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yī)診所，門口就隱約塑料簾子里全是人，楊文麗踟躇一下，一股臭味彌漫，低頭，一坨狗屎正在腳邊。頭又鋼鋸似的越鉸緊越：進銀行也跟做賊一樣，不戴口罩不能進！豈有此理！楊文麗挑簾而進。
　　 這里竟沒有掃碼測溫。當然，掃一眼屋子，只有楊文麗一人沒有戴口罩。
　　 診所不到二十平米，后藥房，前門診，靠墻兩張辦公桌，對門的老太太正檢鈔，銀絲滿頭，膚亦白。邊上立三人，青藍衣的男生與母親正聆聽中年女醫(yī)叮囑：我這里送你一瓶鹽水，記得洗，不要怕痛。說完，小瓶的標簽上黑顏料的彩筆涂個2字加斜杠“日”，母畢恭裝進一小袋瓶堆里，小伙問要不要學校擦洗，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女醫(yī)很親切：可以，不要緊，不接觸不會傳染。放心！
　　 背對門的另一位正把脈，兩醫(yī)都藍口罩，不見臉，圓嘟嘟體態(tài)相似，一樣的短發(fā)馬桶蓋，邊上三十出頭的女子拉拽小男孩，一張三人舊沙發(fā)十幾袋打包好的中藥，后面又跟進一位老者與眼鏡男，顯出擁擠，楊文麗感覺腳都沒地放了，站坐不是，老者直接鉆進去，坐老太太邊上的位子，楊文麗嘀咕：排隊，要有先來后到哦！
　　 老者似沒有聽見：“站著的可以門口聊嗎？讓老專家也幫我看看！”
　　 “我母親不看?。∥乙矝]時間再給你看。等我妹妹看完吧?！蹦觊L的女醫(yī)與小伙子繼續(xù)拉家常：打針快，不要拖，現(xiàn)在就去。這個病，毒性大，打點滴直接進血脈見效快！你也不要有心里負擔。小伙清秀高帥，衣領(lǐng)敞開，張文麗瞥見他的右頸鎖骨處一塊鏡片大的瘀青，烏黑一團，有些駭人。
　　 中醫(yī)真是不一樣。大醫(yī)院跟鬼子進村，崗哨森嚴。好不容易通過，又都走馬觀花，三下五除二快進快閃，這位女醫(yī)有一顆父母心，不光看病還懂人文關(guān)懷。坐著的女子終于站立，楊文麗趕緊靠前，小男孩一屁股坐上圓凳，年輕母親笑：你也要看?。≌f著抱起出門?！安荒盟巻?？”醫(yī)妹妹想叫住，沒有回應。
　　 楊文麗伸出手，“什么癥狀？”
　　 “耳鳴！整天鉸絲一樣?！?br />　　 “多久？”
　　 “一年多！白天還好，晚上不行，噪得心焦！”楊文麗把自己的病因簡單一遍，醫(yī)妹妹讓她張嘴：“氣色不好，你有肝病嗎？”
　　 “沒有！肝功能檢查過，血脂高一點！”
　　 “氣血兩虛！吃兩個月調(diào)調(diào)?！?br />　　 “兩個月？耳鳴會好嗎？”
　　 “祖?zhèn)鞯拿胤健Ｏ劝褮庋{(diào)好。氣血好，耳鳴會減輕。開藥嗎？”
　　 “醫(yī)?？捎脝幔俊?br />　　 “還不能用！”醫(yī)妹把藥單直接遞給醫(yī)姐，藥單不外傳，真是祖秘呀！楊文麗再一想，就是拿到手，也認不清楚，都是天書。
　　 “多少錢？”
　　 “七百六十六”數(shù)字蠻順！藥也不要自己煎，全套服務(wù)。走出大門，楊文麗下意識又瞧了瞧地面，那坨狗屎還在，似乎不再有臭，就當撞狗屎運！醫(yī)妹給她死沉一大袋藥包，出門還不忘重復：每天早晚一包，復方羊角每餐一小袋，切切不要生氣，保持好心情！
　　 刷臉入進小區(qū)，銀杏葉鋪滿一地，金色的陽光炯炯，燦爛一片。楊文麗手里拎著沉甸甸的藥包，疾步池邊木板，“嗨”一聲忽然被叫住。一藍口罩扎兩小刷子的小巧女人瞪了眼，朝她笑。
　　 楊文麗轉(zhuǎn)身：“好久不見呀！真巧！”
　　 “我在這里練站功，怎么從沒看見你！出游了嗎？”
　　 “哪出的去！”路遇老鄉(xiāng)，小區(qū)斜對面的裁縫譚小福白色羽絨背心罩著黑毛尼，頭發(fā)麻成一片。
　　 “怎么每次找你，都關(guān)門閉戶的，回老家了？”
　　 “哪里回得去？過年都保不準，許多小區(qū)都封了。不過醫(yī)院里逛一趟?！?br />　　 “怎么啦？”
　　 “做了手術(shù)！”
　　 “什么病？”
　　 “沒什么?！弊T小福淡淡一笑，似不愿意多談：“我這一生貴人多，不是貴人說我沒醫(yī)保拿出兩張免費體驗卡也發(fā)現(xiàn)不了，幸虧還沒有轉(zhuǎn)移，感天謝地！”
　　 “疫年，都不好！我也失眠的厲害。這不，剛看完中醫(yī)。”
　　 “今年牛年，風馬牛不相及，我屬馬，明年虎年，馬馬虎虎，師傅說我會運轉(zhuǎn)！”
　　 譚小福長相端莊，人緣極好，楊文麗在她手上改了幾件時裝，打折的料子都很高檔，拿到別的地方修改死貴，她起初也總是不肯接，一再強調(diào)，“做不好的，不能接?！焙髞恚跅钗柠惖能浤ビ才菹?，她噘嘴：看在老鄉(xiāng)份上，改不好，不要怪！
　　 楊文麗知道，只要她肯接，沒有拿不下的。白色羊絨外套，開扣的拉鏈還裝飾一塊，純屬多余，楊文麗喜歡簡單，硬要她幫忙化繁為簡，結(jié)果穿出去，同事都問哪買。后來凡有些小瑕疵的衣，楊文麗直接下單，有譚小福的手就能腐朽變神奇。
　　 “一場病是來幫人消業(yè)除障的，好事！”
　　 “確是。我現(xiàn)在完全改念！”
　　 “你還要改念，對人那么好。佛祖沒有不保佑你的理由！”
　　 楊文麗盯她的眼，“口罩解開吧，透透，你我還防什么呀！看看水里的影，多漂亮！瞧瞧，比我的臉色都好，我的更黃！”
　　 “真的？那可能是打坐的原因吧。”
　　 楊文麗知道她信佛，老早就喜歡打坐，總想跟她學。
　　 “你每天打坐多久？”
　　 “一小時。”
　　 “這么厲害！”
　　 “哪，還是單腿，又到不了雙盤。師傅八十好幾一坐兩小時還雙盤。”
　　 “我十分鐘就麻，雙腿都不是自己的。”
　　 “心要靜，慢慢增加，試試?！?br />　　 譚小福的聲音很細很輕，慢慢緩緩，潭中的水一樣，清柔溫軟。楊文麗感覺她說話的語速也比以前放慢了許多，聲音更綿軟也更細柔，“你前世是不是供佛只送花？”見她不解，“相貌淑靜的人都是前世修的。聲音還這么柔，好的都讓你占齊，不是專門送花的是什么？”“逗我玩！”“真的！騙你干嘛！”“我其實挻倔的，特別在家?！?br />　　 “說一件事你可能不信！有一天天氣好，一早將幾床被褥全曬出去，近中午起風，電話讓老公收進來，老公滿口答應，午飯回家，卻與一伙人在家里殺的烏煙瘴氣，問他也不應，被子還在外面晾著，一股火竄上來，灶上正燒著開水，拎起壺就想兜頭澆到腳，沖到他身邊，他竟抬眼：老婆真好！謝謝！錯愣時才緩過神來，這開水一澆下去會怎樣？今后日子還怎么活？澆出個好歹，他家里會放過我？若傷殘，后半生還得端屎端尿！本來半條命，不是把自己活活往火坑送？念一轉(zhuǎn)，就勢給他們茶杯里添上水，一連串的好嫂子叫得人心顫！好在沒沖動！被子收好，午飯吃完，臨走一句：有空把床鋪一下！一下午胸口隱疼，幾次針線掉出來，到點回家，床已鋪好疊齊，飯菜上桌，香噴噴，瞧，念一轉(zhuǎn)，境轉(zhuǎn)好！”
　　 楊文麗突然感覺異樣，她的苦惱似被譚小福透視，兒子不聽話，當醫(yī)生的不要，非找個鄉(xiāng)下的！如今全坐家，還得姨婆子給她們燒飯！
　　 “把自己放低吧！來一次清空！”譚小福撿起腳邊一枚葉子，“銀杏都可以一年重生一次。人也可以。師傅的話我很認同！”楊文麗知道她三十幾歲就皈依了，師傅造詣極高，與學誠同門師妹。
　　 “手術(shù)后，到師傅跟前，什么也沒說，她竟全知道。以前我從沒對這種葉子感興趣，現(xiàn)在好想來世也做植物。每年開春再換一身，全新的，多好！可惜，六道里沒有植物！”
　　 “蛇蛻皮鷹換羽，落葉長新，他們受的苦，一定也不輕?！?br />　　 “我其實也挺幸運，現(xiàn)在想想，老公做飯，女兒又爭氣考上教師編制，再沒有可煩心的，早上起床練站功，吃完早餐打太極，午飯后睡一覺，三點開門店里做幾個小時手工，晚上散散步，一天就打發(fā)了！”
　　 楊文麗手里的中藥突然變輕，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病，中醫(yī)開出的都是維生素a、b、c，她是二級心理咨詢師，知道人病其實心郁，憋出的。走到哪，都有哨兵站崗盤問，神經(jīng)緊繃，抗疫的兩年親探不了，國出不去，景逛不著，每天還得對著兩個吃干飯的！何時解放？楊文麗知道就得跟譚小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