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東北這片寒地黑土是怎樣誕生的么？我綜合了各種傳聞，演繹一場土地誕生的故事吧。
　　
　　 一
　　 “近山而志高，臨水而聰慧?！薄@樣的雙重靈性，是我的祖先們掌握了兩棲生存技能后，所獨具的。
　　 為了保持靈性，億萬年里，我們從不為了填飽肚子而胡吞亂噬，我們的食物，總是因為鮮活而能量滿滿的美味昆蟲。
　　 昆蟲銷聲匿跡的嚴(yán)寒里，我們會用冬眠的方式養(yǎng)精蓄銳——不管是短暫的冬季，還是一凍萬年的大冰紀(jì)，這是其它動物們少有的智慧，是它們無法比擬的靈性使然。
　　 這一次的冰凍來臨，我們選擇休養(yǎng)生息的，依然是原化草甸植被下的洞穴。這些開始發(fā)育了的黑灰色高寒腐殖土層，給予我們的不是溫軟舒適，它富含的有機物質(zhì)，也不是我們的需要。住在這里，是我們家族向往下一季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忍隱過渡。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若干年后，它會有一個富庶而詩意的名字，叫做“寒地黑土”。
　　 我叫“蛤姑兒”，因為一番恍如今生前世的夢幻經(jīng)歷，讓我成為了兩棲類雪蛤家族的一名幸運兒。而我的神奇經(jīng)歷，也正好機緣巧合地見證了“寒地黑土”的前世今生——
　　 “蛤兒——”祖母偎在家門口的搖椅里，叫著溪邊戲弄蜻蜓的我。那棵高高大大的云杉樹下，大角鹿磨蹭著它蛙蹼一樣美麗的大角，樹根下，掉落了一地紅褐色的云杉鱗片。
　　 我蹦跳回祖母的懷里，大角鹿拱了一下我們用蒲葦結(jié)成的搖椅，“呦——呦——”一聲悠遠(yuǎn)的長鳴，意味深長。那一雙揚起的大角，紅彤彤地輝映著夕陽的余暉。
　　 祖母顫悠悠地?fù)崦业念^，滿臉的皺紋里，藏著揉碎人心房的慈祥。
　　 “蛤兒，快些長大吧?！弊婺嘎龘嶂业念^，看著遠(yuǎn)處本該冰封雪舞的白頭山，在這個晚秋里卻仍在溪流奔涌，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們的家族，早在更新世就定居在了這座連綿的白頭雪山腳下。
　　 數(shù)萬年里，先祖?zhèn)冊谟斜谂c間冰期的交替轉(zhuǎn)換中，看到了懼怕寒冷的蜥蜴、蟒蛇向南逃遁，對于我們，這些天敵的遠(yuǎn)離，是利好的消息。
　　 遠(yuǎn)處蔥茂的樺柳林邊，依然溫暖濕潤的苔原草地里，游弋著一群群屁股渾圓的駝鹿和猛犸。這個時辰，噬肉的劍齒虎和洞獅，還在林子里的陰涼處打盹。
　　 我把一只草地里捉回的肥碩蚱蜢，塞進年邁的祖母嘴里。
　　 母親生下我不久，就跟她的姐妹們?nèi)チ松嚼镌朴?，她們有積蓄能量繁衍后代的責(zé)任。我記著母親行前的叮囑：“祖母老了，腿腳不靈便，要記得給她捉蟲來吃?！狈床傅拿赖?，是我們家族，教會了那些成群的黑鳥們。
　　 山腳下的大湖，一天一天地豐腴著。每天早晨，我和祖母還有那頭大角鹿，都能看見湛藍(lán)的湖水里，珍珠一樣的小冰球在陽光照耀下漂浮著，并慢慢融化。
　　 這時候，我喜歡看草原上的披毛犀，頂著兩只利角跟強悍的劍齒虎對峙周旋，那是他在為柔弱的馴鹿兩肋插刀。
　　 占不到便宜的劍齒虎索然離開的時候，猛犸就會靜靜地走過來，呼扇著自己的大耳朵，扇去披毛犀的熱汗，慰勞一番哺乳族們的保護神。
　　 危險過去，馴鹿們啃食著湖邊肥美的花草，享受著大雪飄落前時日不多的美餐。披毛犀尋覓著柳條的枝葉，這些味道微苦的食物，可以除去天敵襲擾帶給他的心火，猛犸象游蕩在左右，專門啃食荊棘叢中嫣紅的漿果……
　　 我和祖母最不愿意看見這樣的天經(jīng)地義，被一群腰里圍著鹿皮虎皮的家伙們攪亂。
　　 矮樹林里的葛藤晃動，慢慢地圍向了五花草地，悠哉游哉。
　　 祖母身邊的大角鹿警覺起來，“呦、呦”嘶鳴著，發(fā)出短促而急迫的預(yù)警，卻還是為時已晚。
　　 披毛犀抬起頭，還沒來得及停止咀嚼，如蝗的飛石，早擊中了他的面門。
　　 跟他一起倒下的猛犸，命殞矮樹林里同時飛出的三只標(biāo)槍，猛犸躲過了那塊綁在標(biāo)槍頭上虎虎生風(fēng)的五楞礫石，卻被另一塊渾圓的碟石擊中眉心，要命的，是一柄縛牢了同類牙齒的標(biāo)槍，精準(zhǔn)地洞穿了猛犸的咽喉，那一枚犀利的象牙直沒至根，血，從猛犸項下的傷口，汩汩而出……
　　 “噢噢、嗚哇……”一群妖異的家伙從草木中竄起，呼喝著七手八腳地把獵物拖去湖邊，剝皮生火，一爿血淋淋的犀皮，披掛給了那個手持象牙標(biāo)槍的家伙。
　　 遠(yuǎn)處，五六只狍鹿，被一群年輕的家伙們扛上了肩頭。
　　 這一群被眾生稱做智人的野蠻家伙，破天荒地知道了兩性私處公開裸露的羞慚，卻不知道肆意屠戮，帶給生靈們心底的創(chuàng)傷，也不知道毫無節(jié)制的弱肉強食，破壞掉了生物鏈的自然天成。
　　 我和祖母，更不知道不遠(yuǎn)的將來，智人們這樣肆無忌憚，會不會受到上天的無情懲罰！
　　 大雪，終于在一個黃昏，覆蓋住了這片五花繁鬧的長毛象草原，也覆蓋住了這日復(fù)一日殺戮的血腥殷紅。
　　 目送著開始遷徙的大角鹿族群們，慢慢消失在雪花飛舞的茫茫冰原上，祖母領(lǐng)著我，潛進了湖冰邊緣泥水深處的洞穴。這洞穴，蝸居在原化草甸梭草的根系里，上面覆蓋了厚厚的枯枝落葉，是我們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冬眠去處。
　　 一年中大半個時日里的寒冬，我不喜歡淤泥里的溫軟，那樣的環(huán)境，空氣污濁得很，便執(zhí)拗地住在了緊鄰地表的梭草根系里。
　　 寒冷襲來，我第一個開始淺寐，半夢半醒間，我感知到祖母慈愛的雙手，半僵著抱住了我，那是他老人家安頓好了底層的姐弟們后，在開始結(jié)凍了的土壤里，費盡氣力地回到了我的身邊——她不放心頑皮慣了的我。
　　 “唉——”我不解著祖母的悠遠(yuǎn)輕嘆，卻終于踏實地睡進了這一次漫長的冬眠。
　　 這一個故事，寫在晚更新世最后一個冰河時代末葉，某一天一個叫“蛤姑兒”的年輕雪蛤記憶中。
　　
　　 二
　　 努力地揉開雙眼，祖母正費勁地拆開羈絆了蛤姑兒不知好久的草根細(xì)屑。
　　 “我的蛤兒，到底還是醒來咯……”老態(tài)龍鐘的祖母，把蛤姑兒拖出洞穴，拖進模糊記憶中的那片湖水里。蛤姑兒活動著依然麻木的四肢，莫名其妙著祖母的感慨。
　　 這片大湖的水，洗滌著蛤姑兒的慵懶，慢慢清晰的記憶，讓蛤姑兒依稀感覺出了周圍的異樣。
　　 尋找著祖母的那張搖椅，蛤姑兒看見記憶里遠(yuǎn)離湖水的青翠云杉，蠟黃著憔悴趟進了湖水。曾經(jīng)的蒲葦，退去了云杉身后山灣褶皺里的遠(yuǎn)處。
　　 湖水不再碧透，卻洶涌著把從前平坦的長毛象草原狠狠地吞噬，瘦小的五花甸子里，沒有了長毛犀與劍齒虎的對峙，沒有了猛犸象、大角鹿的逍遙。
　　 “祖母看啊，”遠(yuǎn)處的苔原上，那些野蠻的智人們，穿著非皮非毛的長袍子，騎著高大卻沒有犄角的“馴鹿”，正從木頭圍欄里，驅(qū)趕出一群慢吞吞懶洋洋的長毛犀幼崽，“小犀崽的前后兩只角，怎么就橫成了一對兒？”不過是一覺醒來，眼前的一切，怎么就成了這樣的物是人非？蛤姑兒驚訝著拽緊了祖母枯瘦的手。
　　 “傻蛤姑兒，你知道這一覺你睡了多久？”祖母輕咳了一陣，撫著干癟的前胸看著蛤姑兒苦笑：“長著一對犄角的，是人們馴化了的黃牛，那些騎著的是馬，也不是你知道的馴鹿咯……”
　　 祖母孱弱地咳著，還是那樣溫婉慈愛地?fù)嶂蚬脙旱念^，在那個春天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蛤姑兒不明所以的一切。
　　 蛤姑兒無憂無慮的童年，是間冰期氣候適宜的眷顧。蛤姑醒來驚愕著的巨變，是時光荏苒里氣候頻繁變遷的杰作。
　　 上一紀(jì)冰蓋融化的淡水，溫潤了北溫帶，讓這里從前的干冷，逐漸形成了夏暖冬寒的四季分明。
　　 這樣的變化，讓歷經(jīng)滄海桑田的兩棲族蛙類和她的哺乳類大朋友們，慢慢有了一個水草肥美、適宜生存的家園。
　　 可惜好景不長，大冰蓋的快速融化崩塌，讓北冰洋突然涌入了大量的冰水，導(dǎo)致了這里的平均氣溫，驟降了十度不止，于是，又一次不可遏制的大冰凍隨即到來。
　　 間冰期與大冰期，冥冥之中的輪回，在蛤姑兒進入甜美冬眠的那個黃昏，悄然定格在了祖母的一聲嘆息里。
　　 大冰凍，讓這里的冬季占據(jù)了一年里的一半以上，茫茫雪原擠壓著五花草原和闊葉林地。短暫的夏季，萋萋的芳草，滿足不了食草動物們的碩大胃口，這些剛剛適應(yīng)了溫潤氣候里衣食無憂的大型哺乳動物，饑腸轆轆中，無所適從。
　　 猝不及防的寒冷，限制著草木的生長，植物們的適應(yīng)性進化，對于動物們的需求來講，是不解近渴的遠(yuǎn)水！
　　 食物的短缺，讓老邁的披毛犀、猛犸象們倒下了。它們的繁衍，也因為沒有足夠的妊娠、繁殖以及幼小生命成長的時間空間，慢慢地衰微了下去。
　　 同樣的困境里，大角鹿和西瓦獸衰敗著，笨拙的巨貘和洞熊衰敗著，隨之而來的，是處于食物鏈頂端的劍齒虎和洞獅們的一蹶不振。
　　 饑腸轆轆的洞鬣狗，在泥沼里掃蕩完蛤姑的兄弟們后，終因食物的單調(diào)短缺，七零八落地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老邁的祖母，把她的靈性悉數(shù)傳給我后，在又一個冬眠里，悄無聲息地走了，留下有孕在身的我，堅守著越來越萎縮的五花草原。
　　 寒來暑往，我和我的族人們，度過了艱難的大冰凍期后，又歷經(jīng)晚新世時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過渡，終于迎來了全新世。
　　 披毛犀與劍齒虎的兇猛打斗，早已銷聲匿跡，溫順的猛犸，蹤影全無。
　　 我們的族群，憑借著祖先的智慧，從瀕臨滅絕的邊緣，堅忍地在河流沼澤與山地間斡旋，風(fēng)侯懸殊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不滅反大，演繹著童話一樣的欣欣向榮。
　　
　　 三
　　 蛤姑兒的家，住在林間繁雜的草甸上，那里有長白山西緣一望無際的谷地漫崗，蜿蜒在遼闊的松遼流域。蛤姑兒的祖母說過，北方遠(yuǎn)處的三江平原、大小興安嶺腹地，住著我們的族親，那一支，有著跟我們“雪蛤”不同的姓氏，叫做“哈什蟆”。祖母說，這一片偌大的半月形谷底苔原，因為有著四季分明的夏暖冬寒，黑土里滋生了數(shù)不盡的奇樹異草，才養(yǎng)育了品類繁多的飛蝗爬蟲，我們的族先，也才有了賴以繁衍生存的美好家園。
　　 雪姑娘蛤姑兒和她的祖母不知道，她們眷戀著的家鄉(xiāng)，正是地球億萬年間寒熱交替淬煉出的僅有的三大塊“寒地黑土”之一的中國東北黑土地。
　　 蛤姑兒知道的，是在她又一次長眠醒來的一個春天里，無數(shù)的綠色軍裝間雜在各色青年裝的人們，在她的五花草甸里忙碌，身邊洞穴上層的草根腐土，被锃亮的犁鏵翻起，不遠(yuǎn)處的周圍，矗立起了一幢幢一片片粗糙的土房子。
　　 那是由十幾萬轉(zhuǎn)業(yè)官兵、二十多萬支邊青年、近六十萬城市知青和數(shù)萬科技知識分子，組成的百萬大軍，在王震將軍的統(tǒng)領(lǐng)下，奏響了進軍北大荒的樂章。
　　 蛤姑兒疑惑著，卻再也找不見獸皮裹身茹毛飲血的智人身影的時候，這只百萬大軍，餐風(fēng)飲雪，艱苦卓絕，歷經(jīng)數(shù)年，留給了蛤姑兒一個大大的驚喜，他們把荒蕪了經(jīng)年的北大荒，硬生生拼成了一個魚米之鄉(xiāng)的北大倉！
　　 蛤姑兒欣喜著身邊的稻花飄香，卻有了新的焦慮。
　　 夏季牧場的整條山谷里，這幾年一直泛濫著秋千毛蟲，這些舞毒蛾的幼蟲富含蛋白，是蛤姑兒家族喜歡的美食，眼看著它們把楊柳松柏的綠葉蠶食殆盡，卻喚不回兒孫們來大快朵頤?？粗黄舛d禿的林木枯萎，心急的蛤姑兒知道，除了領(lǐng)地的收縮，和氣候的變化，水土的流失環(huán)境的污染，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到了自己族群的繁衍和發(fā)展。
　　 蛤姑兒不知道，遠(yuǎn)在第聶伯河畔的烏克蘭大平原，和地球另一端美洲密西西比河流域上的那兩片寒地黑土，早就飽嘗了水土流失的尷尬。
　　 寒地黑土的形成，得益于四季分明的寒溫帶中植被的茂盛，那里冬季寒冷，大量的枯枝落葉難以腐化、分解，歷經(jīng)千百年才形成了厚厚的腐殖質(zhì)，這些肥沃的黑土層，擁有黃土地十倍不止的有機質(zhì)含量，是肥力最高、最適宜農(nóng)耕的土地。因此它們早就被開墾成了重要的糧食基地。
　　 可悲的是，人類過于短淺的貪婪目光，緊盯著拓荒帶來的物質(zhì)豐盈，完全忽略掉了毀林開荒帶來的植被破壞，任由水土流失，任由沙塵暴形成。
　　 身居兩嶺一山腹地間的蛤姑兒們，沒有經(jīng)歷席卷烏克蘭和密西西比的兩場黑風(fēng)暴，是幸運著的。那樣掘地三尺、盡數(shù)卷走數(shù)億噸土壤的恐怖，是自然界對人類的貪婪無情的懲罰！
　　 更為幸運的是，蛤姑兒的擔(dān)憂，人們已經(jīng)知曉。
　　 蛤姑兒，當(dāng)你哭泣沒有鞋子穿的時候，一定要想到，有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穿鞋的腳。
　　 黃皮膚的黑土地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以史為鑒、以勤補拙。北大倉廣袤的原野上，新時代的智慧軍團，忙碌著的，正是接受寒地黑土給予的同時，奉獻著的回報——
　　 灌排配套，是對水土平衡的保護；
　　 輪作免耕，是對地力恢復(fù)的保護；
　　 劃水而治，是對物種繁衍的保護；
　　 育林造林，是對環(huán)境污染的保護。
　　 這些群體性的防護，正是我們對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以主人的身份給予自然的最好回報！
　　 蛤姑兒的前世，歷盡了滄海桑田的苦寒悲歡。蛤姑兒的今生，一定也會見證著寒地黑土的五花繁茂……
　　 因為，蛤姑兒的身邊，有一群希望掌握永恒，就努力控制好現(xiàn)在的北大荒人，他們，血管里流淌的是中國紅的血液，他們，骨子里有南泥灣的不朽精神！
　　 寒地黑土，就這樣，伴隨著哈姑兒的半夢半醒，在自然的跌宕碰撞里神奇地孕育生成，在人文的巧奪天工里得以淬煉升華。
　　 這一次的冬眠，蛤姑兒在她的子孫們的簇?fù)硐?，住進了寒地黑土“劃水而治”的新家園……
　　 今生，寒地黑土有了正式的身份，叫“流油的地方”，是啊，富得流油，這是一個多么令人向往和期待的說法，我非常期待這里的黑土地會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