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感動】一筆一畫的母親(散文)
第一次看到母親寫字,很是驚訝,也很慚愧。
82歲的母親突然心絞痛住院,護(hù)士拿著不知什么東西要簽名,我習(xí)慣性地接過筆。護(hù)士說:“病人自己能不能簽?要不然我還得回去拿另外一些。”
這還用問嗎?母親住院,哪次不是我簽的?我開玩笑說:“媽,你能簽嗎?”沒想到母親竟然點點頭:“能?!?br />
就在我錯愕的時候,母親接過筆,按照護(hù)士指的位置,一筆一畫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母親寫字,寫自己的名字。字,雖然歪歪扭扭,筆順也不對,但寫得很認(rèn)真,一筆不丟,一畫不少。寫完之后,母親似乎意味未盡,拿著筆端量著:“不好看?!?br />
護(hù)士走后,我問母親:“你不是只讀了一年級嗎?”
“誰說的?我讀到四年級,再往上考沒考上?!蹦赣H搖搖頭,“即使考上了,也撈不著讀。”
我一直以為母親沒讀多少書,跟文盲差不多。后來我編寫教育志的時候,才弄明白。母親那時候(50年代初),小學(xué)分初小(4年)和高?。?年)。初小畢業(yè)也不容易,高小畢業(yè)的,就鳳毛麟角,說不定將來能吃上國家糧。
姊妹兄弟七個,母親是老大。母親讀初小的時候,弟弟妹妹們便接二連三出生,母親便成了不折不扣的保姆,也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勞動力,四年初小生涯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從我記事起,母親什么事都做得板板正正。舉幾個例子吧。
上學(xué)了,母親總是讓我戴著套袖,夏天總要把上衣束在褲子里。我呢,每天戴著套袖、束著上衣出門。在胡同拐角處就拽下套袖,掏出上衣。放學(xué)后,在拐角處,戴上套袖,束起上衣。
后來才懂得,那是因為母親手頭拮據(jù),沒有更多的錢。這兩種方法可以減少衣服的磨損,也就能節(jié)約了不少的錢。
有一次,跟同學(xué)在人家蓋房子用的方塊石頭堆上玩,一不小心“嗤啦”一聲,前襟撕開了一個三角口子,嚇得我趕緊把上衣束進(jìn)腰帶,要是聽母親的話,就不會這樣了……
母親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在她最需要縫紉機(jī)的時候,始終只能眼看著人家的縫紉機(jī)“唧唧嚓嚓”響著。母親不論是縫制新衣服,還是縫補舊衣服,每一道針腳都是絕對勻稱的,以至于我同學(xué)認(rèn)為我家早就有縫紉機(jī)了。
當(dāng)我讀了曹禺先生的《雷雨》,梅萍能把衣服上的小洞補上了一朵梅花,就想起了母親。母親雖然補不上花朵兒,但不論是方的,圓的,三角的,菱形……只要是補丁,都給人勻稱美感,讓人誤以為是裝飾。即使現(xiàn)在,母親也總是把自己衣服上某個破損的地方,一針一線縫好,說:“現(xiàn)在沒有人縫補衣服了,我這手藝可惜了?!?br />
母親的日子過得很苦,但對美好未來充滿了希望,這希望相當(dāng)一部分就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長大以后能吃上國家糧。當(dāng)我?guī)Щ氐谝粡埲脤W(xué)生獎狀的時候,母親先是對著獎狀端量,眼睛濕潤了,然后盯著墻端量,點點頭,最后,就把獎狀端端正正貼在西墻南邊靠天棚的位置:“我相信你能把這面墻貼滿,也省了我的糊墻紙了?!?br />
到我初中畢業(yè),每年都至少有一張獎狀貼在墻上,整整貼了三行。也湊巧,每一張獎狀的大小竟然不差分毫,母親看著貼成一條線的獎狀,瞇著眼睛笑:“這是天意,我兒子一帆風(fēng)順?!蔽禐閴延^的獎狀陣,成為母親驕傲的資本,也將母親的希望越壘越高。
有一年,母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本楊沫的《青春之歌》,成為我家第一本文學(xué)類書籍。那年月,《青春之歌》被視為“毒草”,不然,也沒有機(jī)會“光臨寒舍”?!肚啻褐琛冯m然沒有讓我們家“蓬蓽生輝”,倒是讓我一陣激動,準(zhǔn)備把它“啃”下來。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放學(xué)回來,母親竟然把《青春之歌》一頁頁仔仔細(xì)細(xì)揭下來,一頁頁端端正正貼到了墻上。我心里拔涼涼的:“媽,你這是干什么?。吭趺窗褧龎α四??”
母親很茫然:“你爹從大隊部拿回來就是讓我糊墻的啊?!?br />
當(dāng)我趴在墻上一頁頁讀過去的時候,母親一聲聲嘆息:“我真是糊涂蟲?!?br />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沒有把頁碼弄亂,墻上的書頁竟然是間隔連號的,頁邊與頁邊整齊連接,沒有遮住一個字。雖然有一半的篇幅讓墻壁給閱讀了,我也讀完了一半《青春之歌》。這件事發(fā)生以后,家里即使有兩套《毛澤東選集》,母親也沒有動用一張。
母親不僅把墻面打理得板板正正,屋里屋外的地面,那也是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小時候,家里的地面是泥土夯實的,每天早晨母親做完飯之后,都要左手端著葫蘆瓢,盛著半瓢水,右手拿著炊帚,從里屋到灶間,一下一下蘸著水,往地面均勻灑著,既全覆蓋,又不黏糊,然后拿起笤帚,每一個角落,都摳掃干凈。
這時候,父親則在清掃院子。后來讀到《朱子家訓(xùn)》“清晨即起,灑掃庭除”,沒有過多的激動,因為我們家就是這么做的。
有時候,我也拿起笤帚掃地。掃完之后,母親不作聲地拿起笤帚,重新掃一遍,竟然又掃出來若干塵屑。我臉上發(fā)燙,母親并不批評我,但一次又一次之后,母親再也不用重復(fù)掃地了。
昨天回老家,翻找東西的時候,翻到了三個相框。這三個相框應(yīng)該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了,一直掛在墻上。由于有人要租借老家的房子,這些相框才從墻上取了下來。時間長了,沒人打理,不僅布滿了灰塵,也已經(jīng)開始松動了,里面的相片開始失去光澤了。
里面的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有大的,有小的;有正方形的,有長方形的。每一張照片都是母親親手貼上去的,雖然大小長短不一,但都勻勻稱稱,毫不凌亂。這里面有母親唯一的那張年輕時候的相片,還是跟好姐妹的合影。照片里母親,穿戴樸素大方,頭發(fā)齊整整的,這兩點至今如此。