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一天，我在QQ信箱里收到一張中英文并列的傳票，其抬頭是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所屬的克萊頓網(wǎng)絡(luò)法院，地址在美國。傳票上指定我必須在4月1日上午九點前準(zhǔn)時坐在電腦前接受開庭。違者，法庭將實施缺席審判！
　　 這就怪了，到目前為止，我從沒出過國門，更不要說去過美國。我退休后隱居鄉(xiāng)下，向來深居淺出，伺花弄草，不串門，不跳舞，不玩麻將，過著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在我的記憶里，沒跟誰發(fā)生過爭執(zhí)，也沒有任何經(jīng)濟糾紛，突然收到了一個法院盲盒，究竟是誰將我告了？為了什么原因告我？我如何答辯？如果我官司打輸了，我賠償?shù)闷饐幔课視粫慌行套文?？我能不能反敗為勝呢……一概不得而知。唉，這真是老話說的那樣；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到了4月1號，八點三刻，我在電腦桌前正襟危坐，調(diào)整好視頻探頭，設(shè)置好允許遠程終端連接。再根據(jù)傳票上的提示，打開了www.Kelaiduncourt.us網(wǎng)址，等著開庭。
　　 九點整，電腦音箱里傳來“篤、篤”兩聲敲門聲，電腦上出現(xiàn)一個視頻窗口，似乎是在一個法庭里，正中擺一張大桌，桌后安置了三張高背椅子，椅子后面的墻上，貼一個巨大的天平圖案。法庭的兩邊坐著12名陪審團團員。
　　 我正辨別陪審團里有沒有亞裔面孔，猛聽得“啪”地一聲脆響，隨即是一聲不容置疑的命令：Standupall！嚇得我一縮脖，趕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起來，眼看著三位穿黑袍戴平頂黑帽的男法官魚貫而入，分別坐進長桌后三張高背椅子里，然后我才坐下。
　　 原來是中間那位偏瘦、年約六十開外的主審法官在拍驚堂木呢。隨即，他威嚴(yán)，然而僵硬地說了句中文：“打……酒飯！”
　　 坐在主審法官右邊的一個年約四十出頭的華裔法官趕緊伸過頭去，湊著主審法官的耳朵說了幾句。主審法官的老臉紅了一下，用僵硬的中文道：“對布氣，不是帶囚犯。是帶一號原……圓糕?！?br />　　 只見大窗口上出現(xiàn)一個小窗口，緊接著，該小窗口擴展成全屏，正在播放一段視頻；一個身穿藏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正按藏族最隆重的禮節(jié)，在一座喇嘛大寺外的土路上倒身長拜；她先是站直，雙手合十，低頭禱告，接著原地跪下，上身伏地，雙手前伸，全身好像被無形的繩子拉著，形成一字。然后緩緩抬起屁股，如尺蠖那樣，慢慢拱起腰部，爬起身來，站得筆直，然后繼續(xù)下跪。這樣的動作不斷循環(huán)，我承認(rèn)，這虔誠女佛教徒的倒身長拜儀式，給我造成了巨大的視覺沖擊力，宗教信仰真?zhèn)ゴ笱健?br />　　 當(dāng)該女子第三次站起來時，她沒注意到自己的袍角被自己踩住，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她一個勁揉自己的屁股。揉著揉著，她雙手掩臉，嚶嚶地哭了。我楞了好一會才突然醒悟過來：壞了，這寺廟好像是西寧湟中的塔爾寺，法庭為什么放這段視頻？難道是西寧的好友雨如畫在告我么？
　　 視頻結(jié)束后，切換到小窗口，里面果然是她，西寧的雨如畫！她剪了齊耳短發(fā)，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漲得通紅。當(dāng)她聽到法官核對原告時，她窘迫而慌亂地站起來，對著我真誠地鞠了一躬。我心里“咯噔”一下，旋即我意識到她并不是給我行禮，而是給法官行禮。
　　 隨即，雨如畫開始奶聲奶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讀她的訴狀，內(nèi)容大抵是她是在披著我的被單情況下摔跤的，因此請求法庭判我賠償給她醫(yī)療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
　　 “啪！”主審法官又拍了一下驚堂木：“帶背糕！”
　　 我知道該我上場了。于是用右手從前往后，從容而瀟灑地擼了下頭發(fā)，接著面帶微笑，整了整我的領(lǐng)帶。屏幕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小窗口，我看到了自己酷酷的樣子，覺得很陶醉。我不知道這時候全世界有多少人在看我，但我知道了當(dāng)代那些影視歌舞明星為什么那么熱衷八卦、緋聞，打破頭也要制造點假新聞或者緋聞，因為，他們想讓自己生活在追光燈下，成為名人，以此牟利。
　　 “背糕寒江孤……這個字怎么讀？”正在審核我身份的主審法官卡殼了，轉(zhuǎn)身朝華裔法官求援。
　　 華裔法官探過身，掃了一眼，回答主審法官;“讀鴻，就是天鵝的意思，很大的鳥。閣下。”
　　 “背糕寒江孤……鳥先生，圓糕雨如畫女士，將你告上本法庭，要求判你……”
　　 我優(yōu)雅地伸出右手食指，晃了幾下：“No!no!尊敬的法官先生，想必大家都看到這視頻了，原告摔跤時，作為被告的我并不在場。本著疑罪從無的原則，她的摔跤及摔跤造成的后果，與我沒有直接或間接關(guān)系。因此，雨如畫女士對我的控告不能成立。請問尊敬的法官先生，畫面里有我嗎？如果有我，我認(rèn)了！”
　　 主審法官駁斥道：“圓糕訴狀上說，她看到天好，就將你尿床后的被單當(dāng)成藏袍，披在肩上，邊拜佛邊曬被單。盡管她是在拜佛中因自己原因不小心摔的跤受了傷，但她摔跤時正在為你服務(wù)。作為一個接受服務(wù)的受益者，你該負(fù)責(zé)圓糕這次摔跤所造成損害而產(chǎn)生的醫(yī)療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精……”
　　 這糟老頭，還真當(dāng)自己是棵蔥了。隨便他怎么判，我不執(zhí)行，他又拿我咋的？先把雨如畫給搪塞、敷衍了吧，這妞好騙。于是我問雨如畫：“畫呀，看在咱倆多年好友的份上，你想要我賠償多少？說個數(shù)，好讓我有個心理準(zhǔn)備?！?br />　　 一直忸怩著不好意思和我對視的雨如畫，這時抬起頭，眼睛頓時放光。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將左手?jǐn)傞_的五個手指挨個數(shù)了三遍，這才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奶聲奶氣地說：“五年了，曬被工資一直沒付！按每年三萬，你得賠給我十五萬美元?！?br />　　 “我認(rèn)了。”這么明顯的碰瓷行為，米國的法官們竟看不出來。真TMD吃干飯！
　　 雨如畫如釋重負(fù)地長舒了一口氣，站起身，紅著臉向我連鞠三躬：“多謝寒兄。如果這五年里俺服務(wù)不周到，還請您多多見諒?！?br />　　 我打定主意，休庭后立即去山東昌樂，掘地三尺，非找到星期八不可。是他不顧我的堅決反對，硬是在他的小說里將雨如畫安排給我曬被，這筆賠款該他賠付。
　　
　　 法官們休息了一會，主審法官又拍驚堂木了：“啪！帶第二圓糕?！?br />　　 一個打扮時尚的女子在第二個小窗口里出現(xiàn)了只見她將一把垂發(fā)及肩的秀發(fā)全偏攏在左邊，用一條艷麗的綢帶打個大蝴蝶結(jié)。這發(fā)型對一般男人的殺傷力較大，東北人稱‘告狀頭’。眼看鏡頭對準(zhǔn)了她，她趕緊擠眉弄眼，還輕輕地朝法官做了個飛吻。我根據(jù)她嘴唇上一層油光光的雞油，很快判斷出這是新鄭的婉轉(zhuǎn)琉璃。更多人知道她是網(wǎng)絡(luò)上鼎鼎大名的琉璃球火狐貍。
　　 狐貍朝我呲著大板牙，張嘴直樂：“寒兄，你還欠我，一頓，飯菜。你答應(yīng)過，失約了。請法院，催催你?！边@狐貍不知什么毛病，每次說話都得兩三個字一組，斷斷續(xù)續(xù)地往外擠，就像羊拉的屎，讓人聽了恨不得賞她一腳。
　　 由于狐貍說得慢，主審法官聽得很清楚，于是莊嚴(yán)地問我：“被告寒江孤……鳥先生，圓糕密斯琉璃告你欠她一頓飯。你可承認(rèn)？”
　　 我楞在座位上，瞪著眼，不知如何回答。
　　 “老寒，N年前，你曾經(jīng)，答應(yīng)的，日本料理，怎么，還不，送我？我可，沒事，閑的，想吃了?！焙傂Σ[瞇的，好像跟我坐在咖啡館里，邊喝邊談家常，一點也沒法庭上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我正在回憶啥時對狐貍有過這承諾，驚堂木又響了。這次不是一聲，而是一連串。
　　 “啪！啪！啪啪啪！等等，這圓糕訴訟標(biāo)的物是什么？大便！小便！先生們，你們可聽說過以大小便當(dāng)標(biāo)的物？密斯琉璃，我警告你，你這是故意嘲弄本法庭！”主審法官氣得腦袋微微搖晃，眼珠子碧綠，拿著訴狀的右手不停地顫抖。
　　 坐在左邊的陪審法官也是個洋老頭，估計八十多了。大概精力不濟，他自開庭后就哈欠連連。雨如畫的案子剛結(jié)束，他就酣然入睡了。在主審法官一連串的敲擊下，老糊涂陪審法官被嚇醒了，伸手揉了揉臃腫的金魚眼，趕緊附和：“真不像話！法庭是嚴(yán)肅、神圣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該開這玩笑?！?br />　　 那個華裔陪審法官再次伸過頭去，在主審法官耳邊用純粹的英語解釋：“日本人的快餐，用中文字寫，就是‘便當(dāng)?！么蠹埡醒b的寫作‘大便當(dāng)，’小紙盒就是‘小便當(dāng)?！绻蠹埡欣镅b的是主菜和米飯，就寫‘大便當(dāng)-飯；’小紙盒里裝的是紫菜湯或醬湯，就寫作‘小便當(dāng)-湯?！w下，看情況，原被告之間原先關(guān)系不錯。原告的訴訟標(biāo)的也不高，只要求一份快餐，花不了被告多少錢，您就趕緊滿足原告的要求，結(jié)案吧?！?br />　　 主審法官聽了半天不得要領(lǐng)，煩躁地站起身來，將驚堂木重重一拍：“啪！有關(guān)第二圓糕所告事，已得到本法庭認(rèn)可。本法庭現(xiàn)在宣判；背糕應(yīng)在三日內(nèi)，給圓糕快遞一罐大便，一瓶小便！這是終審判決，不許上訴！休庭。”
　　 我再也憋不住了，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陪審團里也是前俯后仰，一片哄笑聲，幾乎把法庭的屋頂給掀了。可狐貍高興不起來，只見她氣得兩腮通紅，嘴唇直哆嗦。她恨恨地拍了下自家的書桌，一蹦多高，歪著腦袋，飚起了海豚音，也不磕巴了：“什么鳥法庭？??！你這瞎眼的王八蛋法官，美國佬，沒有金剛鉆，攬什么瓷器活！看不懂中文你該聽身邊的法官呀。你這判的什么案？我要的是能吃的日本料理，可你給我判什么啦？你才吃大便呢，你全家才吃大便呢！狐爺我今天不拆了這鳥法庭，我把狐貍兩字倒過來寫！”
　　 雖然主審法官聽不懂狐貍的一連串破口大罵，但憑狐貍那副暴跳如雷的吃相，基本可以肯定她在飆臟話，罵大街。于是他哆哆嗦嗦舉起驚堂木，重重摔到桌前的地板上：“法警何在？把這個咆哮法庭的圓糕驅(qū)逐出庭！休庭！”
　　 立即，婉轉(zhuǎn)琉璃的怒罵聲戛然而止，她的小窗口被關(guān)上了。
　　
　　 休庭半小時后，繼續(xù)開庭。
　　 當(dāng)朱老夫子出現(xiàn)在小窗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既然雨如畫和狐貍，為了雞毛蒜皮的事來訛我一把，那么朱老夫子有更多的理由賴上我。誰讓我跟他是十年知交，平時動不動就拳腳相對呢？尤其是朱老夫子是閑不住的人，屁大的事兒也能研究出甲乙丙丁、ABCD、一二三四來，他能放過我嗎？
　　 朱老夫子的訴狀里說，3月8日那天上午，他帶了一群學(xué)生到崇明島做教學(xué)調(diào)查，他正在一個開放式的課堂里講崇明島是如何成為一個全國有名的綠色環(huán)保生態(tài)島時，有人不懷好意，當(dāng)場襲擊了他。經(jīng)過現(xiàn)場錄像回放，比對。鎖定是我——寒江孤鴻，用連珠火箭彈向他密集發(fā)射。饒是他逃得快，臀部的褲子還是被點著了。趕緊狂逃三百多米，才把火撲滅。但臀部上留下了碗大一片灼痕，使他沒臉見人。他請求法庭判我賠償他一套西裝、一打內(nèi)褲，一瓶云南白藥，全套洗顏泥、保濕潔面乳、營養(yǎng)霜、嫩膚增白霜，衡水老白干兩曇，以及精神損失費250元。
　　 我說不對呀夫子，咱倆神交已久，可一直沒機會見面。如果你不遠千里來到崇明，我理該遠道相迎，熱情招待。你是我網(wǎng)上的鐵哥們，你來崇明是給我面子呢，我招待唯恐不周，怎會襲擊你？會不會是別人冒充我的名襲擊了你，讓我背黑鍋？
　　 夫子黑著臉，一口咬定：“你就別賴了。我有監(jiān)控視頻作為證據(jù)！那個手持火箭彈的恐怖分子就是你——寒江孤鴻！”
　　 我說這真是見鬼了。三八節(jié)那天，我為了趕寫一篇小說，一直在我的小樓里呆著，院門都沒打開過。我哪知道你來了崇明島，也看不到你上課的教室什么樣……
　　 夫子打斷了我的申辯，說教室還不是一個格局？我站在較高的講臺上講得口吐白沫，學(xué)生們分坐成四排，有的傳紙條，有的記筆記，有的打瞌睡，有的飛媚眼，有的玩手機。
　　 我反復(fù)申辯，事發(fā)那天我沒出過院門，也沒見過有人授課聽課。除了西院河對面的低壓線上，聚合了幾十只嘰嘰喳喳吵鬧個沒完沒了的麻雀，以及高高的水杉樹上有只大聲聒噪的烏鴉外，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真沒見到過任何人，更沒有襲擊夫子的可能性。
　　 夫子以毋容置疑的口吻回答：你當(dāng)著全班學(xué)生的面襲擊了我，我的學(xué)生可以作證。你仔細回想一下，3月8日上午十點左右，你做過什么？
　　 “我……我一上午坐在書房里搜腸刮肚地寫小說呢。十點左右，我走到西院，邊散步邊思索小說的構(gòu)思。這時，有只烏鴉站在院外一棵高高的水杉樹上，呱呱地叫個不停。小河對面的四條低壓線上，蹲著三、四十只麻雀，吵得要命！我朝它們大聲轟趕，可它們高高在上，對我不理不睬。尤其是那只烏鴉，尾巴朝著我抖了幾下，大模大樣地拉了灘白屎。我氣不忿，返回家中，找到外孫女玩剩下的焰火棒，俗稱夜明珠的，點著，朝那只烏鴉射去。開始，烏鴉在光禿禿的樹枝間跳來跳去，靈活地躲避著我的焰火。最后一顆夜明珠個兒大，速度奇快，爆炸力強，終于打中了正在樹梢間閃轉(zhuǎn)騰挪的烏鴉，它的屁股上立即冒起煙來。烏鴉慘叫幾聲，拖著一股濃煙向遠處飛去。于是，那群麻雀也一哄而散，飛走了。等等！讓我想想，我想起來了，一只站在高處呱呱亂叫的烏鴉，占滿四根低壓線上的麻雀……夫子，莫非你和你的學(xué)生們被人施了魔法，變成了烏鴉與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