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報春四人真想不到，今年成人高考，納入縣市設(shè)點考試。試卷保密工作很辛苦，一年兩次，不用理解，必須接受。
　　 他們生活在同一小城，多年參加高考試卷保密，相互熟悉且親切?？墒牵@次保密室里的氣氛迥異，似乎各人都有所察覺。
　　 保密室，設(shè)在H市一中B棟教學(xué)樓五樓最東頭。縱列內(nèi)外兩間，里大外小；里室存試卷，外室保密員執(zhí)勤。中有一鐵門，取卷或存卷后，即上明暗兩道鎖。白色封條，似道師畫的敕令符，鬼神不敢側(cè)目，四個把門將軍，也避著觸碰，只能從門上的小玻璃窗，往內(nèi)瞟幾眼。外室方正，約十幾平米，東墻掛保密制度、職責(zé)牌，壁腳陳放五張蒙皮鐵椅；椅前茶幾上，擺四位把門將軍的座次牌。里外室頂上四角，均裝有監(jiān)控探頭（其中兩個球形探頭），與省市考試管理中心聯(lián)網(wǎng)，打個響鼻或臉肌微微的搐動，上頭皆能及時掌握，更不用說打呼嚕睡覺。
　　 夏季高考保密期間，教育局基教股高級教師易子深，著紅色1號馬甲，坐在靠里邊的1號椅，蹺起二郎腿搖晃，口里不時出令，頗有點頭兒的威儀；有時開些帶葷味的玩笑，不管你受不受得了。今晚，他像細腳高竹架，掛著3號紅馬甲，老實交手胸前，一臉木然，乜眼斜躺3號椅，雙腿并立，偶爾搖幾下。2號邱月長，市一中物理高級教師，站在西墻下桌前，緊盯監(jiān)控視頻。教育局教研室教研員仇報春與易子深則交換座次，背交雙手，踱來踱去。老警察江和平穩(wěn)坐4號“釣魚臺”，無視座次變化，還可以把屁股擱在空椅上，但看仇報春像只企鵝蹣跚，怕他腳絆茶幾，被放倒在地，嘴里又不好說。警察常愛患職業(yè)病的?？淳昧?，就厭倦了，沒意思了，便把目光轉(zhuǎn)移到窗外。
　　 本次成人高考試卷保密，最難受的，當(dāng)屬易子深。本組只安排值兩個班，每班八小時。從第一班開始，他就如一個大權(quán)旁落的將軍，萬般滋味，聚心頭——那把自己多次用過的金屬探測器，赫然已落在仇報春手中。誰進出保密室，仇報春口里冉冉地說：“站到檢測區(qū)。好哦，打開雙手，把兜里的東西拿出來……”只好聽任他在自己的身上，探來探去。最厭煩的，是感覺仇報春把自己當(dāng)小孩玩，組織學(xué)習(xí)墻上的保密制度和職責(zé)，一字一句，念得他拔心扯肺的，比剮肉還難忍。以前自己拿著探測器時，從不像他當(dāng)“耍威棒”揮舞——好想回懟他一句：“你是哪根蔥呀？撒泡尿照照自己！”看著仇報春嘻嘻嘻的神態(tài)和其他兩人的溫馴，話到嘴皮子下，又咽肚子里去了。于是，他出去巡邏轉(zhuǎn)悠一下，就回來斜躺身子瞇著眼，連西墻上的電視節(jié)目，懶得瞄一下。只要熬過這一漫漫長夜，就撈回自己的自由身了，他想。
　　 “看什么看的？呆子！”邱月長厭煩地把屁股撩到1號椅上。
　　 仇報春停下?lián)u擺，不緊不慢地說：“各就——各位——”
　　 他瞅著仇報春腰腹上的馬甲，似有所悟，立即把屁股再提到自己的椅子上。
　　 仇報春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你的崗位職責(zé)，一是看監(jiān)控，緊盯緊盯著，不能放過一點蛛絲馬跡；二是記錄相關(guān)情況?！?br />　　 “你知道我看見什么？”
　　 “你——說——”
　　 “報告一號首長，我看見懶狗瞇屎眼，黑貓警長打野望，還有一只肥老鴨搖頭晃腦?；ㄇ?！”
　　 他的嘴一撇，圓臉上的厚肉兩邊擠，露出笑彌陀似的笑容：“三號，四號，上崗啰。”
　　 “打野望”的老警察，從窗外收回目光。他看了一會兒燈光下的桂花樹，其實什么也看不清楚，便搖搖瞇眼的易子深：“上崗啰！”
　　 3號4號的職責(zé)，每半小時，要巡邏一回。以往高考，江和平與仇報春巡邏時，白天，只需在樓道和四樓走廊上遛遛。晚上，兩人哼著“大王讓我來巡山，抓個和尚做晚餐”的歌謠，優(yōu)哉游哉的，從五樓到一樓，再從一樓到五樓，把整棟樓巡個遍。仇報春身材圓溜，步子細碎，搖搖擺擺唱歌謠，聲音不大，音準(zhǔn)經(jīng)常出錯，但不時改動歌詞，幽默詼諧，樂得老警察合不攏嘴。仇報春從不講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事情，老警察做過中學(xué)老師，他們應(yīng)該有許多共同的話題。老警察曾經(jīng)問他職稱的事情，卻裝作不聽見，搖頭撮嘴哼“我不想說我很親切，我不想說我很純潔……”的旋律。他卻總是催老警察講破案的故事。老警察從警幾十年，破案無數(shù)，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的傳奇經(jīng)歷，滿足了他的欲望，令他欽佩、羨慕和感慨。仇報春惋惜地說：“我這輩子做不了警察啰！”老警察安慰他：“各種職業(yè)，都有其精彩的地方。不過以我的經(jīng)歷，肯定地說，做警察更不容易。特別是像我們做過老師的人，更難在警察隊伍混！”
　　 凡是做過試卷保密工作的，都怕上凌晨班。這一班，從晚10時到第二天6時，是最為難熬的。身體各種器官勞碌一天，需要在這段時間調(diào)養(yǎng)將息，但職責(zé)之所在，必須使你違背生理規(guī)律，還讓自己沒有否定它的理由。
　　 已近晚上11時半，教學(xué)樓走廊上的燈，也打瞌睡了，他們只好打開手機電筒前行。今年的桂花開期，比往年遲了足足一個月，中秋不聞桂花香，是令人掃興的事。晚秋的一中校園里，處處桂花開，桂花的香分子，在樓道、走廊……在校園的所有空間彌漫。易子深是多年來第一次巡山，打翻的五味瓶子，在心里翻滾，沒心思說話，似乎沒感受到馥郁的氣息。江和平，窺透了他的五臟六腑，沒必要撩擾他的心緒，跟著轉(zhuǎn)樓道，行走廊……香濤滾滾而來，他感覺身子在香海里沉浮和被沖擊著，香氣在鼻腔、咽喉、腸道游蕩，甚至在血管內(nèi)隨血液運行，周身舒爽，或可說有些微醉。
　　 “其實我沒睡。”易子深說。他發(fā)現(xiàn)江和平?jīng)]有反應(yīng)，便把手機電筒對準(zhǔn)他，“你沒聽見嗎？我說我沒有睡！要不有人會告密的。”
　　 江和平從香海里撈起自己的靈魂：“哦，我看見你的鷺鷥腿在顫?！苯又盅a了一句：“探頭盯著你，還需要人高密？”
　　 他倆例行公事巡邏一遍，平安無事，準(zhǔn)備打道回府。突然，易子深停下步子：“你不覺得仇報春換了一副嘴臉嗎？平時兩手摸豬肚子，無論我們怎么調(diào)他，肥臉上總是笑。你看他這兩天的樣范，簡直是太子臉換了貍貓相，露出真面目。我看著不舒服——要嘔！”
　　 “你不覺得你也換了一副面孔嗎？”江和平也拿起手機電筒，照著他的臉，“我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又是我們的老兄，說句直話——你做了那么多年的‘一號’，他才做一回，你就看不習(xí)慣？我年年做4號，你們都是‘首長’，照樣開心呀！他年輕些，領(lǐng)導(dǎo)安排他做組長，是給他壓擔(dān)子，對你是減負擔(dān)，應(yīng)該高興才是！”
　　 易子深不服氣地說：“你不了解他。他是名副其實的兩面人！我一家人都深受其害！”
　　 江和平簡直懵傻了。平常總覺得大家嘻嘻哈哈，關(guān)系融洽，難道他倆還有什么深度糾葛？他只好站著，愿聞其詳。
　　 二十幾年前，易子深和仇報春同在一城郊中學(xué)工作，都是數(shù)學(xué)骨干老師，自然惺惺相惜。他年長仇報春五歲，先后皆師出于槐花師專數(shù)學(xué)系，常常互道師兄弟；有時仇報春謙稱他為師傅，他也欣然應(yīng)允。都愛杯中之物，不時相邀家中碰杯，兩家關(guān)系自然很親密。就是如此交好的兩家人，卻因一件事，讓易子深一家子芥蒂深深。如今講起了，依然很激動。
　　 易子深兩口子育一女紫儀，視如掌上明珠。紫儀初中時，很想擁有一部價格不菲的雅馬哈電子琴，但他倆傾其所有，也無法滿足。犯難之際，其妻催他找分管教學(xué)的副校長仇報春幫忙借一部。他知道，紫儀理科成績欠佳，學(xué)個專長，以后容易考個大學(xué)。萬事不求人的他，只好與仇報春說了。仇報春很爽快，但有兩個條件：一是只能寒暑假借用；二是損壞要照價賠償。兩口子感激不盡?？勺蟽x暑假借用不到一個月，仇報春就上門索回。十幾天后，他竟然在城關(guān)鎮(zhèn)劉副鎮(zhèn)長家里，看到了那臺雅馬哈電子琴——鎮(zhèn)長女兒嬌嬌，正在彈奏。他的妻子知曉后，抱著女兒痛哭，活潑的紫儀自此沉默寡言。好在紫儀爭氣，后來考了個一本、讀研，現(xiàn)在是個大學(xué)老師。
　　 江和平聽完，感慨唏噓。他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真的不知說什么才好。易子深反而輕松了許多：“其實，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也許他真有他的難處?！?br />　　 “友情不存，仁義在呀！”江和平聽出來他對友情的珍惜和嘆惋，把手掌狠抓住易子深的臂膀說，“工作上我們要支持他！”
　　 回到保密室門前，江和平還來不及提醒易子深放手機，他已跨進室內(nèi)，仇報春手里的金屬探測器伸向他的褲兜——唧唧唧。
　　 易子深說：“你真過勁！”
　　 仇報春還是笑嘻嘻地說：“我是向你學(xué)的。這叫堅持保密紀(jì)律！”
　　 易子深走出保密室，把手機放在專用盒子里，又不聲不響地坐在3號座椅上。
　　 西墻上的時鐘，正報12時。市保密局的杜副局長、市教育局招生辦單主任已到門口，眉開眼笑，慰問大家辛苦了。
　　 杜副局長先踏進保密室，正準(zhǔn)備在窗前空座位上坐下來，口里不停要求大家打起精神，嚴(yán)格遵循保密制度，恪盡職守，絕不能打瞌睡。仇報春搖搖手中的金屬探測器說：“杜局長慢坐，請到安全檢測區(qū)，接受安全檢查！”
　　 杜副局長若火燒屁股，迅速站在安全檢測區(qū)，爽朗地說：“我剛才就是考驗?zāi)銈兊?！”話音未落，探測器在其腰間碰得“唧唧唧”地響，身子像彈簧跳出室外。
　　 “各位打擾——再見！”
　　 兩位領(lǐng)導(dǎo)揮手告別，顯得有些倉皇。
　　 仇報春隨手把門一關(guān)，橫著探測器，輕拍自己的肚子，面還不斂笑。
　　 座中麾下不語，瞅著他，眼神的內(nèi)容各不相同：2號驚訝；3號懷疑；4號似有欣賞。仇報春從茶幾下拿出盒裝哈密瓜、提子和方便面，“哈哈哈”笑將起來說：“我是武大郎變了武二郎了么？來來來，還有五個多小時，飽飽肚子，好挨長夜哦！”
　　 江和平準(zhǔn)備自己泡方便面，仇報春搶過來道：“你們坐著。飲水機把水都燒好了，我來泡。”
　　 他不慌不忙，撕開面桶和佐料包，一桶一桶接上開水，塑料勺子壓住蓋紙，擺到茶幾上各自的座次牌前。
　　 易子深忽開忽閉著眼說：“我不要?！?br />　　 邱月長直言不諱：“你裝硬鼻孔（死要面子之意）！”
　　 三人顧不得易子深，呼嚕呼嚕，熱氣騰騰地吃著，額頭上冒著汗珠。邱月長抹著汗，口里嘟囔著：“好香的方便面！”
　　 仇報春端三個紙面桶，出門投垃圾桶，門前勾手江和平。其會意，即出。易子深起身，奔門口，抬腳欲跨。仇報春急忙豎掌制止。邱月長搖著二郎腿說：“你想害死大家？”
　　 “哪個不曉得！”易子深收回腳，抬頭看看監(jiān)控探頭。他知道保密規(guī)定：室內(nèi)必須保證有二人執(zhí)勤，否則追責(zé)。他坐回椅上說：“我自己的職責(zé)，不需要他人代替！”
　　 秋月長挑起眉毛說：“你這叫不識好歹！”
　　 他倆是多年的巡邏搭檔，今晚都沒有唱那開心的曲子，并排走在四樓走廊，散著步，隨意親切。江和平說：“你的勾指有意思，我知道你有話跟我說?！?br />　　 “是的?！背饒蟠捍鸷螅朴蓄檻]地問：“你真的愿意聽？”
　　 “莫不是想沉冤昭雪吧？但說無妨！”
　　 “哎！也不至于。但被誤會壓了許多年，心里憋屈，想和你說說?！?br />　　 “人人都有被誤會的時候。”
　　 “我是和易子深有誤會。他應(yīng)該和你說了吧？”
　　 “難怪你裝著一肚子的聰明！”
　　 “我是蠢得死！我當(dāng)初愛紫儀好學(xué)，假期老師子女借用也無妨吧？現(xiàn)在想來，錯就錯在無原則，造成后來我把握不了局勢。我真的不知道那把琴，怎么到了鎮(zhèn)領(lǐng)導(dǎo)家里去的。不過，我不借也會出怪怪！”
　　 “做人難呀！我也碰上過這種事?！苯推缴钣型?，隨后告訴他，“易子深和我說，他已經(jīng)理解你的難處。”
　　 “他理不理解，我問心無愧！”
　　 他倆邊講邊走，來到樓下的桂樹林子里。仇報春嗅了嗅桂花說：“以前我們巡邏，我從不向你說工作上的事，你不覺得奇怪？”
　　 江和平回答：“是有點?！?br />　　 “我還是個中教一級職稱，你相信嗎？”
　　 江和平?jīng)]有說話，想以他的資歷、水平，絕不至如此。
　　 仇報春繼續(xù)說：“五年前，我在一中教高三畢業(yè)班數(shù)學(xué)，那年我教的數(shù)學(xué)成績在大市里都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嗌弦粋€清華、一個北大，而我中教高級職稱卻攪黃了?！?br />　　 “什么原因？”
　　 “那時，易子深在職改辦工作，審核我的材料時，舉報我抄襲他的論文！”
　　 “抄襲了嗎？”
　　 “我的論文是關(guān)于三角函數(shù)的解題策略，先他一個月發(fā)表在省教育雜志；他的論文是討論三角函數(shù)的最值問題，發(fā)表在《槐花教研》。兩篇論文，只有一個例題大致相同。許多同事說，這算什么抄襲，放屁！但被延后報送上級評審機構(gòu)，自然錯過了評審。好在我妻子的高級職稱通過了，我沒有計較他。從此以后，我懶得申報?！?br />　　 江和平說：“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但以你的資格再申報，絕不有問題！”
　　 “我現(xiàn)在根本不當(dāng)回事了?！?br />　　 他倆回到保密室，關(guān)好門，易子深和邱月長正在看電視。茶幾上的那桶方便面，不見了，應(yīng)該撲滅了易子深的饑餓。
　　 仇報春笑盈盈的，肉乎乎的雙掌，搓出“和氣和氣”的聲音，他對大家說：“今晚就不要再巡邏了。我們還是分班休息，要不身體受不了。易老師和江所長年長，先睡睡吧?！背饒蟠宏P(guān)掉聲量，坐下和邱月長看著無聲電視節(ji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