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獨(dú)眼狗(小說)
一
太陽還在羅嶺山的那邊爬坡,天光乍開,云霧迷蒙,萬物或羈留于夢境,或剛剛惺松醒來,悄然分泌出一股宿夜的氣息。斗折蛇行于山間河畔的那條柏油路上,移動著一個小小的人影。若從山頂望下去,它不過是一只蹣跚的螞蟻,但要是湊近了看,他則是一個抬腿擺臂、正在跑步的少年。
他身形瘦小,跑起來仿佛塵埃漂浮在風(fēng)中,速度雖然不算快,姿勢卻因為身體的律動而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美感。跑得帶勁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晨風(fēng)和朝霞的一部分,他的腳步就是喚醒這個村莊的哨音。他會在腦海中無限地擴(kuò)展自己,把自己擴(kuò)得比羅嶺山還大,比神話書上的盤古還大。
突然,一道閃電從他正在跑動的兩腿間掠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跑得夠快的了,但和那道“閃電”相比,他幾乎是原地踏步。這一突如其來的驚擾,讓他迅速從胡天海地的想象中收縮回來,收縮成一個人、一個小小少年、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臟,甚至是一粒顫抖不已的塵埃。
那“閃電”仿佛只是來嚇?biāo)幌碌?,并無意于和他比賽跑步。穿過他的兩腿之后,它就在前面十多米處停了下來——一只黃色的狗,不大也不小,豎起尾巴,口里呼哧呼哧,頗有些挑釁意味地回頭看著他。
二
我最怕狗了。
上學(xué)前住在外婆家,外婆每次帶我去姨媽家做客,得翻過一座山。那座山的山坳里,住著單獨(dú)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喂了一只大黑狗。我從沒見過那戶人家有人,卻每次都能碰到那只狗。它其實被一根鐵鏈子拴在了門口的木樁上,活動范圍有限,但它的厲害之處在于,我們剛爬到山頂,離那戶人家還有一兩里地,哪怕我們口不出聲、放輕腳步,它也像雷達(dá)一樣能捕捉到,并發(fā)出兇猛的叫聲。
這個時候,我總是緊緊攥住外婆的手,不肯再往前走。外婆就會從山上撿根棍子。我這才稍稍安定,像搬動一塊石頭似的挪動著步子。外婆從沒用棍子打過那只狗,因為我們有足夠的空間避開它。我怕的是它那簡直能吃人的叫聲,以及當(dāng)我們現(xiàn)身時它瘋狂撲過來的樣子,感覺那根鐵鏈根本縛不住它。不過,它能嚇跑我們,卻從沒戰(zhàn)勝過那根鐵鏈。我們往往走出那道山坳,外婆早把手里的棍子丟了,還能聽到它不依不饒、不甘不愿的叫聲。
有一次我問外婆,它為什么這么兇?外婆說,這是守家狗,它對生人兇,可對主人很忠誠的。我沒有吱聲,心里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我問的是它為什么兇,而不是它對誰兇。如果守個家就這么兇的話,那誰還愿意去這家做客呀。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外婆再次帶我去姨媽家,我又問了同樣的問題,我估計外婆給我的答案會不一樣。果然,外婆中計了,她或許壓根兒就不記得上次回答過這個問題。
它太孤單了。外婆說,整天被拴在門口,又看不到一個人,好不容易看到我們,所以特別興奮。
我也沒有吱聲。將狗的兇惡解釋成“興奮”,我心里還是很難接受——我也經(jīng)常很寂寞呀,看到家里來了客也很興奮,但會是大黑狗這個樣子嗎?
奇怪的是,不久我就做了一個夢。我自己一個人去姨媽家,到了山頂聽見大黑狗汪汪直叫,我告誡自己不要怕,它反正被鐵鏈子拴著。經(jīng)過那家屋門口時,大黑狗朝我猛撲過來,我從沒那么淡定地瞟著它,臉上還掛了幾許嘲諷的笑意:你來呀,有本事你來!然而,一直到它的爪子逼近我的鼻子尖了,我才大叫不好,原來它竟然沒拴鐵鏈子!
外婆擦著我額頭上的汗,問我夢到什么了。我說,一只狗。外婆拍拍我的頭說,再惡的狗也不會咬我家小宇的,快睡吧。我又沒有吱聲。外婆無疑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但我依然覺得,大人的話不太可信。惡狗會咬人,怎么會不咬我呢,我憑什么不會被惡狗咬呢,憑外婆對我的愛?那時我剛滿五歲,都知道這是扯淡。
這只黃狗從正在跑步的我的胯下穿過,給予我的震驚和惶恐,不亞于夢里的大黑狗。大黑狗只是逼近了我的鼻子尖,而且在夢里你總會受到某種神秘的保護(hù),因為無論多么恐怖的夢,最終都會醒來。哪怕馬上就要死了,“醒來”也會救活你,讓你明白那只是虛驚一場。而黃狗從我背后無聲無息的逼近,就像是一場夢,關(guān)鍵是它實實在在地穿過了我的胯下,在電光石火之間與我的身體發(fā)生了接觸。你想想,倘若它不是只想戲弄我一下,而是要來咬我,我應(yīng)當(dāng)毫無反應(yīng),基本上連還手的機(jī)會都沒有。
我呆立在原地,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努力控制自己軟得像兩根面條的腿和跳得有如鼓點(diǎn)的心臟,就像把一個差不多停止旋轉(zhuǎn)的陀螺抽活,把一個即將倒在地上的鐵環(huán)救回來。
它明顯感知到它在我面前的巨大優(yōu)勢,搖著尾巴,抻著舌頭,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它的嘴里發(fā)出“嗬嗬嗬”的聲音,不知是喘氣,還是說話。公路上沒有棍子,也沒有石頭。它這個時候如果折轉(zhuǎn)身來咬我,我還是沒有任何辦法。它果然轉(zhuǎn)過身來了。我在拿捏,跑還是不跑。跑不贏,打不過,要是地上開條縫,讓我鉆進(jìn)去就好了。當(dāng)然前提是,等它走了,我還能鉆出來回家去。
三
媽媽臨盆生我的時候,我貪戀羊水的溫暖不想出來,又不得不出來,就在本人毫無知覺卻給媽媽增添了很多痛苦的掙扎過程中,我被羊水嗆了。直到現(xiàn)在,我吃飯時喝湯、口渴了喝茶都很容易嗆。媽媽老是罵我,你慢點(diǎn)不行呀,比猴子還急!她那是瞎罵,我明明喝得很慢,還是會嗆,有時嗆得鼻涕、眼淚一齊往外淌,止都止不住。我猜想,或許這是從娘肚子里帶出來的習(xí)慣,看來我這輩子,夠嗆。
一嗆,手足亂舞,臍帶形成一個花環(huán)般的圈套,小如蚯蚓的脖子鉆了進(jìn)去。外婆每次跟我描述我出生時的場景:全身披著媽媽的血,像穿著一件紅衣;雙目緊閉,雙足亂蹬,好像很不情愿來到這世上,還想用力蹬回去似的;脖子上套著一根“鎖鏈”——“這可要命啊,你差點(diǎn)就沒命了!”——講到這里,外婆臉上的每一塊肉都會抽搐,嘴張著,下巴仿佛就要掉下來。我相信,她當(dāng)時看到那根“鎖鏈”時,就是這種異常驚竦的表情。
幸好不是一根鐵鏈子,接生婆用燒紅的剪刀將臍帶剪斷,父親請人連夜將產(chǎn)婦和新生兒緊急送往鎮(zhèn)上醫(yī)院。新生兒得救了,四斤八兩,輕度窒息,埋下了體質(zhì)不好的種子,感冒吃藥成了日后的家常便飯。在外婆家長到五歲,情況才稍微好些。六歲那年,爸爸媽媽接我回老家羅嶺啟蒙上學(xué),碰到刮風(fēng)下雨,我的蒲柳之質(zhì)馬上就以流涕、咳嗽、發(fā)燒等形式體現(xiàn)出來。
勞了一年神之后,媽媽規(guī)定我每天早晨上學(xué)前,必須去戶外跑步,路線是從隔壁宋武家前面右拐,過田垅,再翻一道比較平緩的山坳,上簡易馬路,從簡易馬路上柏油公路,過羅嶺橋之后返回。說得好似萬里長征,往返相加其實才四五里地。站在我家前坪,恰好能看到羅嶺橋北端。我媽眼睛賊尖,她每天要盯著我在橋北折返,才回屋去做早飯。
剛開始,我很抗拒,因為這完全是多出來的一個事。別人家的孩子都不跑步呢,我寧愿去放牛、撿柴、打豬草。媽媽厲聲說,不行,那些事可以不做,跑步你休想逃!跑步是若干年之后才在城市興起的一項健身運(yùn)動,當(dāng)初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媽媽怎么知道跑步的秘訣呢?真讓人搞不明白。我唯一明白的是,被強(qiáng)制兩個星期之后,我就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上了跑步。
我們上體育課也時常跑步,但要么是你追我趕的混亂不堪,要么是服從口令的整齊劃一,都沒啥意思。晨跑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往前跑,可以倒著跑,可以曲里拐彎地跑“之”字,還可以掄起手臂像開飛機(jī),可以邊跑邊搖,邊跑邊跳,邊跑邊唱,還有那奇妙的天光、空氣流動的聲響,以及泥土在沉睡中的囈語……它們隨著我跑動的節(jié)奏和呼吸的頻率,潛入我體內(nèi),養(yǎng)足我每天的精神。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diǎn),恰恰是我當(dāng)初抗拒的原因,晨跑讓我獨(dú)一無二。這就是我區(qū)別于班上同學(xué)匹超、宋武他們的地方,他們只曉得貓彈鬼跳、狼奔豕突,而我是一個晨跑者,我擁有整個早晨,所有的路,和只能做給自己看的、那些為所欲為的奇怪姿勢。
四
那天我跑步回來,對媽媽說,明天我不去跑了。
媽媽問,怎么了?
碰到一只狗。
你不是很喜歡跑步嗎?一只狗就讓你打退堂鼓啦!
我低下頭,噘起嘴,摳著自己的手指,仿佛責(zé)任不在我,而是那幾根手指頭不爭氣。
是一只什么樣的狗?媽媽繼續(xù)問。
黃狗,臟兮兮的。嗨,還瞎了一只眼睛。
很可能是只流浪狗,它逗你玩的。如果再碰見,記得只要別踢它、打它、用石頭扔它就行,我保證它不會咬你。
第二天,我賴在床上,被媽媽趕起來去跑步。從簡易馬路跑上柏油公路時,我心里惴惴不安:會不會再碰到那條獨(dú)眼狗呢?
昨天,它穿過我的胯下之后,在前頭得意洋洋地回頭看著我,仿佛我是多么不堪一擊。我“杵”在那兒,內(nèi)心雖然涌起滔天巨浪,表面上看去卻是波瀾不驚,沒有哭號,沒有叫喊,更沒有尿到褲子上。
更大的考驗在后頭。它轉(zhuǎn)過身,朝我走來。我感覺自己快“杵”不住了,小腹膨脹,一泡尿蓄勢待發(fā)。我不得不咬牙,提肛,關(guān)閉體內(nèi)閥門,盡力保持著一名坐在羅嶺學(xué)校課堂上的小學(xué)二年級學(xué)生的體面和尊嚴(yán)。
讓我意外的是,它走得很慢,而且漫不經(jīng)心。柏油路上索索利利,什么東西都沒有,它卻裝模作樣地東聞聞、西嗅嗅,像是在告訴我,它沒有惡意,又像是壓根兒不把我當(dāng)回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瞄著它,發(fā)現(xiàn)它和我見識過的那只大黑狗有很大的不同,它不叫,樣子也不兇,瘦得皮包骨??斓轿腋皶r,它抬起頭,我嘴巴一張,差點(diǎn)發(fā)出聲來:它的左眼是瞎的!
這是一只長相丑陋的狗。
我在班上身形瘦小,體質(zhì)最弱,從女生的反應(yīng)來看,應(yīng)該也毫無帥氣可言。不過跟這只獨(dú)眼狗比,那還是有足夠的自信。我冷不丁“撲哧”笑了。獨(dú)眼狗大約看出我的心思,它面露愧色,搖了幾下尾巴,便移開步子,四條腿像丈量尺寸似的,不緊不慢地抄小道離開了……
雖然在容貌上勉強(qiáng)扳回一城,教訓(xùn)還是很深刻的。我放慢腳步,不時回頭,生怕發(fā)生昨天早上那樣的糗事??墒牵遗艿搅_嶺橋北端再折返回來,上了簡易馬路,一直到家,都沒見到那只狗的影子。
膽小鬼,偷襲成功,僥幸贏了一次,就不敢再現(xiàn)身了嗎?
我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吃過早飯,背著書包去了學(xué)校。然而,那一整天我都在課堂上走神。有一點(diǎn)連我自己都很納悶:我腦海里不停浮現(xiàn)的并不是獨(dú)眼狗的丑,不是它的獨(dú)眼,而是它從背后偷襲,穿過我胯下時,帶給我的那種感覺。每次回味,我都會不自覺地一震,震著震著,當(dāng)初埋藏在身體里面的驚竦便漸漸轉(zhuǎn)變成越來越強(qiáng)烈的快感。這就好比冬天在洗過冷水澡之后,再泡進(jìn)熱水里,爽得你直想叫起來。我在課堂上,沒辦法高聲大叫,只好將那亢奮的聲音全部兌換成笑,一層層溢滿在臉上。
下課后,學(xué)習(xí)委員兼本組小組長李燕子專程從第五排跑到第二排來問我:“你有什么喜事,笑得這么開心?”
李燕子是我們班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生,平時都是我故意去找她說話。今兒個太陽從西邊出來,她竟然光臨我的座位,并發(fā)出銀鈴般的慰問,著實令我受寵若驚。可是……我或許太緊張,或許又太激動,我只要一望向李燕子,眼眶里盛著的卻不是她的光輝形象,而是那只丑不拉嘰的獨(dú)眼狗。試了好幾次都這樣,我把自己給嚇壞了,更怕嚇了李燕子,只好撇開頭不去望她。結(jié)果,她撂下一句“狗眼看人低”,氣咻咻地走了,刮起一陣美麗的風(fēng)。
我恨不得摳出自己的眼珠子,像破了的彈珠一樣扔到外面去。
五
想來想去,我覺得之所以沒碰到獨(dú)眼狗,很可能是時間問題:我去晚了。要不,就是獨(dú)眼狗窺探到了“我不想跑步”的心思,它也懶得來了。于是,我又在清晨起床跑步了。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跑步時間,碰不到人,在空氣夢幻般的流動中,能感受自己像樹枝上吐出了嫩芽,或者綻放了一個花苞。
從簡易馬路上柏油公路時,我的心咕咚直跳,像正在冒泡的井水。我用的是跑姿,速度卻和走差不多。柏油路上空無一物,莫說一條狗,連一只螞蟻都瞧不見。我每跑一步,故意用力蹬踏著地面,好像獨(dú)眼狗藏在地底下,我一敲門它就會蹦出來似的。但一路蹬踏過去,大地之門始終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從橋頭折回的時候,我很是失落。昨天還因為狗不想跑步了,今天卻因為沒見到狗而失魂落魄,我都看不懂自己了——是它溫和的天性讓我產(chǎn)生了親近感,還是它丑陋的模樣給予了我難得的自信?
我正要從柏油路轉(zhuǎn)向簡易馬路,眼角倏忽瞅到柏油路另一邊,與一條小道交叉的一叢灌木下,獨(dú)眼狗那傻不拉嘰的腦袋。它仿佛憑空而來,剛剛出現(xiàn)在那里,又似乎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了。我轉(zhuǎn)身朝它走去。它也從灌木下鉆出來,抖落兩片粘在頭上的枯葉,對著我很節(jié)制地發(fā)出一聲低鳴,不像狗叫,更像兩頭牛打招呼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音。
一笑泯了前天的恩仇,我向它招了招手。
它跑到我的腳邊,用舌頭舔著我的褲子、鞋子、腳踝,像是在驗明正身。一股涼颼颼的癢,順著我的腿部直沖而上。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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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