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貓王(小說)
一
羅嶺村幾乎家家都養(yǎng)了一只貓。雞、鴨,包括豬,一養(yǎng)就是一窩,唯獨(dú)貓,每家僅養(yǎng)一只,沒見過哪家養(yǎng)兩只以上的。即便是母貓生了一群小仔仔,一出窩也是賣的賣、送的送,不會留在家里。究其原因,我琢磨著,貓是最古靈精怪的動物,懶的時候雷打不動,動的時候風(fēng)馳電掣,上房梁,爬鍋灶,皆易如反掌,不養(yǎng)吧,老鼠成災(zāi),養(yǎng)多了,主家吃不消。
我家養(yǎng)的是一只普通的灰貓。它是如何來到我家的,我都不記得去了。姐姐叫它小灰,姐姐去縣城上中學(xué)之前,小灰一直是她的專寵。不過,姐姐喂豬養(yǎng)得好,喂貓卻受到了媽媽的嚴(yán)厲批評:
“你不能像喂豬一樣去喂貓!豬是要?dú)⒘顺缘?,喂貓干什么?要它吃老鼠!你總是抱著它就算了,還把它喂得那樣飽,最近老鼠都把大衣柜給啃爛了?!?br />
姐姐最讓我佩服的是,她永遠(yuǎn)能堅(jiān)持自己做的事。媽媽的話講得很重,可進(jìn)入她的耳朵里就變成了一陣風(fēng),她照樣一放學(xué)回來就抱著它,照樣喂給貓的比她自己吃的還多。
小灰迅速長成一只大貓,頭圓身壯,油抹水光。它和女主人互相學(xué)到了對方的真本事。它叫起來慢條斯理,嗲聲嗲氣,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她走起路來,后腳必和前腳在一條豎直線上,腳跟還要故意踮一下,讓身子在空中有一個聳起的動作。這樣,整個姿勢有如潮起潮落,在羅嶺村獨(dú)樹一幟,連我班學(xué)習(xí)委員李燕子的碎碎步都要遜色三分。在那個沒有電視,連收音機(jī)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媽媽不可能有任何時裝表演的知識,卻極為精準(zhǔn)地鑒定姐姐走的是“貓步”,當(dāng)然她用的也是極為嘲諷的語氣。
媽媽拿了姐姐沒什么辦法,其原因我當(dāng)然心知肚明:姐姐的成績太好了。她考得最差的一次竟然是第二名,這和我總徘徊在十名左右、僅拿過一次第二名還是“狗戴帽子碰中的”(姐姐語),形成了鮮明對比。在外地當(dāng)中學(xué)老師的父親,每次周末回來都要檢查我們的作業(yè)。他說,看姐姐的作業(yè)是一種享受,找不出一個錯別字,還寫得那么工整。一看我的作業(yè),他就蹙起眉頭,說筆畫都湊不攏,到處是墨砣砣,像一撮撮貓屎。這讓我在還沒怎么待見貓之前,就注意到了貓屎。貓屎細(xì)細(xì)白白,有的是條形,有的呈粒狀。雞屎是一攤攤的,牛屎是一堆堆的,狗屎是一抔抔的……還別說,相比之下,貓屎顯得緊湊而精致,父親用“撮”這個字真是妙不可言。他沒有用雞屎、牛屎和狗屎來形容我的字,獨(dú)獨(dú)用貓屎,我從父親似乎恨鐵不成鋼的批評后面,又看到了“孺子可教也”的期待。
父親每周在家只有一天時間,家里除了他親自生的兩個之外,其他如雞呀、豬呀、貓呀,他從來不過問的。當(dāng)他每次不吝溢美之詞,將自己的女兒打造成“學(xué)習(xí)明星”的時候,他的寶貝女兒正在將家里那只貓打造成羅嶺村最富態(tài)、最得寵的“時尚明星”。有天下午,我從山上撿柴回來,姐姐在門口堵住我,讓我把柴丟在階基上,她領(lǐng)著我躡手躡腳往后院走。我看著她那一踮一蹲的滑稽樣子,正要笑出聲來,她扭過頭嚴(yán)肅地將右手食指豎在嘴邊。我便收了笑,更加夸張地模仿著她的樣子,反正后面沒人了,要笑也只有空氣笑,我們看不到也聽不到。到了廚房通向后院的門口,姐姐像個漂亮的女特務(wù),緊貼門邊,她示意我貼在另一邊,我心里涌起一股偵察兵的好奇與豪邁。都貼好之后,姿勢、表情各方面都到位了,姐姐才努努嘴,我們幾乎同時將頭伸出門,看到了更加喜劇的一幕:
井邊上,小灰在和兩只老鼠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我開始以為,小灰終于知道要逮老鼠了。不到一分鐘,我就看出了端倪,它哪里是逮老鼠,分明在和老鼠玩游戲。它抓住一只,用爪子撓它的癢癢,老鼠樂不可支,在地上打滾,它放了這只,又去抓那只,同樣撓它的癢癢,讓它在地上打滾。兩只老鼠玩得興起,竟同時溜到貓肥實(shí)的背上,貓也樂得在地上打起滾來……姐姐得意地望著我,好像這臺戲她是總導(dǎo)演似的。然后,她把身子移過來,捉住我的耳朵說,別告訴媽媽哦。
我的成績比姐姐差遠(yuǎn)了,但我心里清楚,如果家里的貓和老鼠建立了如此親密無間的友誼,那將會形成怎樣的局面。果然,沒兩天,媽媽早上起來就在發(fā)牢騷,說昨晚有只老鼠在她的枕邊挑釁,差點(diǎn)跳到她頭上了。我剛要張嘴說話,姐姐就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盯著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說的是:
“媽,那肯定是一只每次考試拿第一名的老鼠?!?br />
一向比較溫柔的媽媽沖著我的頭頂就是一栗鑿,她的出擊速度遠(yuǎn)不如父親,我從她的腋下輕松逃脫,溜之大吉?!澳愕臅菑钠ㄑ劾镒x進(jìn)去的,老鼠都能拿第一名,就沒看過你拿第一名!”背后是媽媽有如煙熏火燎的斥責(zé),我們都習(xí)慣了。姐姐出來對著我做鬼臉,令人生氣的不是她幸災(zāi)樂禍,而是她幸災(zāi)樂禍的時候也顯得那樣好看。
二
姐姐考上了縣城的中學(xué),一個學(xué)期之后才能回來。家里諸多領(lǐng)域,我便自動取得了話語權(quán)。姐姐平時負(fù)責(zé)的豬和貓都落到了我的頭上,我對喂豬更上心,對貓則采取不管不顧的態(tài)度。小灰也像姐姐那樣古靈精怪,它似乎明白換了朝代,必須取悅新的主子。每次吃飯,它就圍著我的兩只腳轉(zhuǎn)圈,仰著脖子可憐巴巴地對著我“咪咪”直叫,有時還試探性地用爪子撓我的腳背。我裝作沒看見,一概不予理睬,搞得不耐煩了,就對著它吹胡子瞪眼,雖然胡子長在它的嘴邊,可眼睛我瞪得比它還圓——它眼里都是光,水汪汪、亮晶晶的;我眼里噴得出火,嚇得它直往后退。
我如此冷硬,一是想在它面前炫炫新主子的氣派,滅一滅它的威風(fēng),二是我對一只不吃老鼠的貓無論如何提不起興趣。我不僅不寵它,而且不理它,為的就是逼迫它自己找食,將它從吳家公主的寵物還原成一只逮老鼠吃的貓。小灰很快瘦了下來。它的頭小了一圈,耳朵因而顯得很長,像兩只牛角;平日高聳的背脊坍塌下來,酷似一堵被毀壞的墻;皮毛的色澤黯淡許多,它有時躺在墻角,無精打采地瞇著眼睛,活像扔在那里的一堆抹布。即便如此,我也沒見它逮著一只老鼠,當(dāng)然也沒再見它和老鼠玩過游戲,因?yàn)?,媽媽一氣之下,在屋里屋外各個角落都撒了五顏六色的老鼠藥,毒死了好幾只大老鼠,估計(jì)鼠輩們也沒多少心思玩游戲了。
小灰形銷骨立,媽媽倒是不以為意,反正它不逮老鼠,少吃點(diǎn)還省了。我瞧見它那副樣子,挺可憐的,便決定還是要在它身上下點(diǎn)功夫。小灰太聰明了,只要聽到我多喊它兩聲,喊它的語氣變了,偶爾還會扔出兩根咸魚骨頭,它立馬就開心、活躍起來。我小心地把控著局勢,既不過于冷落,又避免它黏著我。小灰似乎有些不甘心,它細(xì)婉的叫聲和柔順的姿勢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媚態(tài),撓得我心里癢癢的,卻又讓我產(chǎn)生一種本能的抵拒。所以,我經(jīng)常很不耐煩地瞪它、吼它,甚至有分寸地敲敲它的栗鑿,以此令它明白,我可不是原來那個一味寵著它的主人了。就這樣,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訓(xùn)練和適應(yīng),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多數(shù)時候自己活動,不來討我的嫌,但凡我向它示好,它都會熱烈而又頗有節(jié)制地回應(yīng),連它的叫聲都沒那么嬌氣了。
小灰很快恢復(fù)了它壯碩的體形,而且比以前更加活潑和矯健。姐姐放寒假回到家里,她說,小灰變化很大,不像從前那只貓了。話語間不僅沒有責(zé)備,反而有點(diǎn)表揚(yáng)的味道,我好生得意了一陣。不過,姐姐變化也很大,不像從前那個姐姐了。她仿佛揣著一件很重的東西,橫豎放不下來,不是在一個誰也不讓看的本子上畫畫寫寫,就是望著天上的鳥群或流云發(fā)呆。我好奇地觀察她,除了胸部那里突出了些,看不出其他端倪,可胸部聳出的那點(diǎn)點(diǎn)能有多重,應(yīng)該不至于讓她如此壓抑啊。我不懂,又不好問她。她也不太理小灰,更別說像以前那寵它了。
父親在家里,只問我和姐姐的成績。姐姐的成績依然那么好,我吧,那次竟然考到了第七名。我估計(jì)姐姐又會像以前那樣,拋出那句口頭禪“狗戴帽子碰中的”,但這次沒有,她還在望著天空發(fā)呆。不知怎地,我心里很希望父親在問完我們的成績之后,再問問姐姐,為什么總是望著天空發(fā)呆。但他沒有。和成績相比,好像這不是大不了的事,我也就沒當(dāng)回事兒了。
返校那天,是姐姐整個寒假最開心的一天。她和我說的話,比假期前面加起來還多。可惜,講些什么我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只曉得,她那天依稀可見的“吳家公主”風(fēng)采讓我放下了心:她不會有事的。
三
春天御風(fēng)而來,地氣漸暖,萬物萌動。田間地頭那些被冬天剝得光零零的樹迫不及待地穿了新裝,一塊塊嫩綠在羅嶺山深厚的底色上像波浪般蔓延,小河里的水也由流淌變成了喧嘩,白色的浪花和山坡上的紅杜鵑幾乎同時開放,山村里陡然熱鬧了幾分。
每當(dāng)深夜,我的耳朵里會鉆進(jìn)一連串像極了嬰兒哭泣的動物叫聲,仿佛近在家里的外墻邊,又遠(yuǎn)在村邊的山谷里。我不知道究竟是我醒來才聽到那叫聲,還是那叫聲撓醒了我。有個晚上,我實(shí)在忍不住,悄悄爬起來,圍著房屋溜了一圈,可以斷定那叫聲不是從家里發(fā)出來的。
接下來,我發(fā)現(xiàn)小灰晚上總不在家里。我問隔壁宋武,他家小黃在不,他說小黃晚上也不落屋,一斷黑就沒影兒了。上學(xué)時,我問李燕子。她跟我說過,她家養(yǎng)了一只貓,叫小花。
“你真有閑心呀,我晚上10點(diǎn)多還在做作業(yè),哪有時間注意一只貓去哪兒了!”李燕子的回答懟得我差點(diǎn)岔了氣。
于是,我留了神。吃晚飯的時候,小灰還在我腳下轉(zhuǎn),撿拾我有意無意漏下的飯粒。我舉起碗,把最后一粒飯扒拉進(jìn)嘴里,頭從碗里一出來,感覺一抹陰沉的寂靜像霧一般蔓延開來。
小灰不見了。我跑到階基上,瞅見它在菜園邊游蕩,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神態(tài)。我也趕緊裝著出來收衣服而不是關(guān)注它的樣子。我拿著木杈正要取一件衣服下來,抬一下頭,它就不在菜園邊了。我跑過去,沿著出門的路一直望到隔壁宋家那端,都沒有它的蹤影;一扭頭,在右邊一道田塍的深草間,它的尾巴晃了晃,像面小旗子。
為了不驚擾到它,我立即啟動,從同一丘田的另一邊田塍上,弓著腰向前疾馳。我跑過那丘田,看到它已在前面山坡上。翻過那道坡,就是曬谷坪。但當(dāng)我跑到剛剛看到它的位置時,卻看不到它了!我加快上坡的速度,一直跑到曬谷坪。幽幽的月光照在曬谷坪里的稻草垛上,倒是頗似一只只蹲伏在那里的巨貓。我在草垛間穿了兩個來回,都沒看見小灰。
正要挪腳離開,仿佛從一堵墻上駁落下來幾片沙合土灰,一些怪異的聲響飄入我的耳廓。我左看右看,判斷不出聲音來自哪個方向。當(dāng)聲響停頓,寂靜就像一只伸出的手,牽著我穿過層層暗黑,向曬谷坪上唯一的房子——臨時谷倉后面走去。我縮在墻角,腦袋幾乎不動,只把眼睛探出墻:
谷倉長滿雜草的后坪里,閃動著十幾對像野果似的“燈籠”,綠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燈籠”后面都有高低、胖瘦、長短不一的柔軟軀體,全是貓。它們有的蹲著,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蜷曲著身子。后坪與山林相接的地方,有一堵廢棄的土墻,約一米高,兩三米長。夏秋時節(jié),我們守谷子守得不耐煩了,喜歡在這里蹦上蹦下。宋武去年和匹超比誰跳得更遠(yuǎn),他站在墻上用手臂將自己車起來,不僅直接跌落在地,還崴了腳,敷了一個月草藥。
在那迷離、鬼魅般的夜色中,我很快看到了小灰!因?yàn)樗鼡碛心抢镒畲蟮囊粚Α盁艋\”——它鼓得溜圓的眼睛射出一股我熟悉的淡綠色光芒,但那光芒里有一種我完全陌生的、挾帶著兇狠的精詐和果決。我懷疑它會不會只是酷似小灰而已,但不可能不是它!它近乎直立地豎在那堵土墻上,“大燈籠”背后壯健的身軀和高高翹起的尾巴,都是它確定無疑的標(biāo)識。土墻上有兩只貓,伏在小灰腳邊那只,白底色上分布著不規(guī)則的黃色和黑色斑塊,非常漂亮,是李燕子家的“小花”,我去羅嶺山撿柴時,在她家附近見過幾次。
小灰的尾巴降落在小花身上,好像一只手臂摟著它。小花往小灰身邊貼緊了些,頭柔順地靠著小灰的腹部。小灰低頭拍了拍小花的頭,然后伸長脖子,對著下面的同類發(fā)出一聲桀驁而又低沉的嘶鳴,這哪里是貓叫,分明像要咬人的狗!
當(dāng)我又在懷疑它究竟是不是小灰的時候,下面貓群里猛然躥出一匹黑貓,眸子里的黃色亮光像一簇燃燒的火焰。它正要跳上墻去,小灰瞬間撇開小花,背脊聳立如弓,背上的毛像水浪一般炸開,縱身一躍,將懸空的黑貓摁在地上。翻滾了三四個回合,小灰取得徹底的主動權(quán),它的爪子使勁撲在黑貓身上。黑貓的抵抗?jié)u漸松弛下來。小灰繼續(xù)撲打了一陣,才放了它,又回到墻上,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摟著小花。
良久,黑貓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回到群里。其他貓發(fā)出“咝咝咝”的聲音,不知是安慰,還是嘲諷。它蹲下來,用爪子梳理著身上的毛,旁邊兩只貓起身踱到了較遠(yuǎn)的地方,一只是宋武家的小黃,另一只好像是楊立生家的,它曾跑到學(xué)校來耍,被幾個畢業(yè)班的男生捉弄得抱頭“鼠”竄。
小灰和小花在土墻上跳起了舞。月色薄似刀刃,夜色濃如墨痕,它們像是在刀刃上宕蕩,又像是在黑痕里掙扎,歡快中夾雜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邪狎和詭異。其他貓也在坪里跳著,姿勢不一,但都很難看。不一會兒,小灰松開小花,“喵嗚”一聲,它領(lǐng)頭跳下墻,朝山林里跑去。小花緊緊跟著。坪里其他貓,連那只受傷的黑貓也勉力跟在后面。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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