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微小說)
人世間有些事真是稀奇古怪:有些人和你長期交往和共事,彼此關(guān)系很密切,然而你從來不曾和他披肝瀝膽地傾訴知心話。有的人和你剛一結(jié)識,卻相見恨晚,一見如故,相互就如同做懺悔一樣,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傾吐出來。在我和QQ群的朋友的交往過程中,認(rèn)識了這么一位朋友。不知是何緣故,我竟然博得了我這位朋友的信賴,他居然不知為什么,即“毫無隱諱地”把一件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事情說給我聽?,F(xiàn)在,我就把他講給我的故事轉(zhuǎn)達(dá)給深情意厚的讀者。我盡量地用這位朋友原來的腔調(diào)和語言。
1973年秋天,我剛滿6歲的時候,父母就把我送到大隊小學(xué)去讀書。在這里我遇到了我的啟蒙老師又是我的人生的第一任班主任——一位十七八歲的姓胡的漂亮的姐姐。她留給我終身難忘的記憶。也使我與有機玻璃紐扣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她是我們大隊鄰居家的一位的年輕女子。因為她人長得漂亮,加之她又是一名初中畢業(yè)生,便被大隊支部書記在外當(dāng)兵的第二個兒子看中,很快,便成了大隊書記未過門的兒媳婦。因為這個原因,漂亮姐姐便順理成章成了大隊小學(xué)的一名民辦老師。同時,也成了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班主任,成了我的啟蒙老師。
開始的記憶是十分美好的。由于我人聰明,各門成績在班上都是最好,自然得到胡老師的喜愛,并被選為班長。那時的胡老師真漂亮,最令我記憶深刻的是她那件釘著閃閃發(fā)光的機玻璃紐扣衣服。那是一件深咖啡色燈芯絨上衣,配著五顆亮晶晶的反射出銀色光芒的有機玻璃紐扣,穿在她那高挑而豐滿的透著青春活力的少女身上,更加襯托出她那白嫩而紅潤的無限美好的膚色。幾乎每天,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我們場院,我經(jīng)常能看到胡姐姐穿著有機玻璃紐扣衣服那美麗的身影。
但是,我對于胡老師的童年的美好回憶沒能維持多久,便被迫改變了。這其中摻雜了當(dāng)時那個年代太多太復(fù)雜的社會因素?,F(xiàn)在我也成為一名教師,站在教書育人的高度,這些事情本來全都不該發(fā)生,但它確確實實地發(fā)生了,而且發(fā)生在我的童年。
她的公公是一個在舊社會“苦大仇深”的流氓無產(chǎn)者。共產(chǎn)黨來了,正好是他翻身的時候,于是成了“根正苗紅”的大隊書記。
我對大隊書記的所有記憶是:經(jīng)常喝醉酒后,在各種公共場所用他那特有的尖銳冷硬的聲音“操娘”,想操誰的娘就操誰的娘,包括自己的本家長輩;有幾個公開相好的女人;在定期召開的批斗會上,首先由大隊書記把隊里“成分不好”的固定的幾個人一頓臭罵,之后喚來幾個在解放前與大隊書記一樣貧窮,因而解放以后同樣根正苗紅,對階級敵人充滿無限仇恨,從未讀過書卻以打人為樂的幾個人,把幾個成分不好的人扭上臺,先是用手腳,再用各類枝條一頓暴打,直打得那些人哭爹喊娘,十分凄厲。每每那些人癱軟在地之際,也是打手們精疲力竭之時。于是,再由大隊書記作總結(jié)發(fā)言,臺下站立著的是早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貧下中農(nóng)……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改革開放后,大隊書記的二兒子和三兒子因爭奪家產(chǎn)打得你死我活,全然不把他這個昔日一言九鼎的大隊書記老子放在眼里。他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一氣之下喝農(nóng)藥死了。而包括大隊書記在內(nèi)的幾個以打人為樂的“根正苗紅”者的后代,改革開放以后,同他們過去的父輩一樣,個個窮得叮當(dāng)響;而幾個被打者的后代,卻成了最“先富起來”的人。
我家成分不好不壞(下中農(nóng)),不是被批斗的對象。但我爹天生不會拍大隊書記的馬屁,有時還發(fā)幾句“沒有階級覺悟”的牢騷,認(rèn)為這樣沒完沒了地打人太不人道。要命的是,我爹的這些話居然傳到了大隊書記的耳朵里去了,惹得他大怒。于是,我爹成了每次會上免打挨罵,重點被教育的對象。
由于這層社會因素的糾葛,漂亮姐姐也隨著融入大隊書記之家而逐漸改變著對我的態(tài)度。我先是被免了班長的職務(wù),改任學(xué)習(xí)委員;隨后不久,又被徹底清除出“干部隊伍”,成了一名在班上成績最優(yōu)秀的“普通群眾”。
最令我刻骨銘心的一件事是胡老師有一次在我書上看到寫了一句對另一名老師的不敬的話之后(我從高年級的哥哥姐姐那里聽來的,記不清是什么不敬的話了),便把我放學(xué)后留了下來。先是叫我說為什么寫這樣的話,之后要我交代說了些她本人什么“不敬”的話。我清楚地記得,她是如何用盡哄騙、暗示、誘導(dǎo)、恐嚇諸多手法來審問一個7歲的孩子的。這種手法,在許多冤假錯案中經(jīng)常被采用,至今令我十分反感。因為平心而論,我真的沒有說過她的壞話,連寫在書上的對另一個老師的不敬之辭,也完全是出于“盜版”而非“原創(chuàng)”。況且那個被我“不敬”的老師,也并不是我的任課老師,而是我的哥哥姐姐們的老師。說實在話,我那時還沒有用書面語言來表達(dá)對一個人不敬的文字運用水平。我真不知一個智商應(yīng)該不低的女人為什么連這點認(rèn)知能力都沒有。這在現(xiàn)在也許人們覺得奇怪,但在人性普遍喪失,“階級覺悟”與“革命警惕性”卻奇高的“斗爭年代”,這也不難理解。令我感情復(fù)雜的是,她審問我時,正穿著那件第一次留在我童年美好記憶中的配有漂亮有機玻璃紐扣的深咖啡色燈芯絨上衣。
從此以后,我在班上便成了每次都要挨打挨罵的對象,就象成分不好的“壞分子們”每次在會上遭批斗時都要挨打挨罵一樣。
我的成績直線而下。很快,我便從全校最優(yōu)秀最聰明的學(xué)生搖身一變,成了全校成績最差最搗蛋的學(xué)生。
改革開放了,女人衣服上的有機玻璃紐扣越來越多了。我也終于小學(xué)畢業(yè),脫離魔掌。我又恢復(fù)了往日成績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從初中、高中、大學(xué)、碩士、博士、博士后一路走來,最后成了一名以教書育人為己任的大學(xué)教師。時光不斷流逝,但最先在我心中留下美好記憶的有機玻璃紐扣,并沒有因為曾經(jīng)最先穿在大隊書記兒媳婦胡老師身上而失去它在我心中保留著的美麗。
有時我想,這也許正是美好的東西為什么具有如此強大生命力的原因:它不會隨人事的變遷而失去它本身的美麗。有機玻璃紐扣就是具有這種美的東西,不管它是被善良的女人穿著,還是被兇惡的女人穿著;不管它是被美麗的女人穿著,還是被不太美麗的女人穿著;不管它是被純真的女人穿著,還是被虛偽的女人穿著……能夠達(dá)到這種境界的東西,才是真正美的東西。
感謝有機玻璃紐扣,它讓我在困苦中看到美好,它讓我在普遍縱容甚至鼓勵人性陰暗的無奈年代仍然保持著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最值得感謝的是,借助于它,我逐步具備了從丑惡的事物身上挖掘出美好東西的能力,使我永遠(yuǎn)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勇氣和希望。它象寒冷的冬天一輪噴薄而出的初升旭日,賦予我一個堅定的信念:美無處不在,只要你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和一顆珍視美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