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搶婚(小說)
1
“汪、汪汪、汪!”
“搶人啦!快來人呀!”
早上七點鐘左右,黑豹極度不安的狂吠和大姐悲愴的求救聲,劃破了桃源的村寧靜。
我扔掉武俠小說,從墻角處拎起一根鋤把,朝大姐家飛奔而去。一輛白色的五菱宏光面包車停在大門口。車門敞開著,很多地方脫了漆,后排座位上放著兩個敞開的大紙箱,塞滿了女人花花綠綠的衣服。車內空無一人。
“大姐!大姐!”我一腳踹開虛掩著大鐵門,手里揮舞的鋤把在風中嗚嗚作響。
“滾,滾出去!”身高一米六三,胖若冬瓜,右腿瘸了的大姐夫魏賀男踮起右腳尖,站在大門口。他手里握著明晃晃的砍柴刀,歇斯底里地叫嚷著。光亮腦袋上,東倒西歪、稀稀拉拉的幾根淡黃色的頭發(fā),就像冬天的枯草格外耀眼;厚厚眼皮下的小眼睛,就像天剛亮時,山邊被扒拉開的一條縫。
“嗚,嗚,嗚嗚……”十九歲,弱柳扶風的侄兒媳婦李慧蘭雙手抱頭,坐在水泥地上,低聲哀嚎著。散開的,凌亂的黑發(fā)隨風亂舞,左臉紅腫。淡綠色女式西服的紐扣被扯飛了,里面白格子襯衣被扯開了,胸前露出白茫茫的一大片。
兩歲多的侄孫魏長權,背對著我,一雙胖嘟嘟的小手緊緊地環(huán)抱著大姐的脖子,頭貼在大姐在懷里,正在低聲哭泣。
大姐眉頭緊鎖,大滴大滴的眼淚掉落在地下。她伸手去拉坐在地上李慧蘭。啪!李慧蘭右手一揮,打在大姐手臂上。
體壯如牛的侄兒魏金龍丟掉剛點燃的煙,從屋檐下竄了出來,飛起一腳,踢在李慧蘭的肚子上。
“哎呦!”李慧蘭身體如一張拉滿弦的弓,在地上翻滾著。突然,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鼓著魚一樣的眼睛,瘋了一樣,轉身追趕魏金龍。她胡亂地揮舞著雙手,如鋒利的剪刀。
“?。 蔽航瘕埼嬷脒吥?,朝后跳了一大步,指尖縫隙處有被鋒利指甲抓過的痕跡。他提起右腿,用力往前一蹬。啪!李慧蘭像一根木頭,仰面倒在地上。
“魏金龍!”我丟掉鋤把,沖過去,用力魏金龍拽到我身后。濃濃的酒氣,從身后飄過來,我的腸胃開始翻江倒海。
二十歲來歲,穿著嶄新的灰色西裝和黑皮鞋的青年男子,突然抬起頭,從站在門口,十來個看熱鬧的人群中擠出來。他握著青筋暴露的拳頭,目露兇光,朝著魏金龍“飛奔而來”。他身后,緊跟著兩個核桃村的男子,年紀約五十多歲。他倆斜著眼,如狼似虎,偷看李慧蘭紅色胸罩里包裹著的雪白的圓鼓鼓的乳房。
“你們要干什么?”我指著青年男子的眼睛,大吼一聲。
“滾開!”大姐夫揮舞著砍刀,一瘸一拐,快步“移”到我身旁。
“魏賀男,把砍刀給我放下!”年近七旬的九爺從門外跑進來,他臉上雪白的山羊胡子如一根根豎立的筷子。九爺如洪鐘的聲音剛從我耳旁轟隆隆地滾落,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年輕人沖了進來。
哐當!大姐夫把砍刀摔在地上。他指著門口的一群人,帶著哭腔:“他們是來搶人的?!?br />
“不,不是的……我們是來幫慧蘭搬東西的。”那個年紀稍大,頭發(fā)花白,臉色焦黃的核桃村村民有些心虛了。
“他不是人,無緣無故亂打女人?!币粋€二十多歲,身高一米五,體重近一百八,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一身紅衣服,看似燃燒火球的女人,從大門墻根處“滾”了出來,瞪著小眼睛,用手指著魏金龍大聲說道。聽口音和看模樣,她應該是青年男子的姐姐。
“你說謊!”魏金龍鼓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前走了一步,與紅火球怒目相向。他兩排雪白的牙齒緊緊咬在一起,吱吱作響。蒼白的臉上升起一股寒涼之氣,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金龍……”九爺吹著山羊胡子,瞪著魏金龍。
2
一年前,農歷六月二十八,是魏金龍二十一歲的生日,他兒子剛滿兩周歲。大姐去縣城請來最好的廚師,操辦了十一桌豐盛的酒席:酥炸香魚,蘑菇燉土雞,鹵牛肉,涼拌野生木耳,豎果拼盤……六葷四素,外加桃源村四個特色涼拌菜,真的是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應有盡有。每桌上一包軟云,兩大瓶營養(yǎng)快線,四瓶雪花啤酒。還有一瓶包裝精美的汾酒,單瓶出廠價八十八元。
九爺,三叔,七姨,大姐夫,二姐的兒子魏大海,九爺外孫女魏青梅……我們十個人,圍坐在貴賓席。
“這一頓,花費了你小半年的工資吧。朝美呀,咱們要學會要節(jié)約!家里家外,賀男又幫不上忙?!本艩斂戳艘谎圩郎县S盛的菜,環(huán)視陳舊、破落的三間磚木瓦房,皺了一皺眉頭。
“九爺,賀男說……我們應該好好地感謝您,還有鄰里鄉(xiāng)親們平日里的幫助。”有些駝背,皮膚粗糙,枯瘦如柴的大姐一邊點頭,一邊朝大瓷碗里添蘑菇和土雞肉,含著淚花笑著說。
一股獨有的清香,像升起來看不見的霧,在我身邊慢慢地散開。但眼前一桌美味佳肴,我如同嚼蠟,心里好像被什么硬物堵塞著。我哽咽著說:“大姐……”
“你們慢慢吃。不夠就叫我,我給你們添?!贝蠼憧戳宋乙谎?,叮囑道:“國慶,你一定要把九爺照顧好?!贝蠼戕D過身時,我看見她高高舉起拿著大鐵勺的右手,用袖子擦眼睛。
“這還是我漂亮的大姐嗎!”我把牙咬得嘰嘰嘎嘎。
“九爺,沒事。錢花了還可以掙?!贝蠼惴虼蛄藗€酒嗝,手里拿著一根雞腿往嘴里塞,兩排黃里透黑的牙齒撕咬著雞肉,亮晶晶的油水,從嘴角邊流了出來,又沿著下巴流下來,一滴,一滴,滴落在他大腿上。
啪!我把飯碗重重地拍在飯桌上。碗里滾燙的雞湯飛濺出來,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疼得我呲牙咧嘴。
“看呀,國慶叔像一只擠眉弄眼的猴子!”咯,咯,咯……九爺?shù)耐鈱O女——六歲的魏青梅半仰著臉,笑得花枝亂顫。
“賀男!朝美是女人,一個人在外掙錢不容易?!本艩斂粗蠼惴颍笫衷谧雷拥紫虑那牡乩死业囊滦?。
“九爺……”我睜大眼睛,強壓下心中的怒火。
3
“喂?!?br />
“魏賀男”。
從他走進大姐家,成了我大姐夫的那天起,我就這樣叫他。那一年,我滿十六歲,他28歲。
從他進門的那天起,從頭到腳,我恨他——恨得牙根直癢癢。
我恨他,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是牛糞插了一朵鮮。他牛糞都算不上,頂多是一坨臭烘烘的狗屎。
我恨他!是離了婚的老男人,比大姐整整大十歲,卻把桃源村最美的村姑——我大姐給糟蹋了。
在和大姐結婚前,他姓林。在另一個姓林的女人結婚前,他姓武。我恨他跟大姐姓魏!
我恨他!橫刀奪愛,搶走了我心儀的大姐夫。
我恨他!搶走了父母原本準備給我結婚時用的婚房。
我恨他!氣死了我母親,還讓我失去了父親。
我恨他,讓大姐陷入人間地獄!
他讓有身孕的大姐跪在地上,把如鐵錘一樣的拳頭,如雨點落在大姐身上。打在大姐身上的拳頭,我只想舉起斧頭,把它們砍下來,直接喂狗。每當想起想起大姐時,像六七十歲糟老頭子的大姐夫總在眼前晃悠,看見像我小時候玩舊了的玻璃珠子——黯淡無光,深陷在眼眶里的小眼睛,我真想把他當成蓮藕湯里的肉圓子,送進嘴里,咀嚼碎了,吞進肚子里。
溫和善良,一只雞都不愿意殺的父親,聽聞此事,暴跳如雷,找了幾個的年輕村民,把他吊在房梁上,拷打了一天一夜。
父親被派出所帶走了。母親夜不能寐,茶飯不香。攀升的高血壓引發(fā)腦溢血,搶救無效,當晚在醫(yī)院病逝,年僅48歲……父親從派出所出來,聽聞母親病逝,郁郁寡歡,一病不起。
兩座新墳,坐西朝東,修葺于里桃源村半里外半山腰上,正對著大姐家的方向。
4
父親去逝的晚上,是高考前沖刺的最后一周,我正在鎮(zhèn)一中上高三晚自習。我掄著劈柴的斧頭,沖破眾人阻攔,劈爛了大姐臥室的房門……
第三天,瓢潑大雨里,我沖出密不透風的人墻。丟下了聲淚俱下的大姐,低著頭跪在地上的大姐夫,還有前來勸我繼續(xù)參加高考的張副校長,教導主任,班主任魏老師,鐵哥們和同學,為父親送葬的村民。我跨過響水河,跪倒在父母的墳前,迎著冰冷的山風,大聲哭喊道:“爸——爸!”“媽——媽!”
從山谷里返回來的回音,撞擊著我冰冷、疼痛和憤怒的胸口。
“魏大慶!魏班長!”
我站起,轉過身,看見穿著白校服的學習委員張逸群手腳并用,連滾帶爬,跑在潮濕的山間小路上,一步一步往上攀爬,朝我走來。
“??!……”突然!她驚叫一聲,腳下一滑,失去平衡的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像流水中的木頭,順流而下。
“張逸群?!?br />
我一邊喊,三蹦兩跳,跳到張逸群身旁。
“你真的不參加高考啦?”
我拉起來的張逸群,我能清晰地聽見她粗重、急促的喘息聲??匆娝⑽堥_鮮紅的嘴唇,露出兩排雪白、小巧的牙;清澈見底的眼睛,濃密的黑發(fā)發(fā)尖,如桃花盛開的臉頰上,掛滿著了如豌豆般大小的淚水或水珠。濕透了白色校服,就像半透明的紙,緊緊地貼在前凸后翹的身體上,一雙拳頭大的乳房,若隱若現(xiàn)。
“嗯!”我低著頭,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魏大慶,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張逸群舉起兩只粉拳,捶打著我的胸口。
”不!不!”我猛地一下推開她朝我靠近的身體。蹲在地上,雙手握成拳,拼命的捶打著腦門。
“魏大慶,我們一起去參加高考,一起去讀中國政法大學,好不好!”張逸群單腿跪在地上,雙手抱著我的頭。她眼里流出來溫熱的淚水,流在我的臉上,一點一點變涼。
“不!”我心如刀割。
“大慶!”我求你啦!張逸群徹底絕望了,一人朝山下跑去。
5
當晚,我收拾了幾件衣服,拖著父親用過的行李箱,離開生活了十八年桃源村。北上,去廣州打工去了。
“如果,你再敢動我大姐一指頭,我讓你趴在地上走路?!本驮诨疖噯忧?,我對著站在窗口,正揮手向我告別的大姐夫吼道。查票的乘務員,或身旁的乘客,就像提前得到了命令,側身轉頭,或側過臉,盯著我看。就在一瞬間,我仿佛成了來自火星的大猩猩。
回到桃源村,再次站在響水河旁,是我離開家鄉(xiāng)五年零三個月了。我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盒,剛走進大姐家,正蹲在地上玩水槍,五歲多的侄兒魏金龍轉身就往豬圈跑。他一邊跑,一邊喊:“媽媽,媽媽,家里來客人了!”
“金龍,誰來了?”系著藍色圍裙,頭戴草帽的大姐從豬圈里跳出來,手里還握著喂豬食的瓜瓢。
“大慶回來了?!贝蠼愀n老了,似乎成了五十多歲的老女人了??匆娢?,灰暗的眼神,一下子就敞亮多了。她舉起右手,用衣袖擦拭額頭的汗水。
從袖口裸露的手臂上,我隱約看見趴在一條約十厘米長的小蛇。我拉開大姐的衣袖,是一條皮帶抽打過的疤痕。
“畜牲,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我火冒三丈,抄起墻邊一根一米多的鋼管,奪門而出。漫山遍野,去搜尋大姐夫。
我迎面“碰上”大姐夫時,他和兩個石匠在村東頭的響水河上建一座三米寬五米長的石橋。那時,他站在架好了一半石橋的西側,背對著我,低著頭彎腰,用一根一米多長的鋼釬,一點一點,把一條長兩米石條的一頭往里撥。
我掄起鋼管,朝著他右小腿橫掃過去。
“哎吆……”大姐夫身體朝前傾倒。
啪!我飛起一腳,踢在他撅起屁股蛋上。
噗通!他彎曲的身子就像皮球,滾進響水河里。我剛跳進河里,一個石匠跟著跳下來,奪著我手里的鋼管,他從后抱著我的腰,用力往后拖。另一個石匠跳進進響水河,將雙手抱在小腿上的大姐夫抱到公路邊,讓大姐夫坐在兩塊疊放在一起,準備用來修橋的石條上。
120救護車來了,拉著大姐夫,如一陣風,風馳電掣般走了。
警車拉著刺耳的警報來了,下來兩個警察,拿出陽光下晃眼的手銬,把我?guī)ё吡恕?br />
6
大姐在女法官面前,脫去所有衣服上衣服。
九爺和村民出庭為我求情。
大姐夫出具諒解書。
張逸群從北京趕回來,出庭為我辯護……
我收到法院最后的判決書:魏國慶因故意傷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緩期執(zhí)行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
在我被看守所關押的第十一天,七姨一個人來看我。在會見的半個小時里,她留著淚,向我訴說大姐夫喝醉酒,折騰大姐的各種罪行:他曾用灶房里的燒火棍,火鉗,被剖成四半的長竹條,兩三股絞在一起的細鐵絲,甚至是腰帶里的牛皮帶……抽打過大姐。打的時候,都是剝光了衣服的……擔心鄰居知道,他用毛巾堵住大姐的嘴……為了阻止大姐到處亂跑,他用麻繩把大姐的雙手反綁成剪刀形,再綁在床沿上……大姐一雙乳房上有煙頭燙過的疤痕……
七姨說:“那個挨千刀的”魏賀男,十五天的刑事拘留,太便宜這個畜牲了?!?br />
7
與大姐結婚前,九爺與魏賀男約法三章:不準買酒,不準喝酒,不準喝別人的酒。在大姐面前,魏賀男留著淚保證: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與大姐夫結婚,母親說:大姐鬼迷心竅,被豬油蒙了心了。為了阻止大姐和他結婚,父母把大姐鎖在屋里,讓我嚴加看守,不讓他靠近房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