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匣中玉(小說)
1
她看到他的時候,仿佛看到的是一個影子。
他瘦多了,走路像陣風,可并不快。她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們怕有五年沒見面。是的,正好五年。但她還是一眼能認出他,哪怕瘦得像個影子。他從公交車上下來,四處張望了一陣,才看到她。
“綠珠!”他快步跑過來,親熱而又羞怯地喊了一聲。
“你認不出我了吧。”她笑著說,并沒有問他的意思。
“不是,剛剛沒看到呢?!彼有咔?,相對便減少了親熱。
“石崇,你太瘦啦,再這樣下去可以糊到墻上當紙菩薩。去檢查了沒有,是不是身體有病……”
講完這句,她突然發(fā)現他心事重重,趕緊收住口。昨天,收到他發(fā)來的短信,一個壓根兒沒有想到的短信,她驚訝自己不僅恨意全無,心里甚至還泛起了那么一點點驚喜,好像這五年來她一直在等這個短信似的。而其實,從聽到他結婚那天起,她就發(fā)過誓,再也不會理他了!
他們在同一個村子里出生、長大,同時發(fā)蒙讀書,讀完初中同時戛然而止,回家務農。他們的家境也差不多,整個村子各家各戶都差不多,就像荒地里長出來的野草,有長有短,但都是野草,沒有長成一棵樹的,也沒有短成一片葉的。仔細比較,他家稍好,因為只有石崇和他姐姐兩個小的,她則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兩個年紀尚小的弟弟,負擔自然重些。但這種差別,肉眼幾乎看不出來,同樣的五六間瓦房,同樣的家具電器,同樣的青布衣褲,每張餐桌上擺著同樣的飯菜——他們就是這樣,長在了同一根藤上。他們是同一根藤上靠得最近、大小最為接近的兩只瓜,不生出些事來,好像對不住造物主的安排。
務農第二年的秋收完畢,她沒事來他家玩。他們關系很好,你來我往的,幾乎沒有性別意識。她大大咧咧,他略顯文靜,看上去更像兄弟或者姐妹倆。沒能進入高中深造的本村同學大多南下打工去了。他因為姐姐去了佛山,家里只剩下一個兒子,而她哥哥去了深圳,家里希望女兒能做個幫手,都被留了下來。他們自己也不約而同地沒有南下打工的意愿,而是更希望待在老家,待在這個偏僻的村莊里,過那種野草和南瓜藤一般的生活。
那天晚上,他父母碰巧有事出門了,他們聊會天,忽地靜默下來,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就帶著她在自家屋里亂翻,不期然在父母臥室五斗柜最底層的抽屜里翻出一張碟。貼在碟上寫著片名、印著劇照的彩紙被撕得稀爛,看得出是故意撕成那個樣子的,仿佛要掩藏一個秘密。沒事,我們看碟吧。他說。好哇!她隨口附和著。他把碟片塞進電視機下面的VCD內,找到遙控器摁下去。
像是打開了一個魔幻而奇妙的匣子,從里面飛出令人暈眩的光芒像一群嗡嗡直叫的飛蟲,鉆入這兩具尚顯稚嫩的身體,胡亂按遍了體內每一個青春的按鈕。那些他們心里明白卻從沒想過要做的事,受到啟示般引誘著他們,有如一艘沉沒海底的巨輪被強勁地拉出水面。
碟片磨損嚴重,在電視里卡得厲害,畫面時常模糊不清。這反而造成一種強烈的效果,牢牢鉚住了噴得出火的四束目光……時空被割裂開來,村莊、田野、季節(jié)、晨昏、農事、親友,以及與此有關的一切記憶,統統退出了他們的腦海。他們依葫蘆畫瓢,在電視機前完成了第一次游戲。由于毫無經驗,他很快完畢,草草收場。欲望之火漸漸熄滅之后,從沒有過的羞怯讓他們抬不起頭來。她沒說一句話,撇開他,匆匆沒入夜色,撂下他一個人坐在屋里發(fā)呆。
不久,父母回了。他躲進自己房里,坐在床上繼續(xù)發(fā)呆。直到第二天下午,父母去田里干活了,他才恍然想起,碟片還在VCD里面。他慌忙打開VCD,里面卻沒有那張碟了!父母臥室的五斗柜最底層那個抽屜里也沒有,五斗柜的所有抽屜里都沒有,他能找到的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
吃了晚飯,他出門去綠珠家。在山坳上碰到綠珠。他忐忑地問,你去哪里。她近乎粗魯地回道,不去哪里。硬硬地像扔過來一粒石子,砸得他愣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但他知道現在得聽她擺布。她會如何擺布他呢?他就那樣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陣風吹過來,貼在他耳朵邊說了一句悄悄話,他似乎是重復了風說的那句話:你去哪里。她依然粗魯地回道,你管啦,一整天都沒見人!她暗示他錯在哪里了。他走過去,委屈地說,今天被我爸捆在菜園里,這不去找你嘛!她一副沒有解氣的樣子,扭身往坳上的一片樅樹林里走。他快步跟了上去。她越走越快,他也越走越快,夜晚也越走越快。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住,他也突然停住。夜晚沒停得住,一個趔趄絆著了他們,將他們重重推倒在厚厚的樅毛須上……
從此,這片樅毛須幾乎每天都會錄制VCD里面那樣的節(jié)目。直到有一天,女主角沒有主動配合猴急猴急的男主角,而是眼光迷離地問他,石崇,你喜歡我嗎?男主角停下手上的動作,說,喜歡??!她攥緊他的手臂:不,你看著我。他看著她:你今天怎么啦?她說,沒什么,我發(fā)現我愛上你啦。他說,綠珠,我也愛你。她開心地笑了,笑得眼角濕濕的。她松開他,捏著他灼熱的掌心說,我們不能老是玩這種偷偷摸摸的游戲,下一次,我想要名正言順地放到我們的新房里!他向她保證,沒問題,我回去就跟我爸媽說,等我的好消息吧。綠珠把他的手臂攥得更緊,生怕他跑掉似的:說話算數哦,我天天這個時候在這里等你,沒有好消息不要來見我!
“綠珠模樣兒不賴,脾氣卻倔得像根檀木扁擔,在家里總跟她媽扛起吵。你又是個糯米砣,我們都會跟著受罪?!彼麐寢屢宦犓脑捑痛蚱?,“我曉得你們有名堂,昨天還跟你爸商量,讓你去廣東打工算了。你姐還有點錢寄回來,你呢,閑在屋里,不造些事出來不得舒服!”
石崇嘟著嘴說:“你和爸老是吵架,一樣日子過得好好的。綠珠脾氣大,我讓著她就是,肯定會比你們和氣?!?br />
“你讓著他,娘心里不添堵?。∧阍阶?,她越嘚瑟,你落個清靜,到時候還不是婆媳間麻紗不斷。你要和她結婚就出去搞,再不要進這個家門;要不就好好待在家里,從現在起,莫跟她鬼混啦。否則,我就操起條子去她家里,老子要抽脫她的腿!”
接下來三個晚上,綠珠都沒在那片樅樹林里等到石崇。第四天一早,她整了個簡單的行李包,跟她爸說,她去深圳打工了。
她從村里走到鄉(xiāng)上,在鄉(xiāng)鎮(zhèn)的車站坐中巴到縣城,她哥帶她來縣城玩過兩次。她從縣城坐大巴到南山市,發(fā)現南山市只不過比縣城大點而已。她從南山市坐客車到省會潭洲市,發(fā)現潭洲只不過比南山大點而已。她想,深圳或許也只比潭洲大點吧。她哥從深圳寄錢回來,匯款單上寫著“深圳寶安區(qū)龍華鎮(zhèn)振亞制鞋廠”。她坐火車去了深圳,再從深圳火車站坐中巴去龍華鎮(zhèn),沒費多少周折就在振亞制鞋廠找到了哥哥。哥哥問她,你怎么來了?她沒好氣地說,來了就來了唄。她蒙頭睡了兩天,第三天哥哥介紹她到鞋廠的包裝車間上班。這個鎮(zhèn)比他們縣城漂亮多了,但制鞋廠里面,硫、苯、碳、氮沆瀣一氣,橡膠、棉布、滌綸、錦綸耀武揚威。最初幾天,她唇干嘴燥,雙眼流淚,鼻子出血,嘔到胃里出酸水……一周后,她就適應了,并一躍成為包裝車間最能干的工人。
2
春節(jié),綠珠和哥哥一起返鄉(xiāng)。她在家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石崇和鄰村一個姑娘結婚了!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到坳上那片樅樹林里,趴在厚厚的樅毛須上,完全敞開自己,痛哭了一場。山上的樅毛須被她的哭聲震得飛到半空,像利劍一般四處砍伐,將夜晚的外衣砍成了碎片。她發(fā)誓再不理他,否則自己遭萬劍劈殺?;氐郊?,媽媽罵她,死到哪里去了?她避而不答,心里卻難得地認同一次媽媽說的,真是“死”過一回了。媽媽追著她嘮叨,今晚貓頭鷹叫得厲害,三十多年沒聽過貓頭鷹叫了,不吉利??!你亂跑,小心撞見鬼!她就把自己關進房里,沒有亂跑過一步。
大年初四,她初中時的好朋友孫秀過來看她。孫秀說,東莞打工的環(huán)境和條件比深圳好多了,跟我一起去東莞吧。綠珠受夠了振亞制鞋廠的味道,問孫秀,東莞也是制鞋廠?孫秀笑著說,你眼里就只有制鞋廠嗎?天下大著呢。去制鞋廠那是慢性自殺,我保證你在東莞綠色、環(huán)保,更重要的是,還賺錢。她就跟著孫秀去了東莞。
到東莞才明白,“綠色、環(huán)保,還賺錢”是做那事。她怪孫秀騙她。孫秀說,不做這事也行,那就和在深圳一樣,去工廠車間吸毒氣吧。她從孫秀所在的發(fā)廊里出來,連續(xù)跑了虎門、樟木、長安、厚街等幾個經濟發(fā)達的鎮(zhèn),不是制鞋就是制衣,不是家具廠就是電器廠,仿佛一個個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巨大魔獸在追逐她,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逃無可逃,她回市區(qū)找到孫秀,才吁出一口氣。她在孫秀那里蒙頭睡了兩天。第二天晚上,她夢見了那片樅樹林,夢見了那個可恨的人,半夜醒來,她把剩下的淚水流干了。清早,她對尚處于迷糊狀態(tài)的孫秀說,我愿意。
孫秀不愧是好姐妹,毫無保留地向她傳授經驗。客人如果是看著還順眼的,就想象他是你生活中想念和喜歡的男人,這樣也給自己一點福利。大部分是看著不順眼的,那就把自己當成一根骨頭,把他們當成一只啃骨頭的狗。狗性難改,它啃幾下就完了,沒什么了不起的。有時也會碰上惡狗,甚至瘋狗,就要想辦法保護好自己,千萬別和他們硬掰,那橫豎是你自己吃虧,受傷害。惡狗、瘋狗更要哄,一哄它們就會乖巧許多。孫秀的經驗很管用。第一個看上她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瘦老頭,他趴在她身上真像一只啃骨頭的狗,不過沒啃幾下,自己就蔫了。他對著她抱歉地笑笑,希望她陪他再躺會兒,直到這個鐘點結束。她同意了,因為他遞過來不菲的小費。這個老頭以后再沒來過。是嫌她沒服務好,還是被老婆發(fā)現了,還是……她竟然時常想起他,或許第一次總是令人難忘吧。偶爾也有讓她比較投入的,像孫秀說的那樣,可以想象“他是你生活中想念和喜歡的男人”。那個時候,她腦海里無不浮現出那片樅樹林。她有時會用家鄉(xiāng)話喊出“石崇”的名字,客人聽不懂,他們似乎頗喜歡她這樣喊,做起來更加帶勁。
不覺在東莞做了三年。這是一個見不得人的行業(yè),就像生活在卑濕之地和陰暗角落的蚯蚓、潮蟲、螞蟻、土狗子,它們和她們,都是這個世界公開的秘密。人們不了解蚯蚓在地下如何生活,不代表蚯蚓就沒有它們的生活。嚴格地說,很多客人都不了解她們,大部分客人和社會上的人沒有兩樣,認為她們臟。其實,她們比客人干凈得多,更多時候,是她們嫌客人臟。他們中有的人身子像從沒洗過似的,比如打工仔、建筑工人或者不愛干凈的知識分子,和他們辦事真像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有的比牛糞更臭,簡直是狗屎。他們衣著光鮮,道貌岸然,因為自己賤,所以把別人看得更賤,各種奇葩服務令人難以招架。有次,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欲強行將腳趾塞進綠珠口里,綠珠堅決不從。那廝扇了綠珠兩記耳光,打得她鼻血直流,還砸壞了店里的飲水機。
淪陷于屈辱之中的綠珠多么想抽身而出,回老家去,特別是當她哥哥告訴她,他聽媽媽說,石崇在她一氣之下跑去深圳后,幾次到她家里向她媽媽打聽綠珠的下落。媽媽對他當然不會有好臉色。不久,媽媽經常發(fā)現崇伢子站在綠珠家的后山上,像個傻子樣地盯著綠珠的臥房。有回媽媽對著他破口大罵,說他是豬鼻子插根蔥裝蒜,綠珠死也不會嫁給他這個膿包!
媽媽為什么不告訴我?綠珠蹙著眉頭問。哥哥說,媽媽怕你知道了就要回來,她惱火石家對你的態(tài)度,也不想你嫁到石家去。媽媽還提到一件事,石崇小時候有個老頭給他算命,說他八字帶劫,會有血光之災。綠珠嗤笑道,迷信得沒救。此刻,她無比后悔自己當初出走的沖動,對石崇的恨意隨之大為減少。但她越想回去,越清楚自己回去不了了,因為她越愛石崇,就越不想見到那個已為人夫的石崇。哪怕是過年回家三五天,她也是把自己關在房里,不走親戚,不串鄰舍,讓自己與世隔絕,或者說,與石崇隔絕。
東莞的問題是已經成為全國的眼中盯,三天兩頭掃黃打非。她們發(fā)廊雖然媽咪在公安局有熟人,每次都躲過去了,但日子過得就像大雪天過獨木橋,心驚膽跳。圈內朋友建議她們回潭洲。潭洲娛樂業(yè)越來越發(fā)達,流動人口增多,做這行還比較隱蔽,好賺錢。經常來她們發(fā)廊的一名王姓商人,她們叫王總的,引薦她和孫秀去潭洲市的金谷賓館。孫秀不想回本省,被人攛掇去了四川。綠珠琢磨了一個晚上,如果東莞待不住,她還是更想回潭洲,離家不近也不遠,心里踏實。
她很快喜歡上了潭洲這個城市,街上講南山話的不少,顯得親切。但她必須用普通話將自己遮蔽起來,特別是當客人中有講南山話的,她就不能露出半點南山口音。這是她們俗成的行規(guī),對客人好,也對自己好。有好事者問她哪里人,她會說,湖北人或者江西人。
前天上午,她意外地接到石崇發(fā)來的短信,說他到了潭洲,有急事,想見見她。這個短信讓她百感交集,她看著看著視線就模糊了。擦了把眼睛再看,看著看著視線又模糊了。那半天,她就在不停地調出那個短信看,讓自己的這個世界變得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但她一直沒有回復,連回復鍵都沒有按過。晚上,她接了兩個客人,發(fā)現自己比平時更有活力,身體感覺也不一樣,把客人高興得屁顛屁顛的。直到昨天吃晚飯的時候,她才決定以前的誓言作廢,一來她早已不記恨他了,二來“有急事”也讓她擔心和好奇,萬一是她家里有什么事委托他來的呢?她一邊吃著盒飯,一邊匆忙回復,約他“明天上午十一點,人民公園門口見”。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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