早已沒了主意,這時父親兩手使勁撐著車把,伸著脖子朝前面大喊:“嘚兒,嘚兒……”青騾子似乎聽得懂父親的指令,只見它兩腿稍稍往后一挪,繼而發(fā)力使勁往前一沖,那一瞬間,頭幾乎觸地,如此堅持了約莫兩秒,兩條前腿隨著身后的車子緩緩往前移動而跪倒在地上。車子開始繼續(xù)往前移動,青騾子身后的車子,以及緊繃的車繩都容不得它緩步,青騾子索性就兩條前腿跪著,后腿瞪著腳下的黃土坡,一步一步往前挪,再轉(zhuǎn)彎,直到身后的車子基本轉(zhuǎn)過彎后,青騾子突然一個挺立,兩條前腿幾乎以跳躍的姿態(tài)立了起來,并瞬間將車子拉上了坡。隨著車子緩緩拉進麥場,藏在車轅里的父親長舒一聲,車前的青騾子已是大汗淋漓,兩個鼻孔朝天高高揚起,急促的呼吸聲一拍接著一拍。此時的我依舊不敢松懈,緊緊攥著韁繩,但精神卻幾乎瀕臨崩潰。
那天晚飯時,父親說起白天的事情,口氣超出我想象的輕松,他說:“你們可能不知道,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在青騾子身上已經(jīng)不知多少次了,每一次不論多重的車子,它不是跪著一步步繼續(xù)拉,就是跪著讓車子停穩(wěn),讓車轅里的人出來后才趴下,從來沒有一次中途倒退放棄的時候,這牲畜通人性呢,每一次都是拿命在給咱們干活……”母親聽著,在一旁附和:“那是、那是,這個騾子真的和家里的人一樣靈性,為咱家吃下大苦了……”言語中似乎有很多憐惜的味道。
五
我的父母年輕時候吃盡了人間苦,受盡了人間冷暖,從包產(chǎn)到戶開始,憑著四只不怕苦的雙手,硬是將日子過到了人里面去了,這其中不能不感謝陪伴他們吃了十年苦的青騾子。所以母親每次說起青騾子,口氣里似乎都飽含著家人對它的疼惜感,用母親的話講:“青騾子其實早就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一口子人了,沒有青騾子賣了命的下苦,我們家的日子可能還遠遠落在村里人后面呢!”農(nóng)村人不善情感的表達,但聽這話,已足夠明白父母對青騾子的情感了。
青騾子出生在我們家最清貧的年代,也是我們家人手最緊缺的那幾年。青騾子從能開始下地干活,到它生病,整整十年,父親說,牲畜到十年,其實已經(jīng)相當于人到七老八十,身體早就是古稀老頭兒了,再讓它干活,咱能忍心呢?所以父親其實在最后這一年里,已經(jīng)很少讓青騾子干重活兒了,抽空總是去圈里給青騾子梳梳毛發(fā),拍拍它的屁股,像是兩個老伙計相向而立,默默相談的感覺。
“青騾子命薄”,母親曾經(jīng)不止一次這樣說。青騾子在家里最清苦的年代誕生,陪伴著我的父母將一個大家庭從清貧清苦,慢慢帶向溫飽,帶向好日子將近,但它卻在所謂的好日子將近的時候,倒下了。
青騾子臨被拉走那會兒,其實母親是知道的,但母親卻自始至終沒有露面,父親和哥哥目睹著青騾子被趕上大車,消失在了村口,我們就那么癡癡地站在,聽著汽車馬達聲漸行漸遠,青騾子似乎也漸漸地,真正離我們而去了。父親就這樣望著村口,一言不發(fā),最后硬是被哥哥和小叔拉了回去。我們一起走進屋子,炕桌上放著一盤才烙出來的油餅,母親坐在灶臺前那個用樹樁做成的墩子上,沾滿了鍋灰的手指,把兩個眼睛揉成了熊貓眼。
父親扭頭看了眼母親,道:“哭啥哭,牲口嘛,難道還要……”
父親還沒說完,母親懟了父親一句:“你們爺兒心真狠,那破卡車那么搖晃,青騾子病的那么厲害,它咋能站得住嘛,萬一摔下來可咋整,不給摔壞了嘛……”說著,兩行眼淚噠噠地掉在了腳面上。
送走了青騾子的那一天,父母如丟了魂兒一般,整日不再說話,也不去下地干活兒。母親將這一天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廚房,她把瓷磚貼就的灶臺來來回回擦了又擦,把灶臺上裝著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洗了又洗,而這一天的父親則顯得異常“忙碌”,一會兒提著笤帚跑向騾子圈打掃圈里的柴草,一會兒背著背簍跑草垛邊背來一背簍干苜蓿倒進料槽子,然后提著笤帚,背著空背簍站在騾子圈門口,癡癡地發(fā)呆。
青騾子,這個屬于家里的特殊一份子,趕在家庭最需要、也是最貧寒的時候而來,然后將自己的一生都給了這個家庭,給了家里的煙火四季,十年陪伴,十年勞苦,像家里的長輩一樣,看著這個家庭一步步走向高處,走向越來越好,看著我和哥哥從黃毛小子一個個走出山村,走向城市,然后帶著滄桑悄然而去。我近些年來總會在一個人的時候思考一些關(guān)于人生和生命的事情,我對此自稱為我自己的哲學思維,青騾子以及青騾子的“人生”就是我思考的一部分,細細想來,青騾子實際像極了我的父輩們,而我的父親母親對于我們這個家庭而言,更酷似青騾子,他們彼此像一面鏡子般照著彼此。他們恰逢其時而來,勞苦一生不求回報,只為能看到自己的家人和孩子的路越來越平坦,然后在歲月和風雨的滌蕩之下日漸蒼老、直至安安靜靜地離開。
書寫青騾子的故事,我構(gòu)思許久了,但總是遲遲不能成文。寫青騾子讓我心情異常沉重,這種沉重源自一種懷舊,一種絮絮叨叨的記錄,更有我對青騾子,以及對父親永無止盡的懷念。
我至今依舊清晰地記得,送走青騾子的那日,廟莊的嚴冬剛過,春暖卻尚未到來,春雪還未消融,風還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